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攻击性之活力之美

当我们表达自身攻击性冲动时会呈现出一种张力，有时候可能并不是那么让人舒服，但是这种张力却很迷人。

可以吵闹，可以狂欢

我有一位朋友，他们家在当地算是富庶之家，他是家中的独子。毕业参加工作之后，家里的父母就给他物色了一位貌美如花、品性温良的姑娘做媳妇。老两口对物色的这位准儿媳相当满意，但是我这位朋友却不喜欢，最后勉强娶回了家。他告诉我，自己实在对这个女人没有兴趣，因为对方什么事情都听自己的，日子过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最终他选择了离婚。

离婚之后，他找了一位女朋友，容貌上比不上前妻，性格上甚至完全相反，看不出来特别之处。我很好奇他的这个选择，问对方，其究竟哪里吸引了他。我这位朋友说道：“她敢和我吵、敢和我闹啊！我跟她在一起很有趣、很有意思！”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都发亮，显然和这位女性在一起很快乐。如今，她已由女朋友变为妻子，并且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人吵吵闹闹，又和和美美。

很多人觉得无法理解，一个温良恭顺的妻子不是大多数男人梦寐以求的吗？但是我这位朋友却不喜欢。他告诉我自己跟前妻在一起，整个人像是死掉了一样，感觉特别压抑。特别压抑的感觉，究竟压抑的是什么呢？其实就是他自身的攻击性冲动。我们每个人的内在当中都隐藏着一个具有攻击性的小精灵。

从心理驱力的角度来说，当事情不能如我所愿，心理驱力就会受到阻碍，整个人就容易呈现出一个僵化的状态。比如，我的这位朋友对待前妻的态度就是这样：被安排的婚姻，非自己所愿；虽然貌美如花，却并非自己所爱。对他来说，对方应该是一个可以激发出自己内在攻击性冲动，可以吵、可以闹的伴侣，那才是真正的人之幸事。因为这样的伴侣关系才有活力，而前妻的温良恭顺让我这位朋友无从安放自己的攻击性冲动。

虽然前妻符合大多数男性对于妻子的想象，看起来无可挑剔，但是这样的婚姻生活仿佛一潭死水——令人窒息。这位朋友与前妻之间的关系相互没有交集，或者说，他不想与伴侣产生交集，他们的关系没有进入亲密关系的阶段，只是由表面上的婚姻之壳在维系。他与现在妻子之间的关系就明显不一样了，可以打闹，可以狂欢，这种充满活力的感觉，实在是一种滋养，婚姻关系也呈现出一种有力量的美感。

孩子闹腾是生命力的呈现

我们再来说说关于孩子的攻击性冲动。

我的一个朋友生养了三个儿子，她给自己取了个昵称“儿子成灾”，是不是听起来就特别有画面感。我问她养育三个儿子是种什么感觉？她说你看昵称就明白了，这感觉真是死过了几回。我觉得我这位朋友的前世一定是只猫，有九条命嘛。

家里有三个男孩确实经常会上演一场场超级情景大片，想想那些好莱坞大片的经典枪战桥段，呈现出的可是满满的攻击性。看完之后，我们热血澎湃，好像自己也参与了一场激战一样。虽然我这位朋友常常苦恼自己有时候被三个男孩搞得筋疲力尽，但是有次她情绪低落地对我说：“孩子们这几天生病了，一个接一个地发烧，家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我还是希望他们赶快好起来，继续闹腾吧。”孩子生病了，没有精力再闹腾。那时候，你想让孩子闹腾闹腾，他都没精力，根本没法像平时一样活力四射。这时候，作为父母，看到他们憔悴的小脸、软弱无力的身体，内心还真是希望他们闹腾闹腾。

我们说的孩子闹腾究竟是什么？其实就是活力、生命力。你能从孩子身上感受他整个人精力充沛、流动着的旺盛生命力，所以孩子的情绪能量很容易感染周围的人。朋友和我开玩笑说，自从养了三个男孩，发现自己都不容易抑郁了，因为根本没有时间抑郁啊。

孩子在幼年时，不仅仅会表现出积极、旺盛的生命力，还会表现出让照顾者感到不舒服的破坏性，这些都是攻击性的一部分。孩子的旺盛生命力在日常活动中释放出来的这些攻击性冲动，可以帮助他们学习如何与自己相处，如何与他人相处。我们每个人的精力有限，当孩子旺盛的精力没有得到发泄时，作为照顾者的我们常常会感到比较辛苦。在后面章节中我们会解释为什么会这样。

