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如其人的悖反
人们常说文如其人,其实,有的时候,文格与人格并不能简单地对应,北宋时期的佞臣丁谓,就是文如其人的一个反例。
丁谓,北宋淳化年间进士,历任三司户部判官、工部员外郎、盐铁副使、参知政事,封晋国公,这位历经太宗、真宗、仁宗三朝的元老,以其骄纵钻营、阿谀谄媚,被世人唾骂成祸乱真宗朝的“五鬼”之一。然而,丁谓在入仕之初,在许多人的眼中却是一位颇负才干的青年俊杰。他是身体力行的急先锋,在福建转运使任上,正是因为他一次次不辞劳苦地穿行于深山密林之中,一遍遍地尝试在建茶的制作工艺上提升改进,才得以使其研制的贡茶精品——北苑龙凤团茶成为宋代天下第一名茶,而他所著的《建阳茶录》更是被蔡襄拿来与陆羽的《茶经》相比较,认为这部茶学专著“独论采造之本”;他是处理民族问题的高手,在夔州转运使任上,他以羁縻安抚之法有效地化解了当地的民族冲突,并增加了当地财赋收入;他是精于理财的“计相”,在三司使这一朝廷最高财政长官要职上,他厘清了赵宋王朝的收支家底,并编订了详细的《会计录》作为调整财政收支的重要依据……可以说,丁谓刚过40岁便能进入中央权力的中枢,固然离不开他的善于钻营,但与他的精明强干也密不可分。
而丁谓的文学才能更是他在仕途上春风得意的资本。史载,丁谓“机敏有智谋”“文字累数千百言,一览辄诵”“善谈笑,尤喜为诗,于至图画、博弈、音律,无不洞晓”。丁谓的诗作以其华丽的辞藻和铺张的表现手法著称。
“宿月欧凫立浅沙,落花芦荻露人家。天寒夜静长无物,一片清江浸九华。”这是丁谓笔下的九华山夜色。
“雨惊鱼食钓翁归,手把丝纶下藓矶。家在渡头冲湿去,碎声繁点逐蓑衣。”这是丁谓描绘的雨中钓翁。
对于丁谓的诗文,当时的文坛领袖王禹偁颇为赞赏,曾赞其道:“自唐韩愈、柳宗元之后,二百年始有此作。”并赠诗云:“二百年来文不振,直从韩柳到孙丁。如今便可令修史,二子文章似六经。”将丁谓的才学与韩柳比肩,可见评价之高。吟诵着镂金刻玉的小令,张扬着风流倜傥的诗思,丁谓,用饱满的才情将其政治野心和猥琐的人格包了个严严实实。
被丁谓的才气蒙蔽最深的,当属一代名相寇準。这位北宋耿介之臣,以敢于犯颜直谏为世人所仰,然而,在识才用才方面,寇準却陷入了文如其人的圈套。当写得一手锦绣文章的丁谓出现在寇準面前,寇準立刻赞不绝口,引为同道知音。早在真宗即位之初,寇準就曾向宰相李沆极力举荐丁谓。《东轩笔录》载,当时李沆对丁谓为人颇为不屑,曾对寇準道:“如斯人者,才则才矣,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寇準却说:“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李沆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两位忠直之臣的这番对话,实际反映的是他们不同的用人标准:看到丁谓的文章,寇準对其治世之才深信不疑,认为丁谓应当大用;而李沆却认为丁谓“才则才矣”,却操行甚下,绝不可重用。正是因为这种评判标准的不同,使得寇準当上宰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他眼中的才俊丁谓擢升为参知政事,这是一个相当于副宰相的官职,一心要有所作为的寇準相信,有了丁谓这个副手,一定会将大宋江山治理得生机盎然。
然而,事实证明,丁谓不但没能成为寇準的得力助手,反而成为祸乱朝廷的奸臣。当丁谓爬上权力的高位,其逢迎巧佞的嘴脸便显露无遗。史载,在一次宴会上,寇準的胡须碰到了羹汤,丁谓看到后,急忙上前为其捋须,对这种拍马行为,寇準毫不领情地说:“参政国之大臣,乃为长官拂须耶?”当时,丁谓羞窘难当,遂怀恨在心。对长官尚且奉迎如此,对当朝皇帝的谄媚就更不消说,如果说当年在福建转运使任上他不舍昼夜研制出北苑龙凤团茶,从一个侧面体现出他的高效勤勉,那么从另一侧面看,这种动力则是基于他媚主求荣的政治野心。据《画墁录》记载,丁谓监造的龙凤团茶,当时“不过四十饼,专拟上供,虽近臣之家,徒闻之而未尝见”。而也正是因为喝好了这种千金难买的顶级贡茶,丁谓才进入宋真宗的视野。及至步入权力中枢,随着邀功请赏的心态日趋膨胀,丁谓的“文采”也愈发充满了歌功颂德的味道,史载:“真宗朝岁岁赏花钓鱼,群臣应制。尝一岁,临池久之而御钓不食,时丁晋公《应制诗》云:‘莺惊凤辇穿花去,鱼畏龙颜上钩迟。’真宗称赏,群臣皆自以为不及也。”这句“恰到好处”的奉承之作,在让皇帝脱离了窘境的同时,已经让一个臣子的文格彻底沉沦,当丁谓将所有的才思都用在了博取皇帝的笑容时,他的文字再华丽,也注定是虚无浮躁,淡而无味。
