留学
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在学校时也尽可能逃课,把头埋在戏院中。父亲在邵氏当中文部经理,柜桶藏有一本赠券簿,我一直冒认他的签名,拿去免费看。母亲给的零用钱,也大多数花在看电影上。
当年电影院分国泰和邵氏的天下,我不断地看,一场又一场,但看的多都是好莱坞片子,忍受不了到了一半就唱起歌来的粤语片。
电影院一天放映六场,早上十点半,中午十二点半,下午两点半、五点半,晚上七点半和九点半。到了星期天有早场,一大早八点半开场,周末有午夜场,从十二点放映到半夜三更。
中学时有个同学叫杨毅,家里给他买了一辆士古打,我们上完一两堂课后就不见人影。学校还是要求穿短裤时,我们的书包里总有一条长裤,换上就跑。
有一年发生暴动,马来人和中国人打起来,全城戒严,另一年反英国殖民统治,也闹得没有公共交通工具,我们几个学生就从家里骑脚踏车到市中心去看戏,生活总离不开电影。
到了日本之后,也是每天钻去戏院里。那些年也是日本电影的黄金年代,每年制作几百部。一上映就是两部新片,通常是一部由大明星主演,夹着另一部小制作的,同期放映。他们没有散场的规定,观众只要买一张票子,如果不走出戏院就可以看一整天,当然也没有人傻到那么做,除了我。
一走进去就买了面包,同样的片子看完又看,连续几天,看到对白都能背出来。我的日文,就那么地狱式地学了起来。怎么样都要尽量在短时间内把日语讲好,因为知道父母供我出国不是一件易事。
学校叫“日本大学”,这间大学实在是大,分很多学部,我上的是艺术学部的映画科,校址在江古田区。学了几个月后已知道教的是理论为重,失去兴趣。
一天,接到父亲来信,说六先生指定要我担任邵氏公司的“驻日代表”。
什么叫作“驻日代表”,要做些什么?我一点概念也没有,也硬着头皮说边做边学。
刚到日本的时候,是个年轻小伙子。驻日代表的工作,是负责买日本电影在东南亚放映。我上任的第一天,就接到日活、东宝、松竹、东映和大映五大公司的外国部长之联合请帖,邀我在一家名艺妓屋里吃晚饭。
前一任的驻日本经理是位好好先生,他在办移交手续时已经警告过我这一餐难吃极了。我问说:“菜不好吗?”
“第一流的。”他答道,“不过,日本人做生意的手段真不简单,要是你在这一晚上喝醉了出丑,那以后要杀他们的价,怎么开得了口?”
我的心里马上起了一个疙瘩。
我的天,这可阴毒得很,但是年轻气盛,什么龙潭虎穴都要闯一闯。如果不去,也扯不下脸来。
“他们是什么样子的一种人?”我问。
“和他们公司拍的片子一样。”他解释,“松竹多拍文艺爱情片,那公司的外国部长做人较为淳厚,酒量最差。东宝的喜剧和人情味重的电影居多,做人也大派,很幽默,还可以喝几杯。大映注重古装片,刻板一点,但能量不小。日活以时装动作片为主,其外国部长极会喝酒。东映什么片子都拍,最抓不住它的个性,但听同行说,他们的外国部长从来没有醉过。”
好,我有分数。嘴是那么讲,可是这五个人联合起来,便变成一只恐怖的怪兽。怎么对付,我一点主意也没有。听老人家说,绝对不能空肚子去喝酒,否则一定先吃亏。当天下午,赴宴之前,我跑到一家中国餐馆,叫了一碗东坡肉,吃他三大片肥肉。
再洗一个热水澡,换好西装领带,检查一下袜子有没有穿洞,走出门。
前往那家艺妓屋要换两次电车,我从车站外叫了一辆的士,直冲门口。
大门打开,已有数名侍女相迎。我报出姓名,她们客气地带引走过一个小庭园,到达主屋,拉开扇门。侍女为我脱下鞋子,指向二楼。
一条擦得发亮的木楼梯,光光滑滑。我明白他们要看我醉后由楼上滚下来。
上了楼梯,走入大房,五大公司的部长,已经坐在那房间里等候。
他们请我上座,我也不客气。各人寒暄了一会儿,东映的代表拍拍掌,叫侍女上菜。当晚吃的是“怀石料理”,中看,但吃不饱。
来了六个艺妓,每名服侍一人。坐在我身旁的那个脸上涂得白白的,但遮不住她的皱纹。我尊敬她的职业,并没有向她吆三喝四,她亲切地服务。
五人说今晚庆祝我们的友好,不醉不散。我微笑答谢,各敬一杯。
正在想是不是趁他们没有吃东西的时候,先下手为强,让他们多喝一点呢?
