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医界反思
1931年9月18日,日侵东北,激起了当时整个中国国民团结对外、同仇敌忾之心。时任国民政府主席的蒋介石,写下了这些感想:
此次事件(指九一八事变)可以试验我国是否能全国一致,发挥爱国精神,以御外侮。记得日本人有一本书,书名《满洲问题之重大化》,其间大略述及中国人散漫不关心国事,如甲午、庚子战役,战争之地以外之中国人民,好似不关痛痒,北方有事,南人旁观而不关切;南方有事,北方人民亦不感觉。书中之大意如此,所以日本敢于公然侵略,实在已视我国民如无物,深可痛心……惟国家当重大事变发生时,国民之精神固不可消沉散漫,行动上尤切忌轻浮,力量从组织而生,必须动作一致,步骤一致,守严整之纪律,服从统一之指挥,一德一心,作必死之奋斗,而后始能发生效力。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身为国家一份子的医者,当有何言论与行动?令人好奇。九一八事变发生后,“国难”已成政治社会中讨论的重点,试图建构过去中国衰弱之史实、日本侵略之迹象,以作为当前国难发生的溯源,并迅速凝结全国共识。
上海市医师公会就指出医药界在国难时期应为之举措,第一就是以抵制日货为终生信条,并提倡国货。其次,还包括了训练救护队与看护队,并搜集相关的卫生材料与器械,研究并抵制毒气与细菌战争等事宜。另外,主张用抽签法来动员医师担任前方之工作。
那么,中医的角色在哪里?虽然这则提案中并没有谈及,但其中也无排斥中医之想法。当时上海举行民众大会,蒋介石认为要订定一些口号与标语,例如:学校组织义勇军、加紧军事体操、抗日要锻炼身体、学习军事、团结精神;但谈到学生、商人和工人,就是没有提到医者。
但基本已带出时代之氛围,本章目的就是梳理医界之言论与行动。
当时中医的举措,一开始大体以努力集款赈灾,减轻政府负担为主。郭受天认为国医界应电请政府努力化解派系歧见,巩固国内统一,一致对外,并对日经济绝交、抵制日货等等,并言此属于“国民自决之范围”。据其所言,南京国医界已集合资金,“购买上等国货原料,分散京市各灾区”,并将资金交予各地慈善单位。这时的思维是先救受战争影响的灾民,而非规划对全面战争之应对。郭在文后还附有“国产良药与仇产劣货对照表”,“仇产”“仇货”意指日产、日货,甚至引申至韩货、洋货及台产之药物,呼吁大家要自觉抵制,其他如大学眼药、仁丹、胃活和高丽参等,皆属知名“仇货”,必须加以抵制。
王云鹏则指出,与日本情况相比,中国就像是一个全身肌肉萎缩的患者,与前述蒋介石担忧的心理不团结、行动不一致是相同的。他认为医药界若要振作,首先就是医药与医材要有能力自己制造,要尽量试办,不要依靠外国进口。而医师也必须尽量用国货,不要借“洋化”来炫耀自己的技巧。
九一八事变之后,中医界言论则如蒋文芳所指:上海中国医学院已组织义勇军;国药公会捐助药品;国医学会筹募犒赏将士之资金;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则出发外地从事爱国演讲。蒋倡议更要积极组织“救护队”前往工作,在枪弹之疾上或有未精,但治疗各种疫疠之疾、饥饿劳役之伤,却是中医的专长,
对于战地情势也是有帮助的。
20世纪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是中西医论争最激烈的时代,“废医案”的冲击刚过,
中央国医馆又刚成立,