十二层楼春色早。三殿笙歌,九陌风光好。堤柳岸花连复道。玉梯相对开蓬岛。
莺啭乔林鱼在藻。太液微波,绿斗王孙草。南阙万人瞻羽葆。后天祝圣天难老。
——丁谓《凤栖梧》
在《全宋词》中,丁谓仅存词两首,用的都是“凤栖梧”这个词牌,此为其一。有学者考证,此词当作于大中祥符年间。澶渊之盟后,宋辽间的战事基本消弭,宋初经济也开始进入一个长足的发展期,随着国力日盛,宋真宗对促成盟约的寇準十分倚重,对自己的功业颇为自得。然而就在此时,朝中佞臣王钦若却给真宗泼了盆冷水,他“提醒”真宗道:“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同时,更是火上浇油地将寇準的力请真宗亲征说成是挟皇帝孤注一掷。正在兴头上的真宗果然不高兴了,他先是于景德三年(1006)二月将寇準以“无大臣体”罢相,此后,更像中了魔一样听信了王钦若的“天书”谗言,将所谓的“天降之书”视为祥瑞,改年号为大中祥符,并有意赴泰山进行“天书封祀”。这本是一出粉饰太平的荒诞闹剧,但笃信道教的丁谓却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让自己继续往上爬的好机会,本来此时的真宗对前去泰山封禅的经费问题还没什么谱,但丁谓却以一句“大计有余”给皇帝吃了颗定心丸。“南阙万人瞻羽葆。后天祝圣天难老”,当一路随行的丁谓在此后真宗堂皇煊赫的“东封西祀”中担当起“粮草官”之职,不仅绝口不提国库虚空之事,反而以颂圣之词去讨得沉浸于太平醉境的皇帝的欢心,我们看到的,是一个“能吏”可悲的生命滑落。
朱阙玉城通阆苑。月桂星榆,春色无深浅。箫瑟篌笙仙客宴。蟠桃花满蓬莱殿。
九色明霞裁羽扇。云雾为车,鸾鹤骖雕辇。路指瑶池归去晚。壶中日月如天远。
——丁谓《凤栖梧》
大中祥符五年(1012)十月,沉迷太平幻境的宋真宗又在梦中遇到了赵宋圣祖赵玄朗仙驾下凡,这个梦中仙祖对真宗的执政很满意,赞其“抚育苍生,无怠前志”。惊觉之后,真宗大为振奋,他马上将赵玄朗降生的七月一日定为先天节,不久又将其降临延恩殿的吉日定为降圣节,此后朝中百官络绎不绝的斋醮便成为一道荒唐的景观。“九色明霞裁羽扇。云雾为车,鸾鹤骖雕辇”,丁谓这首颇具道教色彩的《凤栖梧》正是写于此时,御用文人的文字就是奉和圣制之作,为了继续“撑圆”一个皇帝的梦境,丁谓又怎么会轻易放弃谀上颂圣的好机会?月桂星榆,云雾为车,在这样一种太虚幻境之中,丁谓的作用,就是让皇帝常在梦中不复醒。
“天书封祀”对宋朝的财政影响无疑是巨大的,《宋史》载:“景德郊祀七百余万,东封八百余万,祀汾阴、上宝册又增二十万。”而为了迎合帝意,掌管宋廷财政的丁谓不仅对财政赤字视而不见,反倒以其对道教的研究与笃信,极尽虚夸之能,将各地报来的“神雀”“异光”“祥云”等异象统统看成是祥瑞之兆,进献真宗。史载,有一次,皇城使刘承珪诣崇政殿新制天书法物,有鹤十四来翔,丁谓遂上奏道:“双鹤度天书辇,飞舞良久。”次日,真宗对丁谓道:“昨所睹鹤,但于辇上飞度,若云飞舞良久,文则文矣,恐不为实,卿当易此奏也。”虽说皇帝喜欢听漂亮话,但漂亮话说得太多了,皇帝也要打个问号,而反应敏捷的丁谓显然是阿谀逢迎的高手,他给真宗的回答是:“陛下以至诚奉天,以不欺临物,正此数字,所系尤深。皇帝徽猷,莫大于此,望付中书载于《时政记》。”这种毫无原则的谄媚,当然会博得皇帝的欢心,一句“皇帝徽猷,莫大于此”,不仅化解了自己的尴尬,更让皇帝觉得自己是明察秋毫的明君,换谁听了会不受用呢?而“鹤度天书辇”这样的“祥瑞”几乎已经成为丁谓媚上的重要伎俩,东封泰山时,是他屡次向真宗禀报鹤舞山间,每每“天书”降临之际,又是他第一个煞有介事地宣称有鹤为先导。当振翅而飞的白鹤成为丁谓呈报祥瑞的重要意象,“鹤相”这个“雅号”也便在朝野不胫而走。这个“雅号”,既是对瘦弱枯干的丁谓的精准描摹,更透露出时人对其巧佞嘴脸的鄙夷不屑。
