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忧郁症
对于人们得知我是精神科医生的反应,我现在已经能淡然处之了。最常见的提问大概就是:“你是不是在分析我的心理?”我的回答通常是“并没有”,虽然偶尔我也会说:“是的,我注意到你刚才提问时在挠鼻子……”以上反映出人们对精神病学的本质和工作原理存在一种深层的误解。我们不会让病人躺在沙发上,要求他们自由联想;我们无法一眼识人,仅凭观察就洞悉内心;我们不会读心术。在咨询面谈伊始,我从不会上来就跟病人说,“聊聊你的童年吧”。不过,我的确会在日常工作中问超级多的问题,有很多还都是非常私密的问题。
我收到过很多“滑稽”的生日贺卡,上面描绘着这样一幅场景:病人躺在精神科办公室的躺椅上,留着络腮胡的精神科大夫正襟危坐着。但可能让你惊讶的是,医学院几乎再也不提弗洛伊德了,更不用说教他的理论。弗洛伊德生于1856年,卒于1939年,尽管他富有见地,但也已随着那个时代的远去而隐没。当然了,他讲的很多东西还是非常有意思的。弗洛伊德提出一个概念,那就是每个人的心灵都有一个“本我”,沸腾着滚烫的种种欲望,驱动着人们向前,好比一辆车的引擎。可这辆车要是只有引擎没有刹车,离闯祸就不远了。他因而做了一个假设,认为还存在一个相反的力量,即“超我”来充当刹车的作用。在他看来,“超我”由一套拘束严苛的道德规则构成,一般来源于父母或其他权威人士,是人们要求自己去遵循的标准。平衡“本我”和“超我”的是“自我”,是我们有觉知、有意识的部分。“自我”指挥行为,确保我们以社会认可的方式行事;同时,它也在本能欲望与道德良知的冰火交融间为我们保驾护航。
弗洛伊德的想法是,如果我们能把无意识的部分(本我和超我)带入意识层面,就能逐渐认识自己、理解自己。他认为,更好的自我觉察是疗愈种种心灵苦难的一剂良药。他的名字被用来命名一种口误,也就是所谓的“弗洛伊德式失言”。比如,一个人想说“等票子到了,我一定记得给他”,却不小心说成“等票子到了,我一定得嫁给他”。弗洛伊德觉得这类口误揭示出我们心底的欲望,就像这个例子中,说话人泄露了想“嫁给他”的秘密。弗洛伊德还很重视梦,在他看来,形成梦境的正是我们在睡眠中畅通无阻的潜意识,于是释梦便成为通向潜意识的捷径。凭借诸如此类的技术,他相信自己可以窥探到隐匿于潜意识最深处的想法和欲望。他提出的假设是,要想克服心理障碍,我们就需要自我觉察,在理解自己的基础上,最终摆脱神经症。
以这种方式进行精神分析是个漫长的过程。个人分析可能需要每周一次,甚至很多情况下是一周五次。要深挖那些潜意识里的记忆,探测出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这是个旷日持久的过程。进展常常以年为单位来评估,而结果在我看来并不足以证明,为这些治疗花费大量时间和金钱是合理的。现代精神病学界的主流观点认为,弗洛伊德流派早已是明日黄花,与日常的临床实践再无关联。另外,穿着喇叭裤、胡子拉碴的精神科大夫是属于20世纪70年代的记忆了,今天的精神病学家身着素净而有型的西服,拿手工具是核磁共振扫描仪,他们熟知的理论把精神疾病视为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临床医学的发展之路铺满了各种过时的理论,有的已了无踪迹,而有些理论比如精神分析虽已失势,却也能偏安一隅,并没有真正销声匿迹。
最经久不衰的理论中,有一个关于四种体液的学说,肇始于古希腊时代,在医学领域风靡了一千五百年。那时,医生还不像现在这样专门研究人体的不同部位。实际上,正如安德鲁·斯卡尔在《歇斯底里:疾病实录》里所言,这是蹩脚庸医的招数 [1] 。盛行了一千年的观点是,身心需要达到完美的平衡。这种平衡依赖于四种体液:血液、黏液、黑胆汁和黄胆汁。医生的职责是找出病人体液失调之处并纠正至平衡状态,从而治病救人。
基于这个学说,抑郁症患者的黑胆汁过多。黑胆汁在希腊语里是“忧郁症”的意思,所以“忧郁”一词沿用至今。躁狂患者则是血液过多,导致情绪兴奋、脾气暴躁。于是,寡淡的牛奶布丁一度成为流行的药方,用来中和过多的血液,恢复平衡。催吐剂、放血和清肠也都是为了平衡四种体液。