不到几个月就发生九一八事变,这几个史事,往往不是孤立的,中西医论争顺着九一八乃至之后的“一·二八”事变,余波依旧持续荡漾。蒋文芳指出:现代中国可悲的地位和被西医打击的惨况,就像是当时中医的处境;被侵略的中国和被压迫的弱小民族,跟中医被西医打击的情形是一样的。如何来振奋国医,恢复固有地位,值得思考。蒋提到“三一七”事件的教训,指出当日原议决大家捐出一天诊金来作为抗争费用,会议上人人赞成,但真正实行时捐助的人却不多,中医界如一盘散沙。他认为中医不能只喊其技术是神妙、高尚的,西医真压迫上来,没有真诚的团结和“开诚布公的联络”,那便无济于抵抗侵略。
国难似乎更加提醒中医属于一个特定团体,必须团结以对抗外在改变。
西医则仍在国难时期质疑中医之存续问题。有西医提出:国难当前,各国都在强调卫生、优生,此时更不能再信中医,说:“国家多难之秋,欲谋民族之自存,万不能以毫无科学意味之旧医,与日新月进之科学医较长短。帆船不能与汽轮赛快慢、刀剑不能与枪炮较利钝,昭然若揭。奈何辄以科学救国相标榜之现政府,偏囿于固有、外来之成见,既一方提倡新医而设卫生署,一方复鼓吹旧医而设国医馆,使科学与非科学,同床异梦,模棱两可,障碍医政之设施,影响学术之推进。”
“一·二八”事变之后,战争氛围加重,仍有西医指出:“一般古董家往往把日本怎样尊崇汉医的种种故事,拿来用以抨击国内爱好新医的人们,以为日本富强,仍然是重视旧医,全不想日本的富强岂有一丝一毫泥古守旧的功业呢?去年许多国府要人苦心孤诣的立了一个国医馆,遂了他们尊崇国故的心,这也算是一点建设的事业。但是现在日本的飞机大炮已经打到我们的头上来了,这又岂是尊崇国故所能抵御的呢?”
天津《大公报》则批评:“现代战争中的利器绝不是太极、八卦等国术所能抵御的,至少也得用机枪、炸弹”;“不知尊崇国医的人们,听了上海的炮声,心中作何感想!”
也就是说,要打一个现代战争,就必须完全依靠以西医为主的医疗体系,中医已不合时宜。
当然,也有采折中论述的,认为医学应不分中西,都是国家的医学。由于日本打的不只是枪炮,更打全体战,包括国民知识、经济、民生;反观中国,事事无法取得团结一致,医药界也是支离破碎。例如国医与新医、东医(指日本)与西医,西医更还有德医与英美医的界限,互相攻讦,搅得医界乌烟瘴气。
这些言论以折中态度,不反对国医,但希望中国能重视真正的科学,赶紧增设药厂、医院,不要依靠外人,强调要从科学上下功夫,中医也可以进化。
时任上海卫生局局长的李廷安(1898—1948),则以西医的观点来检讨当时的军医制度,他认为:近日前方作战将士受伤者数以千计,因医药缺乏救济不周,演成目前一种使人非常痛心的惨况。北方舆论界为唤醒社会人士起见,建议政府应当急速下全国医师总动员令。可惜,日本的军医非常受尊重,而且是高阶学术人员,而中国的军医呢?他说:“回看我们军医的情形,真令人不寒而栗。”军医在军队中居于军佐的地位,生活困苦不堪,有医术的医师都不愿成为军医。他们大多不在乎薪水的多少,平时军队驻于内地,就靠贩卖毒品以得额外收入,一旦内战发生就侵吞药费,虚报名目,贪赃枉法;战事未起,就吃购药费,战事一起,便侵吞病人伙食费,战事一毕,又盗卖药品器具,“这是近二十年来南北军医的惯技”。陈志潜进一步指出日侵热河,据传当地总司令部竟只有纱布数卷、棉花数磅,其他药品器具一无所有;某年定县驻军有军医数人,但军中连止血钳都找不出一把,他认为这样腐败的军医根本无法应付目前的问题。
因训练和执业方式皆不同,军医之发展,
或许不能与中西医等同观之,但从中可以看出,处在战争前线的医疗卫生问题之严峻,
这也构成当时中西医的着力点。
“一·二八”淞沪抗战后,西医言论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他们大多呼吁抛弃医师个人利益,为国家生存来尽力。
捐款救助之外,就是集中整理药品,上海市医师公会指出:“爰本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之义,就医药范围,尽心筹划,倡议募捐,购储械药。加消毒、止痛、退热、强心诸品,以及刀针之属为救护上必不可少之物,而国货所不能代庖者,储之以备不时之需。”该公会认为所谓的“国难储药捐”是刻不容缓的,要加以重视。