东映抢着下了马威,他说:“我们日本人习惯空肚子喝,菜只是送酒,最后才吃白饭。蔡先生要不要先吃饱?哈,哈,哈。”
我摇摇头:“在罗马,做罗马人做的事。这里是东京。”
日本人饮酒,只是为对方添,本身不主动地为自己加酒。别人敬酒,礼貌上要将杯子提高相迎。我的杯子一空,即刻有人拿酒瓶来敬,不给我停下的机会。
以为松竹的那位绅士酒量不好,哪晓得此君喝了几小瓶,还是面不改色。我真怀疑上任的人给我的情报有没有错误,后来听到他在打嗝,才知道这家伙也是吃了东西,有备而来的。知道这样喝下去我迟早会完蛋,必须改变战略。
“不如喝韩国式的酒吧!”我建议。
什么是韩国式的呢?我说明:“那便是我先干杯,把空杯子献给尊敬的人。这个人干了,再把杯子还给我,我再喝完,才能把杯子给人家。不然,就是没有礼貌。”
他们心里一想:这个笨蛋,要是我们五个人都敬他,我们只喝一杯,他却要连喝五杯。
各人都拍手叫好。每一个人干后即把空杯子传了过来,我喝完后并没有把杯子分别还给他们,一个个地摆在松竹代表的面前,连我自己的,一共六杯。松竹只好灌下去,连来两三轮,他摇摇晃晃地倒下。好了,先杀一名。
“不,不,不。这种韩国的饮酒方法不好。”东宝说。“那不如改大杯喝吧。”我回答。他犹豫了一下,点头。
我知道他们除了啤酒之外,不大灌大水杯的清酒,我喝惯白兰地,轻易地连敬他三杯。东宝便呆在那里,自称醉,醉,醉。
其他三人酒量都很好,又习惯饮清酒。我建议换洋酒,他们反正是开公账,都赞同。各人干一大杯后,我把酒瓶抢过来,往自己的酒杯倒了一大杯,不等他们敬,一口气喝下。这一招散手是老师父教下,用来先令敌人震惊的。大映已心怯,又不惯掺酒来喝,干多一杯后也便横卧下来。
坐在我身边的那白脸艺妓对我有母性的同情心,一直问长问短说要不要紧。
我对她摇头,示意已支撑不住。
日活那个大胖子也已有醉意,但还是不倒,我们又互敬了一大杯。
侧过头去,白脸艺妓已经为我倒了一杯颜色似酒的煎茶。我一拿上桌面,向大胖子碰一碰杯,一口气干得一滴不剩。
大胖子已怀疑有诈,但苦无证据,只好喝光他那一杯,但还是唠唠叨叨地抗议我那杯酒到底有没有做过手脚。
我装成生气,抓瓶子再各倒满满的一杯,大声喝“干!”,灌下那一杯。他终于呼呼大睡。我站起来走到洗手间,将含在嘴里的那一大口酒吐掉。
走出来时看到最后的东映代表也要进厕所小便,发觉他坐着喝毫不动声色,但一走起路来便气喘如牛。
他一回来,我叫白脸艺妓抓他跳舞。她了解我的意图,抱着东映团团地转了几圈。东映坐下,已觉头晕。他忽然向我说道:“不如回家吧!”我赞成。
两人蹒跚地走到楼梯口,“今晚多谢了”,说完大力在他背上一拍——东映像个足球,直滚下楼梯,全军覆没。
我称赞白脸艺妓是我一生中仅看到的美女,死命搂着她的肩膀,走下那光滑的楼梯。
回家后抱厕大吐,黄水也呕出来,只是没有给人看到。
日本一住下来,朋友多了,同学也不少。
大家都穷困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食物之中,肉类最贵,我喜欢讲的一段往事是吃咖喱饭。当年自以为是苦行僧,什么花费都得省,到餐厅去一定选吃最便宜的。
食肆不管多小,都有一个玻璃橱窗,摆着各种蜡制的菜,标明价钱。一碟四十日元的荞麦拉面,上面只有几丝紫菜,吃多生厌。看到那碟五十日元的咖喱饭,上面有一块邮票般大的猪肉。好,等到星期六晚上,就吃它。
饭上桌,但是看不到肉,用铁汤匙翻开咖喱浆仔细寻觅,怎么找,也没发现,只有作罢。
在家里拒绝吃的半肥瘦猪肉,来到异乡想吃。以为有点油水才有营养,岂知失望,此事记忆犹新。
我不是一个容易被悲伤打倒之人。没肉吃?想办法呀!走过肉铺,最便宜的就是猪脚。日本人不会吃,一只猪脚二十日元卖给你,花一百六十日元买了十只——店里奉送两只。拿回来红烧。日本人勤劳,已把毛刮得干干净净,冲洗后即能炮制。
那个吃火锅用的巨大锅子又派上用场了,猪脚滚了一会儿后把水倒掉,过冷河,再把水加到盖住猪脚,下酱油和从咖啡室顺手牵羊的糖包煮将起来。
当然加花椒、八角和冰糖最好,但哪有这些材料?
两小时后,一大锅香喷喷的红烧猪蹄即能上桌,大家久未尝肉味,吃得十分开心。请些日本同学回来,照样做给他们吃,更开心。
吃不完的话,翌日再吃。友人来到,奇怪地问:“没有冰箱,哪来的猪脚冻?”原来只要打开窗,放在外边就是。同样的问题,夏天的可乐怎么是冰的?放在水龙头下冲,地下水冰冷,水果用的也是一样的方法。
剩下的猪脚汁,烚熟一打鸡蛋放进去再煮,吃得一滴不剩为止。
久而久之,同学们就把我们那间公寓叫为“绿屋厨房”,该餐厅出品还有著名的水饺。在肉店买了一些搅碎的肉,和面铺购入大量水饺皮,一包就是上百个。馅的种类可多,加蒜、韭菜、白菜或高丽菜都行。
那一大锅水滚了,把水饺放进去。浮上,加一碗冷水,再浮,再加。滚三次之后,水饺即熟,捞起来吃,最后在水中加点葱花和酱油当汤喝。
一个叫加藤的同学后来当了和尚。数十年后访港,问他要不要去斋铺。他回答想吃当年我煮给他的水饺,我说有肉呀!他微笑合十:“记忆,不是肉。”
也不是每次都成功。结识一些台湾来的女子,她们来绿屋吃过几餐饭,不好意思,把家里寄来的乌鱼子拿来当礼物。我们这些穷小子不知珍贵,拿去煮汤,结果一塌糊涂,腥味冲天,真是暴殄天物。
只好再次邀请她们前来,把这件事告诉了她们,给她们取笑一番。当晚她们留下,我们可没浪费。
滚大锅粥可没失败过。日本人除了鲷鱼之外,其他鱼的头都不吃。到百货公司地下食物部,见职员砍下鱼头后准备扔掉就向他们要,免费奉送。拿回来斩件,用油爆一爆后放进事前煲好的那锅粥中再滚个十几分钟,即成。
用来取暖的煤气炉上放一壶水,滚了沏茶。