这个学说之所以能流传一千年,是因为它实在太精妙了,包罗万象,解释了身体的运行规律、人格特质以及人体与天地万物之间的关系。举个例子:黏液是与冬季相关的体液,正好解释了为什么冬天会流鼻涕,也很自然地与黏液质者的冷静性格对应上了。这种理论与我们对清晰有序的需求相契合。四种体液的学说是建立在事出必有因的假设上,在我的经验里,这种假设很少受到质疑。但有时候,就和量子物理学的世界一样,在人类情感和精神病学的场域,未必事事都能说得通。
某个周三下午,我在诊所里一边思索着这些,一边把下一个病人带到诊疗室。西蒙是位成功的律师,婚后育有三个小孩,有重度抑郁发作的倾向。抑郁似乎无缘无故地尾随着他,让他陷入无助和丧失感中。我想起几年前的一次谈话,彼时还是实习医生的我正和一位著名精神病学家共进午餐,聊到了我们最不想生什么病(其他医生有时也会这么聊)。让当时的我吃惊的是,他毫不含糊地脱口而出:“重度抑郁症。”他说,改变生活甚至毁掉生活的沉疴苦疾纵然很多,但如果你目睹了太多抑郁症患者完全发作的样子,就会明白它是各种病里最痛苦的一种。某一次在休息室和一位同行的对话让我记忆犹新。他告诉我,他有一个病人的抑郁症已经严重到发展出一种幻觉,觉得自己的内脏在腐烂,甚至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于是这个病人就真的去墓地躺下来,等着别人往他身上铲土。我难以想象一个人这么做是出于何种精神状态,要怎样的绝望和痛苦才能把人逼到这个份儿上,但我知道,我永远不希望自己或任何我在乎的人去承受这种痛苦。
抑郁症患者深陷在悲惨和绝望感之中,悔恨、无价值、自责、羞耻的感受令人难以忍受。他们认为过去的经历只是一连串失败,把当下视作毫无意义的煎熬,而未来不过是一场无望的徒劳。他们与别人的交流无一不是沉浸在这种情绪当中。(还是医学生时,我曾经在病房见过一位抑郁症女患者,她做了自我介绍,并问我能否和她说说话。她的眼睛盯着地板,想了一会儿,全然忘记了医学生有着情有可原的纵情狂欢的名声,她只是呆板地说了句:“当医学生肯定没多大意思。”)得了抑郁症的人不吃不睡,无法工作,在社交方面逐渐退缩,对死亡的想法挥之不去——自杀的念头从来都不会走远,几乎如影随形,有时作为一种幻想和逃避的手段存在,有时则是轮廓清晰、深思熟虑后的计划。
西蒙在我的诊疗室里坐着,阴郁和痛苦似乎在整个房间弥漫开来。他浑身都散发着那种情绪。冬季时节,室内却热得像铁板烤肉。外面的天空阴沉下来,屋里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还有时钟在嘀嗒走着。我降低了音量来配合他的声音,可实际上他说的很少,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看地板。他仿佛遭遇了人生的滑铁卢,不能集中精力工作,开始频繁出错。他寝食难安,体重一直在下降,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晾在竹竿上。他说日常交流已经成了种折磨,工作时的打趣让他精疲力尽,当别人说个笑话,他能看到为什么好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即使有各种反证,他还是认为自己的过去是失败的。很小的分歧在他眼里就成了他是个坏人的铁证,而且他还反复回想上学时的陈年往事。他开始担心自己是个恶人,于是希望那些被他霸凌过的人能看到他在受苦,这样他们就知道他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的心里泛起一阵悲哀与辛酸,一时间迷失在思绪里。我问他是否觉得未来情况会好转,他摇了摇头。他眼里的未来是惨淡而无常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让我想起了从医学院毕业后就没怎么琢磨过的一项研究。它基于动物的实验来研究人类的抑郁症 [2] 。动物模型实验能帮我们从动物的数据中推断出人类疾病的发生机制。在这项实验里,有两组狗,我记得是比格犬,每组狗都坐在一块金属板上。蜂鸣器一响,金属板就电击一下。电击的程度不严重,但很难受,足够让实验狗试图离开金属板,它们可以跃过一个小小的栅栏,跳到另一边的金属板上。