后来该会又有“国难医药捐”,大体以捐钱为主;
或请中央立刻设立战时制药厂,制造所需药品及救护材料。
而以西医言论为主的《社会医报》刊载:现在已到了非抵抗不足以雪耻、非武力不足以图存之时刻,医药界的责任,就是准备救护工作,既可增加武力,又可壮大前方将士的胆量,可以“集中军阵外科同志”,随时可胜任国家调遣,是医药界救国之天职。
李廷安则于1933年至东南医学院演讲“公共卫生与国难”,指出国难时更要重视卫生工作和预防传染病,让衰弱的中国变强。
以上大体以西医之长,如公共卫生、预防传染病和集合外科人才力量为主。在七七事变爆发前一年,《广西卫生旬刊》又指出,战争有一触即发之势,而中国科学不如人,战端一旦爆发,敌军会用毒弹轰炸扫射中国军队,要预先准备防毒药物和用具比较好,费用应该由地方政府辅助加上私人捐输。若战争一旦爆发,医师也应该舍弃私人营业,集中于国防重地,组织救护队,“以赞助政府之不及,以尽国民一份职责”。
这些言论提到防止毒气和组织救护队的问题,这些面向,当时中医也都有注意到。
对中医而言,有几个新发展值得注意,特别是1936年前后,相关言论更多,大体集中在药品和救护队上面。吕丽屏在《国难期间国医药界应如何准备》一文中指出,战争一开始,战区范围一定很大。对于救护工作,若无足够人力和大量的药品,一定会遇到很大的困境。所以第一步就是要集中大量药品,自己也要能配制救急药方,不能仰赖外国药品,乃中西医界之共识。延续上述,没有药物,救护队再完善也没有用。国医药界必须要积极宣传救急药方,并组织宣传队下乡宣传或出版刊物,倡导何种药方可治疗何病,若救护队力量不及之地,也可以自救。
中医徐心亘则指出,西医同胞颇能身体力行,而不是坐而言不愿起而行,这一点必须给予肯定。中医界也应该奋力共赴国难,当时《中医条例》已通过,中医已取得一些合法权益,当然也应该尽一些义务,特别要注意防毒和救护的工作,
需尽快训练,以免落于西医之后。
1936年发生七七事变前最重要的战事——绥远战役。
当时傅作义已大声疾呼前线需要医药援助,当时已恐未来战争会蔓延全国。
12月时,华北国医学院毕业生董德懋(1912—2002)指出:
绥警频传,举国震惊,北平国医学院已有救护医院之组织,将赴绥工作。他认为国医因手术之落伍,故少有服务社会国家之成绩,“致见辱于西医,见轻于政府”。当时各界人士都对国医救护缺乏了解,但他指出:目前西医人力不足,西药又多仰赖进口,伤病将士恐将坐以待毙。
浙省国医分馆则提出,晋绥战事纷起,“已通知本省各地医药团体,转知国医药界同人,将一日所得径汇浙省救国输捐一日运动委员会,以尽国民之天职”。
捐款救助之外,不少人指出中医在手术上的缺点并关注药品供应等层面。当时中西医其实都很注意药品的供应问题,《广济医刊》一篇文章指出:中国医药落后,所用药品多来自欧美与日本,西医不用说,连中医也使用不少舶来药品,让经济损失严重。虽然不少人认为要抵制日货,但几乎历来所有抵制外货的运动都失败,因为愈抵制民众就愈有预期心理,反而导致舶来药品大卖。其实,根源不在外国商品,而在于地道国药太少。
故作者呼吁:“当此严重时期,要救国应从提倡国药,挽回利权做起!西药中的大黄制剂、麻黄素,和当归精Ephedrine Eumeuol许多的药物,都采自我国,有的或从我国固有的药物,加以研究改良,就巧立名目,销售于我国了。”
所以医药界应该研究国产药物,集资开设药厂,制造国药,收回医药发展的自主权。
而战争即将全面爆发的压力,加重了人们对药品短缺可能导致严重后果之忧心。至于发展救护工作,就西医来说没有问题,但对中医而言就是全新的事业,以下另起一节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