一天,同居友人已煲了水,我从外边赶回来,一打开门撞倒了水壶,就那么淋了下来,把我的脚烫熟了,痛入心肺,强忍之下脱掉袜子,那层皮也跟着剥开,露出带血的白肉来。
这下子可好,家里也没有烫伤药,同居的一群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妈妈说要涂油。”其中一个说,“没有药油用粟米油也可以。”
“不不不。”另一个叫,“我妈妈说酱油才有效。”
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又粟米油又酱油地倒在我脚上。
“又不是猪脚!你们干什么?”我大喊一声,他们才呆住。夜已深,附近诊所关门。也不去什么急救医院,吞了十几颗安眠药想睡睡不着,结果弄得有点迷幻,一边讲故事一边自己哈哈笑,闹至天明。
真是不巧,翌日又接家父电报,说来日本公干,要我去机场迎接。只有硬硬地换了一对新袜子穿上鞋,怕他担心,不能做出一跛一跛的样子。
到了酒店放下行李,父亲忽然说要到绿屋看看,只有带来。想起他喜欢吃鸡,尤其是鸡尾,回家之前到鸡肉店买来煮拿手的大锅粥。
日本的鸡店中看不到全鸡,都是分开来卖:胸是胸,翼是翼,腿是腿。至于鸡屁股,也是洗得干净,排成一排排放在铁盘中。就买它一盘,日本鸡尾肥大,有数十个。
走进屋,家父心酸。还以为他发现了我被烫到,原来是他看到我们住在那么小的地方,有感而发。即刻假装看不到,炮制起粥来。那一大锅鸡屁股,最初几个还觉得好吃,大家拼命添给他,结果弄得老人家一看鸡屁股就怕怕,一生再也不敢碰它。
把家父送回酒店,才把那双已经粘着血肉的袜子勉强脱下,那阵刺痛,至今还记得清楚。
到绿屋来的女友之中,有一个姓关。
日本人的姓氏,和中国人相同的只有“林”“吴”和“关”了。“关”字日本发音成Seki,但是我们留学生都叫她阿关。
阿关的特点是皮肤白里透红,这一点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很大的引诱。两颗大眼睛跳动,看得出人很聪明。个子也不像一般女孩子那么矮,小腿一点也不粗。阿关是很漂亮的。
我们当学生的时候,阿关已经出来做事,虽然大家年纪都差不多。常于上班时间在大久保车站遇到她等车,互望而已,我们都不敢上前搭讪。
终于见得多,打了招呼,说声早安,阿关很客气地微笑鞠躬,但没出声。
最后由一个胆子最大的马来西亚来的同学提起勇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从怀中拿出一支原子笔,在掌心上写了一个“关”字回答,然后搭上车。
同学们议论纷纷:“一定是个哑的。”
当年有部叫《哑女情深》的电影,是琼瑶小说改编的,大家都说哑女好呀,不啰唆,样子好看就是。
一天,下大雪。我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雨衣,也不是穷得买不起厚大褛。年轻吧,不在意。
阿关迎面而来,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她的关怀,做了一个“不冷吗”的表情。
“我们去喝杯茶吧。”这句话我顺口说了出来。
阿关点点头,指我的手,我张开,她又用原子笔写下“池袋西武百货,三号电梯,六点”。
依时赴约,不见人。
电梯门打开,第一次听到阿关说话:“欢迎光临,地下食品部,一楼化妆品、皮包、首饰,二楼妇人服、各国名牌,三楼绅士服,四楼家庭用品,五楼文具、书籍,六楼园艺工具、插花艺术,七楼餐厅、吃茶室,屋顶儿童游戏。本店一星期营业六日,星期三休息,早上十点开店,晚上六点闭店。”
一口气,阿关把上述句子完全说完,没有停顿过,语言速度之快,是惊人的。
没有其他人,我走进电梯。关了门之后阿关一面开电梯,一面不断解释百货店内的设施。我为她感到职业病的悲哀,一把抱住:“不要说了。”
阿关才顿然停下,向我笑了一笑,在我耳边说:“请稍等,就下班。”
喝了茶,吃餐饭,就带了她回到住的绿屋,放出红色毛线衣。跟着拉手,接吻,抚摸,一切都那么自然地发展下去。
那个年代也不是特别地开放,只是还有纯真,没那么多戒心,也知道大家要的是什么,为何造作?
日本人的公寓,再小,壁中也有一个储放蒲团的格子。在紧要关头,阿关拉着我挤进去做。我觉得古怪,但在那一刻有什么不肯的?
“地方小,有安全感。”她说。
交往多了,发现阿关还是不太开口说话,但人较以前开朗。我们在绿屋开大食会时,切菜洗碗的工作她都自告奋勇,忙得团团乱转。
看她可怜。“坐下休息一会儿吧。”
“站惯,不累。”她若无其事地说。
在电梯里一天站八小时,当然不累。
绿屋人住得多,来一下后她就回家了,没有过夜。
“我们去箱根旅行吧。”我说。
她高兴得拍掌。
“这次不必躲进蒲团格子里面吧?”到了温泉旅馆,我开玩笑地问。
她摇头,但还是不肯在房间中进行,要我进浴室中,还是那么一句老话:“地方小,有安全感。”
只听过有人患封闭恐怖症,不知道有人怕大空间的。为什么阿关喜欢被关,她没说过,我也没问。
睡到半夜,给声音吵醒,是阿关在说梦话:“欢迎光临,地下食品部,一楼化妆品、皮包、首饰,二楼妇人服、各国名牌,三楼绅士服……”
我紧紧抱着她:“没事的,没事的。”
阿关的声音渐小,喃喃之中再呼呼入睡。
后来,两人也没吵过架,就那么分开。记忆之中我们从来不争论,反正她的话不多,自然而然疏远罢了,各自有男友和女友。
多年后,在东京到纽约的日航机上,空中小姐的皮肤洁白,脸好熟,不是阿关是谁?
阿关也没有特别前来打招呼,我想算了,认什么亲呢?