老年人也可以肆意地活出生命力

当我们提到老年人时，往往容易联想到老态龙钟、行动迟缓、软弱无力，伴随着绝望、消亡的感觉。老话常说，“隔辈亲”，很多老年人都喜欢和孩子在一起，为什么呢？因为孩子身上的活力和旺盛的生命力，可以让他们感觉到快乐、希望，也更容易被感染，从而减轻他们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他们甚至能够以宠爱的眼光看待孩子身上表现出的一切攻击性。对于老年人来说，攻击性，或者说攻击性冲动代表的就是生命力，代表着活着的感觉。

在此分享一位老奶奶的故事。美国有位摩西奶奶，出生在农家，仅接受过有限的教育，七十多岁的时候因为热爱绘画开始自学，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在纽约举办了画展。摩西奶奶一百岁的时候，有个日本年轻人写信问她，该不该为了自己热爱的写作辞掉外科医生的工作？摩西奶奶的回信是一张画了谷仓的明信片，上面写了这样一句话：“做你喜欢的事情，上帝会高兴地帮你打开成功之门，哪怕你现在已经八十多岁了。”这位来自日本的年轻人后来成了享誉世界的知名作家，出版了《失乐园》《光与影》等五十多部长篇小说，他就是渡边淳一。

摩西奶奶说做你真正喜欢的事情，那才是你的天赋所在。确实，做你自己喜欢的事情，你也会迸发出更多的活力。摩西奶奶把自己晚年对死亡绝望的攻击性转化成希望的力量，把自身攻击性、破坏性和毁灭性的感觉融入自己的绘画之中，她的绘画中既表达了对过往经历的伤感，也有对现在生活的满足，这种攻击性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的转化真是让人惊叹。

充满攻击性的来访者

再讲一个我在临床咨询中的例子。在心理咨询与治疗中，有一类来访者，他们具有边缘型人格特质，跟这类人格特质的来访者一起工作，咨询师几乎总是全神贯注，因为在这种咨询关系中随时随地都会存在一种张力。比如，来访者会因为咨询室的灯光稍微有些刺眼而感到生气，也会因为咨询师在咨询会谈时迟到了而大发雷霆；又或是咨询师的某句话让来访者感到不舒服而突然表现出对咨询师的攻击性冲动，他们往往会指责咨询师无能，无法真正理解自己。这种状况对于新手咨询师来说，很可能在会谈中的某个瞬间就被攻击倒下，因为来访者的攻击性冲动实在太猛烈了。

虽然这类来访者往往具有强烈的攻击性冲动，但是同时他们又极具深情。当对方能够感觉到咨询师传递出的一些善意、一些温情时，他们会回馈给咨询师更多的深情。曾经有一位边缘型人格特质的来访者，她在第一次见面时对我说，今天走过一家时装店，看到里面有很多漂亮的裙子，当时她就想到我一定会喜欢这样的裙子。在那一刻，被来访者想到、记挂着，我也感到很幸福。又比如，另一位来访者会对我说：“等我搬到另一个地方，我要拍照给你看一看自己住的地方，让你看到窗外的风景，我会告诉你，我很想念你。”

边缘型人格特质的来访者，他们的语言、行为往往非常具有攻击性。但是，透过这种攻击性冲动，又可以看到攻击性背后传递出的那种深情——炽热而迷人。随着咨询工作的深入，我常常会发现他们在童年经受了很多可怕的对待，这种经历犹如一种死的驱力深深地压迫着他们，而在攻击性的背后，又有一种生的驱力使其顽强而坚韧地活跃着。那些生死之间驱力的对抗让人震撼，也极其悲壮。

当然，在专业的咨询关系中对于这类极端的个例，咨询师往往提供了如母亲子宫般的承托和容纳。在日常生活中，有些人会非常喜欢和这类边缘型人格特质的人在一起，因为他们自身缺乏活力，常常被这类特质的人吸引。

比如我之前讲到的一个朋友的例子，他喜欢现任妻子带给他的活力，甚至与她的外貌没有关系，而他们又在一定程度上保持着某种和谐，既不会因为自身的攻击性带来关系的毁灭，也不会使彼此的关系完全如平静的湖水一般毫无波澜。恰恰是他们找到了在关系中合适的相处位置，使得这种亲密关系富有活力。

本节要点：

没有攻击性的亲密关系，如同一潭死水，毫无波澜，也无法让人期待。

孩子旺盛的生命力也是攻击性的一部分，如何与自身的攻击性相处对于人格的发展有重要意义。

当我们迈入迟暮之年，依然可以通过创造性方式转化、升华攻击性，抵御对死亡的恐惧。

具有边缘型人格特质的人，具有搅动关系的活力，令人着迷，同时他们过于强烈的攻击性也会破坏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