如果说连年累月的“东封西祀”和铺天盖地的“祥瑞”让真宗皇帝忘记了屈辱的岁币和金兵的马蹄声,那么随着鳞次栉比的宫室道观拔地而起,则更让他真的以为进入了河晏风清的承平世界。为了免除“东封西祀”之苦,真宗打算修建一座感应上天的建筑——玉清昭应宫,召集大臣商议,很多大臣都认为殚国财力,不可为之,尤其是殿前都虞候张旻更是直言土木之侈,不足以承天意。真宗又问丁谓,丁谓给出的回答则是:“陛下有天下之富,建一宫奉上帝,且所以祈皇嗣也。群臣有沮陛下者,愿以此论之。”丁谓用求皇嗣作为建玉清昭应宫的理由可谓高明,真宗共有六子,前五子皆早夭,此时仁宗尚未出生,而皇帝无嗣显然是一件攸关国体的大事,哪个臣子敢挡着不让皇帝求子呢?据说当晚有个叫王旦的大臣曾密奏真宗不宜建玉清昭应宫,真宗用丁谓给出的这个理由回复王旦,果然好用,王旦再也没有复奏。真宗很高兴,建玉清昭应宫的事就这么定下来了,而为其献计的丁谓则水到渠成地成了玉清昭应宫使,专门负责督建玉清昭应宫事宜。
沉重的打夯声就这样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玉清昭应宫最初是按照十五年的计划建成的,但想讨皇帝欢心的丁谓怎么可能等上十五年?为了加快施工进度,他罔顾国库空虚,征募大批民工。
昭应宫初相地,止尽内殿直班院。丁谓等复请增衍之,凡东西三百一十步,南北四百三十步。多黑土疏恶,乃于东京城北取良土易之,自三尺至一丈有六寻,日役工数万。
——《皇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
更令人痛恨的是丁谓对民力的滥用,据说为了修建这座玉清昭应宫,丁谓命“修昭应宫役夫,三伏日执土作者,悉罢之。自余工徒,如天气稍凉,不须停作”。为了让玉清昭应宫早日落成,丁谓竟请赐皇帝命役夫在三伏天仍不停劳作,可见其为了讨皇帝欢心,已经不顾百姓的死活。当华屋连栋气势恢宏的玉清昭应宫最终用七年时间建成,当共计2610楹的奢侈布局张扬起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的迷梦,丁谓,已经成为宋真宗最佳的“造梦人”。
除了邀功事主,丁谓对政敌的排挤打压更是不择手段。大中祥符年间,他曾借修钱塘江堤一事,构陷政敌陈尧佐,指责其擅自占留物资,使得本欲修堤福泽一方的陈尧佐蒙受不白之冤。如果说,打击同僚让丁谓找到的是一种挥霍权力的快感,那么对曾提携自己的恩师恩将仇报,则让他最终登上了权力的高位。天禧四年(1020),真宗中风病倒,丁谓与刘皇后等人狼狈为奸,在朝野专横跋扈。此时,寇準对这位昔日自己眼中的青年才俊早已是痛恶至极,他和一班忠直之臣开始极力反对丁谓专权,然而,丁谓却先下手为强,他向病榻上的真宗屡进谗言,污蔑寇準等人欲挟太子专权,真宗盛怒之下,将寇準贬为相州知州,八月,丁谓又发布矫诏,将寇準再贬为道州司马,当丁谓当上一国宰相,他与恩师寇準更是恩断义绝,将其一贬再贬,直至流放雷州。
多行不义必自毙,就在排挤走寇準之后不久,丁谓的宦海生涯也走到了尽头。因为在造陵一事上欺君罔上,丁谓被人告发,很快便官贬崖州。雷州是崖州的必经之路,当外放的丁谓途经雷州,谪居于此的寇準送给了他一份特别的“礼物”:一只蒸熟的羔羊。有人说这显露了寇準开阔的胸襟,但这只蒸熟的羔羊更像是一个辛辣的嘲讽。
据说,早年力赞丁谓之才的王禹偁在后来发觉其品行不端时,曾道:“今谓之第一进士,得一中允,而欲与世浮沉,自堕于名节,窃为谓之不取也。”性格刚直的王禹偁同寇準一样,在识才用人方面都看走了眼,文格绝对不能等同于人格,华章大赋最终无法遮蔽丁谓诡谲谄媚的猥琐人格,“与世浮沉,自坠于名节”,对于丁谓而言,实际上只是个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