深夜,大家睡了,香槟喝多,上洗手间。
门还没关上,阿关已经挤了进来。
“要快一点。”她说完即刻拉下底裤。
“还是那么喜欢小的地方?”我笑了出来。
阿关也笑:“我不是说过有安全感吗?”
绿屋左边的那间公寓,租了给一对夫妇,男的在一间大公司上班,职位不高,可能因为他本人有点口吃的毛病,女的出来当妈妈生,帮补家计。
住在大久保那一区的女人,多数是所谓的水商,卖Mizu Shyobei,做酒吧或餐厅生意的意思。到了傍晚路上一辆辆的士,乘的都是这些女的,一人一辆,穿了和服不方便搭电车之故,赶着到新宿去开工。有时遇上红灯,走过就看看的士上的女人漂不漂亮,她们也偶尔向我们打打招呼,对本身的行业并不感羞耻。工作嘛,不偷不借。
做学生没有钱泡酒吧,认识她们是经过我们的邻居介绍。日本酒吧很早打烊,十一点多客人赶火车回家,再迟了就要乘的士,路途遥远,车费不菲。隔壁的妈妈生收工回家,酒兴大作,便把我们请去她的公寓,再大喝一轮。
喝得疏狂,又打电话叫其他吧女,七八个女人挤在小客厅中,好不热闹。她丈夫也绝不介意,笑嘻嘻地拿出许多送酒的食物出来,好像在慰问辛苦了一个晚上的太太。
初学日语,甚受这群女人影响,在每一句话的尾部加了一个“wa”。这是女人才用的日语,常被耻笑,后来才更正过来。
被人请得多,不好意思,自己也做些菜拿过去。卤的一大锅猪脚吃完,剩下的汁拿到窗外,下雪,即刻结成冻,将锅底的冻用刀割成一块块,放在碟中拿给那些女人送酒,当然要比鱿鱼丝或花生米好吃得多。她们大赞我们的厨艺,送上来的吻,弄得满脸猪油。
每个女人喝醉了都有个别的习惯,有一个平时不太出声的,忽然变得英语十分流利,抓着我们话家常。另一个比较讨厌的哭个不停。有的拼命拔自己的腿毛,满腿是血。好几名爱脱衣服,比较受我们的欢迎。
离乡背井,我们都把自己当成浪迹江湖的浪子,而这些欢场女子,正如古龙所说,都有点侠气,不工作时对普通男人眼神有点轻蔑,但对我们则像小弟弟,搂搂抱抱。有时乘机一摸,对方说要死了,想干你姐姐?
血气方刚,摸多了就常到绿屋,挂起红色毛线衣,大战三百回合。完事后大家抽根烟,就像打了一场乒乓球,出身汗,互相没有情感的牵挂。
发薪水的那天她们轮流请我们到工作的地方喝酒。新宿歌舞伎町附近酒吧林立,一块块的小招牌用望远镜头拍摄,好像叠在一起。有的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有的很大,至少有三十女子上班。
当年的酒吧,酒女绝对没有被客人“就地正法”那么一回事,要经过一番追求,也不一定肯,还有一丁丁的谈恋爱的浪漫。
每个酒女大概拥有七八名熟客,火山孝子一两个星期来一次,十几个酒女加起来就有稳定的生意可做。熟客多了,旁边的酒吧就来叫她们跳槽,一级级升上去,最后由新宿转到银座上班,是最高的荣誉。
熟客来得次数多,就应酬一下,否则追那么久还不到手,只有放弃。
并非每个女的都长得漂亮,起初在客人身边坐下,没什么感觉,但老酒灌下,就愈看愈美。加上这群女人多好学不倦,什么世界大事、地产股票等都由电视和报纸杂志看来,话题自然比家中的黄脸婆多。还有那份要命的柔顺,是很多客人渴望的。
机构中都有些小账可开,这些所谓的交际费是能扣税的,这是刺激贸易聪明绝顶的做法。日本商家的高级职员如果到了月底,连一张餐厅或酒吧的收据都不呈上,便证明这一个月偷懒。因此,整个饮食和酒水事业的巨轮运转,养了不少人,包括我们这群酒女朋友。
日久生情,有个叫茉莉子的已在银座上班,赚个满钵,一身名牌。有一天她告诉我她就快搬离大久保,住进四谷的高级公寓去,上班方便一点。
“我们不如结婚吧。”她提出。
“什么?”我说。
“你也不必再念什么书了。”她抱着我,“留下来,一切由我来负担。”
现在学会做人,当然懂得感谢她的好意,当年年轻气盛,要女人来养,说些什么鬼话?一脚把她踢开。
做学生时当然没钱叫艺妓,她们只存在于小说和电影之中,没想到能够接触。
后来从香港来了一位世伯,有点钱,因语言不通,要我陪着他去箱根浸温泉。这种享受对我们来说也很难得,乐意前往。
新宿车站西。有一列私营的火车,叫“罗曼斯号”,座位透明,可以一面看风景一面吃便当,直通箱根,两小时之内抵达,至今还运行。
泡完温泉换上夕方,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喝啤酒。这间旅馆之前和家父来过,父子俩对着青山,每个时段树叶的颜色都起变化,非常幽美。
“叫几个艺妓来吧。”世伯当年也不过四十岁出头,还是有劲的。
“很贵。”我说。
他拍胸口:“我请客,别担心钱的事。”
我还是不肯,要了一名。
旅馆餐是在房间内吃的,侍女搬进丰富的食物,正要倒酒时听到一个声音:“由我来吧。”
走进一个身穿和服的中年艺妓,样貌普通。世伯对她好像一见钟情,两人对饮起来,又抱又吻,旁若无人。
“小朋友。叫多一个来陪你?”艺妓问。
我还是说不好,但艺妓坚持:“她不在这里工作的,是我旧老板的女儿,来箱根度假。”
说完不管三七二十一,拉来个女的,穿普通衣服,没化妆,看起来顺眼。坐在我身边,为我倾酒点烟,手法纯熟。
我指着那艺妓:“她说你不是这一行的,怎么学会招呼客人?”
