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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女
1519—1533年,意大利
1533年9月,十四岁的凯瑟琳·德·美第奇登上桨帆船,从意大利北部的韦内雷港出发,前往法兰西南海岸毗邻尼斯的港口城市维尔弗朗什。天气晴好,航程顺利,预计几天后就能到达目的地。她带走了许多装在大箱子、板条箱和首饰盒里的珍贵物品,还有无数有关痛苦、忧虑,甚至是畏惧的回忆。回忆中也有表亲的笑脸、玫瑰香丸的芬芳,以及涂了果酱的甜面包的黏稠口感。在尼斯,她将觐见法兰西国王——现在是她的君主,但不久后就会成为她的公公。她还会见到国王的儿子,也就是奥尔良公爵亨利,她未来的丈夫。虽然还没订婚,但她在心理上已经进入了新娘的角色。她现在仍然使用“卡泰丽娜”这个签名,不久后它就会变成“凯瑟琳”。她已经试着签过一两次这个名字,紧握羽毛笔,让笔尖在纸面上划过。
从某种意义上说,凯瑟琳·德·美第奇的传奇并非始于她的出生,而始于地中海那片水域,始于在夏末微风中摆动的船帆。这是她从意大利前往法兰西,从少女成长为新娘,从美第奇家族来到法兰西王室,从闺房走向婚姻圣坛的转折点。当那些观察文艺复兴时期动荡政局的人注意到她,品评她的容貌、举止和生育潜力时,她的政治砝码已经又重了几分。从那一刻起,凯瑟琳在史书上留下的足迹更为醒目。十四岁的她不过是个黄毛丫头,不知道会有什么在未来等着自己。然而在16世纪,她的故事毫不稀奇:富家女远嫁他国,与王孙婚配——促成婚姻的不是爱情或美貌,而是她的妆奁和价值。这就是凯瑟琳的母亲,以及与凯瑟琳生活在同一时代、同一片土地上无数女孩的宿命。对她们来说,这宿命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自古如此,未来亦然。
离开意大利的凯瑟琳并未挥别父母,因为她几乎从出生起就成了孤女。她的父亲名叫洛伦佐·迪·皮耶罗·德·美第奇,曾是乌尔比诺公爵兼佛罗伦萨的统治者。洛伦佐是美第奇家族嫡系后裔,是15世纪被称为“豪华王”的伟大佛罗伦萨银行家和赞助人洛伦佐·德·美第奇的孙子,他也继承了祖父的名字。
她的母亲是年轻的法兰西贵女、布洛涅女伯爵马德莱娜·德·拉图尔·奥韦涅,有时许多与她同时代和后世的历史学家会忽略这个事实。马德莱娜在嫁给意大利人洛伦佐之前也是孤女。她奉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之命成婚。佛罗伦萨的凯瑟琳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时,弗朗索瓦一世就注意到了她。在遥远的法兰西,他开始筹划这个孩子的未来,认为她或许能扩大法兰西的版图。直到若干年后,国王对凯瑟琳的计划才得以实施,而此时马德莱娜·德·拉图尔·奥韦涅已辞世多年。
凯瑟琳·德·美第奇在1533年9月扬帆启航,前往那个虽从未踏足,却在冥冥之中让她有种亲切感的地方——她母亲的祖国。
她正在延续母亲的故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凯瑟琳要回家了。
她在圣洛伦佐的美第奇教区教堂受洗,教名为卡泰丽娜·玛丽亚·罗穆拉。她是“豪华王”的曾孙女,而她童年的每件大事都与这份血缘密不可分。从她出生开始,各位王公诸侯就时不时把她纳入自己各种突发奇想的计划,而她的命运也随意大利和欧洲政治的潮起潮落而起伏。甚至连她在母体中的孕育也带有政治色彩——那些野心勃勃的亲戚密谋撮合她的父母,又怀着喜悦和贪婪之情期待两人血脉的结晶降生。
她的父母于1518年成婚,这桩联姻是美第奇教皇莱奥十世和年轻的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一手促成的。他们的婚礼在弗朗索瓦一世位于安布瓦兹的宏伟王室城堡中举行。当时,被称为“意大利战争”的一系列血腥冲突已经困扰了几代法兰西国王。