第一组的比格犬之前已经建立了条件反射,它们知道只要尝试是可以逃脱电击的。第二组的比格犬则建立了相反的条件反射,认为它们对电击是无法控制的。于是,当蜂鸣器响起,第一组的狗迅速跳到了另一边来躲避电击,而第二组的狗却连逃跑的心也没有,其实如果它们真的试了就会发现,实验者已经关掉了另一边的电闸。第二组的狗儿们躺在带电的金属板上,无精打采、垂头丧气地呜咽着,确定自己做什么都不能让结果变好。那个画面印在我的脑海里,那些萎靡、沮丧的比格犬,被动地接受了命运。
我不确定,像这样的实验在今时今日能不能通过伦理审查,不过它的确有助于我们理解人类的习得性无助,以及习得性无助与抑郁症的关系。从理论上看这很有说服力。想象一下,你终其一生,听到的都是别人说你什么都得不到,不论多努力,你永远也不会达到目标,成功这件事只会发生在其他人身上。一段时间后,你多半连“麻烦”自己去试一下也不想了。当事情没有进展时,放弃是更容易的事情,而这样只会强化你觉得一事无成的想法。一旦你停止尝试,用不了多久,机遇会停止露面,生活也从此弃你而去。习得性无助就是用这种糟糕的自证预言把人引入漠然和抑郁的心境,于是又一个生命在虚无和绝望中走失。
那么,既然生活经历能致郁,我们向病人解释病因时,为什么还要提到大脑里的化学递质呢?因为看起来,神经递质至少是部分致病原因。像五羟色胺、去甲肾上腺素、多巴胺等神经递质的缺乏对抑郁症的发病有至关重要的影响。大脑中的百亿神经元、突触连接和各种神经递质造就了我们的性格,也酝酿出某些心理问题。抑郁症是遗传易感性的结果,有可能会影响大脑的神经结构分布和化学递质;我们的经历、行为和应对方式以及生活事件又会在此基础上叠加影响。
当我提出服用抗抑郁药物的建议时,许多病人对治疗前景颇为紧张,担心药物可能会影响大脑功能——虽然我注意到,人们对其他会改变大脑的物质总是没那么紧张,比如酒精和大麻。不过,我确实理解有些人对抑郁症药物的犹疑。我想,我要是得做髋关节置换手术,也同样会慌,可该做的还是得做。所以,我对抗抑郁药物的治疗也采取了相似的务实取向。没有谁真的想吃药,但说到底也没有人真的想生病啊。只要医生小心开药,抗抑郁药物是能够起效并让生命出现转机的,这点毋庸置疑。对西蒙来说就是如此。几周后我们再见面时,他出现了一丝改变的迹象。他说他的睡眠质量提高了一点,没有以前那么易怒和焦虑了。几个星期后,他的情绪逐渐好转。我记得有一天,他从候诊处走进诊疗室时让我吃了一惊,他居然讲了个笑话!他告诉我他已重返职场,一切都很顺利。他的夫妻生活正常了,他又能享受天伦之乐了,家人也为他的回归感到欣慰。
抑郁症可能是疗效最令人满意的疾病之一,但患者常常不愿意接受治疗,要扭转他们的意愿并不容易。因此,医生要治好患者的抑郁症,可能一半的力气都得花在说服他们上,要让他们相信治疗真的是必要的。对有些人而言,这本身也是抑郁的一种表现。我见过病人抑郁到认为自己毫无价值或者罪有应得,以至于告诉我,我应该把时间花在更值得的人身上。
然而,更常见的问题并不是这种病本身,而在于对抑郁症及其治疗缺乏了解、信息不准确、有误导,于是就产生偏见。这些信息在互联网和媒体上广泛传播,渗透到公众认知中,也加深了公众对抑郁症的普遍误解。已经有很多文章反映,吃抗抑郁药的人受到“药物羞耻”的攻击。最近有一种现象,社交媒体上出现了对精神科患者的批评声音,而且似乎是只针对因精神疾病服药的人。这样的情况我也亲眼所见。一个对外承认正在接受精神治疗的人,为何要遭受到如此大的恶意,这是怎么了?我困惑地摇着头。我不明白一个人选择如何治病与其他人何干?如果是身体上的疾病,你根本不会遇到那种程度的厌恶,就比如没人会尖刻地批评一个接受心脏搭桥手术的人。可精神疾病却是一个特例,它真正地触及我们存在的本质。或许,我们对待治疗的态度,正是内心恐惧的投射。
[1] Scull,A.(2009).Hysteria: The Biograph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Seligman, M.E.P.(1972).Learned helplessness. Annual Review of Medicine , 23 (1),4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