艺妓听到了说:“她是置屋之娘,也受过训练。”
置屋,okiya,是安排艺妓生意的地方,今日用语,是艺妓公司。娘,ojosan,老板的女儿的意思。
一杯复一杯,她们两人站起来,拿着扇子跳我们不懂欣赏的日本舞,又叫旅馆搬出乐器,一个打鼓,一个弹三味线,是有点学问。
醉后,她在我身边说:“今晚把我留下吧。”
“我只是一个学生。”言下之意,付不起。
“是你陪我,不是我陪你。”她细语。
一早,我们赶火车回东京。艺妓没来,置屋之娘送到车站,化好妆,样子更好看,把电话号码塞在我手上。
之后经常联络,她来绿屋,我把红色毛线衣挂出来。
“我介绍我最好的朋友给你认识。”有一次她说。
吃茶店里出现的是一位美女,身材较为高大。
“她是个冲绳岛人。”她说。
“冲绳女人得罪了你们日本女人啦?”冲绳岛艺妓听到她的语气中有点轻蔑,冲口而出。
“我不是这个意思。”置屋之娘为平息冲绳岛艺妓的怒气,说,“好姐姐,你也没有试过和中国人做的呀,今晚我请他和你来一下。”
“你真坏。”冲绳艺妓撒娇。
又带到绿屋,挂出红色毛线衣。
之后一个又一个。艺妓不能随便和客人睡觉,但大家年轻,都有压抑不住的本能,置屋之娘安排她们来找我。
下雪。过年。
电话响,是她的声音:“我爸爸妈妈到夏威夷去晒太阳,明晚你到我们的置屋来吧,大家都等你。”
“不必上班吗?”我问。
“除夕客人都在家陪儿女看红白合唱大战,哪会出来叫艺妓?”她说。
从新宿坐火车到御茶之水,再走路到神乐町去。神乐町的料亭最多,自古以来是艺妓的集中地。置屋是间木造的旧式房子,两层楼。
大厅中间生了炭火,由天井挂下一个铁钩,煮了一大锅海鲜。众女人开了一公斤一瓶的清酒,也不烫热,就那么传来传去吹喇叭喝,一瓶又一瓶,榻榻米上躺着不少酒的尸体。
冲绳艺妓一身传统冲绳服装走下来,这是平时不准穿的,今晚她特别自傲,拿了三味线独奏。冲绳的三味线节奏强烈,和日本柔和的音乐风格不同,铮铮有声,听得我入神。置屋之娘不服输,也拿出三味线来,弹出节奏更强烈的曲子,两人愈弹愈疯狂,后来把三味线扔开,打起架来。
女人打架比较好看,不拳来脚往鼻青脸肿,而是互相撕头发和衣服,扯得长发披散,袒胸露背。
冲绳艺妓凶猛,压得置屋之娘呼吸不了时,我大叫一声:“冲绳岛名胜有个横匾,写着礼仪之邦!”
一下子停了手。各女人又吹喇叭去了。
“我不知道日本的三味线也可以那么剧烈。”我说。
“那是一个叫轻津的地方的演奏方法。”
“你怎么也学会的?”
“我本性刚烈,很喜欢。”
“刚烈的女人占有欲强,你怎把我分给其他人?”
置屋之娘紧紧抱着我:“置屋的责任,就是替人安排的嘛。”
我第一次去韩国,与电影无关,那是做学生时的暑假旅行,从东京飞去,抵达的金浦机场,还是简陋的木造的建筑。
印象实在太好,接着我也从九州岛的小仓乘船渡海,抵达釜山,从釜山坐火车,一个站停一两天,一直玩到汉城(现称首尔),再飞回东京。
数十年前的汉城,是一个极贫穷的都市,比起东京,路上行人的衣着还是破烂的。街头巷尾有修理雨伞骨的。尼龙丝袜,穿了洞还一针一线缝补。很多小贩在叫卖。印象深的是一个穿着传统韩式服装的老人,把晒干的黄鱼用麻绳穿着,绑在身上。你看中了他就拔一尾卖给你,是个活动的摊子。
洋烟禁止入口,政府派出专员,一嗅到不是韩产的烟叶味道,即刻抓人,我们称之为“香烟狗”。
汉城的山丘都光秃秃的,树木很少,所以政府不许人民用即用即弃的木筷子。冲进餐厅,要是找到一对,就罚停业一天。如果看到餐厅供应白米饭,也要罚的。当年产量不够,一定要掺小米和粟类杂粮,才可以炊饭。黄黄赤赤,难于咽口。
华侨做的生意大部分都是开馆子,炸酱面韩国人最爱吃,他们认为中华料理是所有餐厅最便宜的,放心光顾。面是现叫现拉的,一下单,即刻听到厨房传来砰砰的打面团声音。上桌一看,没有什么肉碎,净是黑色的酱,有些黄瓜丝已是上品。华侨山东人居多,做的面很地道。当今去山东也吃不到这种正宗的炸酱面,但韩国的中国馆中还卖,下次你去试试看,真是好吃。
朝鲜战争结束不久,动乱之后,勇士们到哪里去了?出来挣钱养家的,永远是生命力最坚强的女人。
在明洞区的半岛酒店(Bando Hotel)前面,到了晚上,有三百到五百个女人麇集,美的不少,像个夜市场,蔚为奇观。半岛酒店经过一次大火,已拆除,目前屹立着的乐天酒店(Lotte Hotel)就是它的旧址。附近的仁川,有个山头布满弯弯曲曲的小巷,里面每一间房都是独立的妓寨,加起来有千多户之多。亲眼看过,此言不虚。
到韩国游览的外国人当然不必光顾这群花街女郎,因为当年韩国还有戒严制度,到了半夜十二点,街上如果有行人,宪兵可以随时枪毙,实在恐怖得很。女人出来玩,一到十一点多找不到交通工具,就得徘徊在观光酒店大堂,看到男人就要求让她们在旅馆中住上一宵,代价是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汉城去得多,变成识途老马,再想玩下去的话,有一个叫“蓝天堂”的夜总会开到凌晨三四点。你只要租一辆宪兵用的吉普车就能接送。夜总会中有乐队伴奏,跳《乐与怒》,真人乐队终会疲倦,慢歌就出现,是拥抱的时间了。
大概是因生活习惯和饮食的营养吧,住东京的时候,看到的女人,腰长腿短,丑的居多。到了韩国,完全不同。韩国女人,至今还是全亚洲最漂亮的,许多日本女星都是韩籍,用日本名字罢了。
怎么判断一个地方女人美不美呢?很容易,上街,到酒店、百货公司走走,一个小时之内数一数,在汉城能遇到四五个美女,台湾两三个,香港一个左右吧,不过香港女人很会穿衣服,错觉上还是过得去。至于日本,逛上三小时,也看不到一个。当然,现在不跪榻榻米,又喝很多牛奶,吃很多面包,日本女人身材好的,比以前多得多。
印象中的韩国总是女人多,这也是事实。出生率是男的低,又加上当兵死去的,当年的比例是六个女人对四个男子吧。
女人一多,男人就作威作福了,街上男人对女子拳脚交加的例子屡见不鲜。这种情形之下,香港去的男子,可真是值钱了。
在韩国女子的眼光中,香港人比当地华侨优秀,当然没有韩国男人那么粗鲁。当年盛传韩国女人晚上会替你洗袜子,再挂起来第二天干了为你穿上。这个经验我没有过,但是半夜起身,看她们得意地看着你,倒是真事。有时,感觉到有人抚摸你的面颊,张开眼就看到她们微笑。这大概是中国北方的男子邂逅苏州姑娘的反应吧。彬彬有礼和白皙的皮肤,是难以抗拒的。
在那个天真的年代,韩国女人敢作敢为,对男人的性要求开放得较东南亚国家早,唯一的尴尬是她们一喜欢上你,即刻像洋人叫达令那么“Yabo,Yabo”地在进行中大声喊出来。当年的建筑物墙很薄,酒店之内,通宵达旦地传出爱的呻吟。
之后,因私人旅行和公司业务,我去韩国的次数,算了一算,至少上百回。
最初当学生,储蓄了些打散工赚的钱,就往韩国跑。有一次到一个乡下,外面下雪,旅馆的女服务生面颊如苹果一般粉红,很体贴地为我安排在房间内吃韩国菜,递毛巾、倾酒。我手头阔绰,打赏了两千日元,她还即刻要脱衣服,把我吓了一跳。
从火车厢望出,山上的松树和古庙,有如中国水墨画。韩国经济起飞的今天,女人也许变成了野蛮女友,但是风景依然,令人向往。
当年我在邵氏做事,电影剧本一写到雪景,第一个想到的地方是日本。制作成本较低的戏,就去韩国。又因为韩国的制作公司负责人多数会说日语,谈判起来方便,凡是去韩国拍外景的电影都由我负责。
和邵氏相等地位的申氏公司,拥有一个巨大的摄影厂,在一个叫安养的地方,也开设像南国剧团一样的演员训练班,美女无数,我常去那里选新人来拍戏。
在电影的黄金年代,日本有东宝、东映、大映、松竹和日活五大公司。韩国的申氏,加上中国香港的邵氏组织的亚洲影展,是每年一度的盛事。
我还年轻,没人认识我。第一次参加影展是以影评家身份,代表新加坡去评审,其实是卧底,分数当然是给香港电影。
影展中认识了申相玉,因为他也是留日的,与我一见如故,无所不谈。后来才知道他就是申氏公司的大老板,二十几岁就当导演,拍过无数得奖戏,被誉为影坛金童子,又与最红的女演员崔银姬结婚,为韩国电影最重要的人物。他们夫妇被朝鲜金正日绑票,此为后话。
申相玉一来东京或香港,必由我当翻译处理电影上的业务,我们谈完了去中国餐厅大吃大喝,成为最好的朋友。我一到汉城,他必派车子接送。晚上,我们去伎生屋。
所谓的伎生屋,就像日本的艺妓馆,他和一班手下身旁都有个如花似玉的女人,我坐主客位,但是陪着我的那个相貌平凡。
韩国美女的面容,有代表性的也和现在当红的那三个一样:楚楚可怜的孙艺珍,带点邪气的宋慧乔和野猫型的全智贤。我的那个鹅蛋脸,典型的韩国古典味,也许他们看来顺眼,我就觉得其他那三种型比较好。
当年美女多,从香港去的武师一人身边一个,都长得漂亮。有的还娶回来,像洪金宝的前妻,也是大美人一个,但偏偏身边的这个伎生不怎样。
“我们来伎生屋,无醉不归。”申相玉说,“如果今晚你不喝醉,我就翻桌子不付账。”
身边那个伎生开始向我敬酒,先用小杯喝日本清酒,接着换中杯,来大杯,后来干脆把盛人参鸡汤的大碗拿来装酒。我年轻气盛,干就干,没把我喝倒。
大家都是一肚子酒的时候,那伎生突然站起,腰绑大鼓,双掌拍之,舞将起来,转身又转身,愈来愈快,侍者抬出一排十二个的大鼓,像一座墙,那伎生打完腰间的鼓,又仰身弯腰打后面的,十二个鼓轮流击之,身轻如燕。在最剧烈的舞步中,她忽然终止,躺在我怀里,胸部一起一伏喘气。
韩国女人传统服的特色在裙子大,上身衣服小,把胸部绑得又紧又平,绝对不给你看到身材。此时由她身上传来的,是一股本能的动物求爱味道,不可抗拒。
还没来伎生屋之前,已经有人告诉过我,伎生是陪酒不过夜的,我知道没有希望,当然不摆出急猴相,只是慢慢地一击一击拍出掌声,其他人也跟着热烈拍手。
装成大醉,申相玉高兴地派车子送我回酒店。
刚要入眠,门铃响了,从窥镜一看,是个长发少女。
进房,她微笑,说了一口流利的英语:“我是韩国最好的舞蹈员,常派去外国表演,学了几句英文。”
“这不合伎生的规矩呢!”我知道她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伎生不可以陪客人睡觉。”她说,“我不是伎生,今晚申先生吩咐我来客串的,但也要我自己喜欢。”
再下去的事也不必细诉了。她成了我的女友,常带我到街边吃那种手榴弹式的海鞘(hoya)刺身。有时,她也把我带回家去。和中国人一样,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可爱,她妈妈把家里的菜全部搬出来,堆满了餐桌,三天三夜都吃不完。烤肉上了,有个龟背的铜鼎,我夹了一片肉在上面烤。“Annya(不是)!”她说完把整碟的牛肉倒在鼎上,吃得豪迈。
我发现韩国女人不像日本女人那么跪,她们总喜欢跷起一条腿,另一条平放着坐,是观音像中常有的姿态。
而且韩国女人吃东西,用筷子时是夹着给男人的,自己吃时单用一支汤匙,从龟背鼎的汤沟中舀出肉汁,淋在白饭上,狼吞虎咽。
做爱,韩女和吃东西一样强烈,总是大叫:“Yabo,Pari,Pari!”每一个国家的语言,一叫起“快点”,都重复“快”那个字眼。又学会一句韩国话。
和那伎生交往了一段日子,偶尔她会带我到汉江去,岸边停泊着几条小艇,我们租了,船夫便撑到江中,点了蜡烛,用一个纸杯穿个洞当灯罩套上。
船夫跟着扑通一声跳下水,游到岸上,耐心等待。我们在艇中大战三百回合后,穿回衣服,吹熄蜡烛。船夫又扑通一声跳下水,游到船上撑艇送我们回来。
这时申相玉拍的《红色飞行围巾》卖座,大破纪录,主题曲韩国人人会唱,片子也卖了给松竹,成为战后第一部在日本上映的韩国电影。
他来日本的次数渐多,我当年派往日本,又和他在东京大吃大喝,谈他以后进军好莱坞的梦想。
和香港片方合作的机会也多了,拍了《妲己》等电影。《观世音》一片,中国版女主角由李丽华主演,韩国版是崔银姬。
后来邵氏也来韩国招请导演,像拍动作片《天下第一拳》的郑昌和等人,文艺片导演则请了当红的金洙容,他拍了何莉莉主演的《雨中花》。我去韩国的机会一大把,和那伎生打得火热,她穿起洋装愈来愈好看,身材腰短腿长,言语又通。但到了论起婚嫁,又不是一个为事业着想的年轻人肯做的事,拖拖拉拉之下分了手。
我孤独地到济州岛旅行,当年那里还是个偏僻的渔村。海边有许多小艇,穿着白色薄衣的年轻海女们招徕声不绝。登上一艘,划到海中,两个海女轮流潜进海挖出一头大的鲍鱼,用铁棒把肉打烂后叉在火上烤,淋上酱油,香味扑鼻,再倒韩国土炮马加利给你喝,大醉之后躺在她们的大腿上午睡。此情此景,不复。
我们去韩国出外景,申相玉总让我用他的老班底,是一群从《红色飞行围巾》以来一直合作的人才,他们可以不休不眠地为我克服一切困难,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勤劳的工作人员。
对于女演员,我当监制的原则是不碰的,一碰麻烦诸多,但工作人员之间,一久了就会产生情感,其中有一位负责服装的女子脸色晶莹,肤光如雪,清丽绝俗。
不过在工作期间搞男女关系,对我来说总有禁忌,我欣赏她有韩国女人的坚强,爬上雪山时她为摄影组抬铁轨。韩国人习惯上是不喝茶的,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找到的铁观音,在休息时给我献上一杯。
一直保持着笑容,我从来没有听过她诉苦。由摄影师那里听到她的身世,是个寡妇。她先生最初当编剧,一直跟随申相玉,后来申相玉让他当导演,第一部戏票房惨败,第二部也不卖钱,他自感不能报答申相玉给他的恩惠,自杀了。
“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样子长得和你很像。”一次在杀青宴上她喝了几杯,躺在我怀中说。
“你还年轻,没有男朋友吗?”我以日语问她,她是东京艺术学院毕业的。
“我的爱,枯干了。”她没哭。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拍拍她的肩算数。
后来我们又合作了多部戏,当年的雪岳山还是穷乡僻壤,并非今天的滑雪度假胜地。我们的食物只限于金渍煮汤泡饭,已经很久没吃过新鲜蔬菜。这女人有天晚上出去,第二天拿回几条青瓜给我。
“偷来的,当水果吧。”她说完,头也没回地走开。
其他工作人员看到了都取笑她,我也避免令她尴尬,之后见面谈的都是公事。
对数目字我的记忆力不好,但是现场中的一东一西我都能记得,有一天拍到打伤男主角的戏,导演大喊:“血浆呢?血浆呢?”
大家找来找去找不到,我就记得是摆在河对面的树下,一下子跨水过河去拿。交到化妆师手里时,我才感到双脚已经麻痹了。
原来雪岳山融冰后的水是零下几十度,见我的脚发僵,她赶快替我脱掉鞋子,除了袜,拼命用手去搓我的双脚。
“不这样做,会生冻疮的。”她说完拉开毛线衣,把我的脚放进她丰满的胸口。我心中一荡,禁不住往她羞涩的脸望去。
韩国女人性情的刚烈,到处可见。在寻常中常看到她们吵架,有些还互相揪发厮打。在汉江旁边的沙滩上,从前还设有很多很大的秋千,女人穿着传统的大裙子在树上打,飞扬起来煞是好看,但愈打愈剧烈,飞高半天也不怕,是男人不敢做的事。
从这个女人的眼神中,我看到无限的温柔。
一切发乎情止乎礼,我们再也没有身体上的接触,虽然大家都暗恋着对方,像一部婆婆妈妈的电影。
事经数年,一天,在香港的办公室中接到她的电话。
“还拍电影?”我问。
“不。我把储蓄用来开一家时装店,现在来香港办货,变成老板娘了。”
身份平等,再也不是上司与下属,我冲到她的酒店,“Yabo,Yabo”的叫声不绝,好在当今的旅馆墙壁,已不是从前那么薄,不会扰人清梦了。
在日本半工半读的时候,正是青春热血的时候,时间都花在学习与玩乐上,没什么时间伤春悲秋,然而偶尔还是会思念家人。
与父亲通信不断,从信里得悉家人近况,是最大的安慰,但心里,最思念的是“奶母”。
那时候弟弟还未出生,我一有记忆,是家族除了爸妈、哥姐之外,还有一位很重要的成员,那便是奶妈。
奶妈,我们潮州话叫“奶母”,姓廖,名蜜,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叫过,家里友人都跟着我们叫奶母。
奶母样子平庸,也因为平庸,令她逃过一劫,这是后话。她从不对我们隐瞒身世,乡下人之故,不太会撒谎。
为什么会来到我们家?奶母虽是乡下人,个性却是非常刚烈的,被双亲安排嫁了一个大少,但大少从小无所事事,只学会了抽鸦片。奶母未受过教育,但好坏分明,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而抽鸦片,是坏的。
怀了孕,她不断地劝丈夫戒掉恶习,但丈夫屡劝不听,她向丈夫说:“如果再不听,就不能阻止我要做的事。”
你要做什么事,离家出走吗,一个怀孕的女人?她的忠言不被接受,儿子生了下来,奶母想了又想,最后,抱着他,走到厨房,在灶下扒了一手灰,掩向儿子的口。
“长大了反正也是和父亲一样成为毒虫,没用。”她说。
祸闯大了,她漏夜收拾两三件衣服,便逃到了城里,碰巧我妈妈生了姐姐,奶水不足,便请了她。这一来,她跟了我们家几十年。
家母接着生哥哥,但他没有吃过奶母的奶,我也当然没有吃过,但我们都叫她奶母。
后来,我们一家过番,到了南洋,问她要不要跟。她无亲无故,也就跟了过来。
从此家中一切大小事都交了给她。奶母什么琐碎工作都做,当然包括煮食,在大家庭生活过,烧得一手好菜。妈妈也好此道,两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在厨房中忙得团团转,超出了雇主和仆人的关系。
最记得奶母的一道菜,是炸肉饼,当年奶母已学会用猪颈肉,切得薄薄的一片片,再拿英国苏打饼干,蓝花铁盒的Jacob's Biscuits,在石臼中舂碎。肉片蘸蛋浆,铺在饼碎上后炸。
小孩子哪会不喜欢油炸东西,哥哥一吃十几片。
奶母什么都会做,就从来不做粥,稀饭是吃不饱的,这是乡下人的说法,所以一向只做饭,一大早就做,捏成饭团,交给哥哥拿去学校,赶时间在途中吃。
日本人侵占新加坡,奶母跟着父母逃难,躲在马来小村,但也得有补给。奶母大胆地出去购物,归途遇日本宪兵检查,摸了摸她的裤裆,也因样貌平庸,没下手。奶母时常把这可怕的经历告诉我们。小孩子,不懂,听了之后只觉滑稽,笑了出来。
奶母从此也没有被男人碰过,除了当年十岁的我。每天的家务做得腰酸,睡觉前叫我替她在背上涂药,记得她的姿态是美好的,尤其在她梳头时。
一头长发,扎了一个整齐的髻。和别的女人不同,每天要洗,用的是一块块的茶饼,那是榨完茶籽油后的剩余物,是最原始的洗发精。茶饼掰下一块,浸着水,就能用了。
爱干净的习惯令她的工作加重,每天都把我们一家大小的衣服洗得洁白,内衣也要熨平,由此双手手指缝中脱皮,甚至痕痒,晚上也由我替她搽药水才能入睡。
搬到后港的大屋中后,工作更为繁忙,巨宅窗户最多,每天打开关闭都有几十扉。奶母从不抱怨,默默地动手。家父又喜种花种草,浇水的事也交了给她。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开始,家中养了一只长毛大狗,站起来有人那么高,名叫Lucky(幸运),连狗粮的事也要她做了,最初Lucky很听话,会与我们握手,扔了东西也叼回来,但是,忽然有一天发了狂,把奶母咬伤,进了医院。奶母身体非常健康,这么多年来,是第一次到医院去。
年轻的我,也应该受了奶母的影响,爱憎分明,个性强烈,疾恶如仇。这么一只畜生,竟敢咬伤我心爱的女人!当年枪械管制宽松,我们家有一管霰弹猎枪,我装上子弹,往Lucky开了一枪。那么大的狗飞了出去,只见变成一块扁平的皮,拖出花园埋了!
在学校,我和几个坏同学学会了抽烟。晚上看书,看通宵,烟灰碟塞满了烟头,不知往哪里放,就藏在床下。翌日只见洗刷了,又放回床下,奶母没向父母告密。
思春期到了,人生第一次梦遗,底裤沾满精液,也不知往哪里放,当然又是床下。翌日,不见了,又被洗得干净,而且熨平,放回衣柜。
是出国的时候了,我当然怀念父母和家人,也只知没有了奶母,再也吃不到那些美味的炸肉饼,日子怎么过?但是当年,已抱着苦行僧的心态。年轻人吃苦是应该的,不顾一切,往前闯!
那时候的留学生哪有一年回来一趟的奢侈?一出去就是漫长的岁月,和父亲通信的习惯是养成了的,家书不断,但没有听到家人提起奶母的消息。
后来才明白家人怕影响我的学业,没有把奶母去世的消息讲给我听,当然无法奔丧。大丈夫嘛,有什么忍受不了的?但是,晚上梦到奶母,偷偷哭泣。
这么多年来,我还是,偷偷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