弗朗索瓦一世于1515年登上法兰西王位,年方二十。那时的他魅力非凡,健壮敏捷,虽贵为王室成员,却能驰骋疆场,觉得顶盔掼甲同遍身罗绮一样舒适。当时他已隐隐有了崛起为传奇君王的苗头。有位英格兰外交家说弗朗索瓦一世“喜听奉承”。国王沉迷于聚会狩猎,喜欢被漂亮女人围着讨好;他也雄心勃勃,准备与欧洲其他年轻国王一较高下。弗朗索瓦一世登基前后的十年间,英格兰的亨利八世和西班牙的卡洛斯一世都登上了王位。1509年,亨利八世在十九岁生日之前继承王位,而卡洛斯一世在1516年掌权时只有十六岁。卡洛斯一世的母系长辈有卡斯蒂利亚的伊莎贝尔二世和阿拉贡的费迪南德一世,父系亲属则包括哈布斯堡家族的历代勃艮第公爵,于是他将荷兰的大部分省份并入了西班牙的版图。十九岁时,卡洛斯一世将哈布斯堡家族的奥地利领土,以及某些意大利地区纳入不断扩大的疆域。1519年,他们的竞争已经白热化:卡洛斯一世击败弗朗索瓦一世,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从那一刻起,所有人都称他为“皇帝陛下”。
年轻君主间的竞争成就了那个时代,他们都想在战场和朝堂上胜出。时髦的弗朗索瓦一世将文艺复兴思潮引入法兰西,把意大利的艺术、艺术家和建筑带到自己的宫殿园林,还资助著名学者和作家。查理五世宣称西班牙是“日不落帝国”,残酷无情地蚕食欧洲,越过地中海进入非洲,横渡大西洋进入新世界。作为英格兰都铎王朝的第二位君主,亨利八世总觉得王位不稳,渴望有个儿子作继承人。他派英格兰军队越过边境进入苏格兰,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王国扩大到整个不列颠。同时代的画家为这几位国王画的肖像表现出他们的男子气概。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胡子越来越浓密,袖子越来越宽,裆袋越来越大,佩剑越来越长,站立时双腿分得也越来越开,似乎在暗示他们昂首阔步的神气样子。
自14世纪英格兰征服加来以来,英格兰君主都自称为“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因此深恨亨利八世。但真正被弗朗索瓦一世视为头号宿敌的是查理五世,他们的战场就是意大利的靴形版图。自15世纪晚期以来,法兰西国王和西班牙国王一直在争夺意大利几个省的统治权。弗朗索瓦一世即位后不久就接手了这项重任,并把目光投向米兰、热那亚和那不勒斯。在早年与查理五世的“意大利战争”中,弗朗索瓦一世输多胜少、耗尽国库,法兰西人的鲜血洒遍了意大利的国土。弗朗索瓦一世对自己的进展十分不满,于是想方设法让教皇莱奥十世支持他的意大利事业。
1517年9月,他写信给年轻的洛伦佐·德·美第奇二世,即佛罗伦萨银行家族的后裔、教皇之侄。“我希望……您能娶一位美丽高贵的女士,”他试探着说,“她将成为我的亲戚,拥有高贵的血统,这样我对您的宠爱会更加深切坚定。”“求之不得,”洛伦佐故作腼腆地答道,“我愿从陛下手中接过这位女士的手。”
这是等价交换。教皇莱奥十世有权将米兰授予弗朗索瓦一世。作为交换,法兰西国王向美第奇家族提供王室支持和贵族地位——他知道这是美第奇家族几代人的渴望。
就算美第奇家族富可敌国,也改变不了他们平民出身的事实。当然,没人能否认他们的重要性。这个家族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学会了打持久战。通过几代人的努力,他们逐渐成为佛罗伦萨事实上的统治者和整个欧洲的权力掮客。这个家族在13世纪掘到了第一桶金,于14世纪从平民阶层崛起。在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自命为平民领袖,与统治罗马和米兰的奥尔西尼和维斯孔蒂等贵族形成鲜明对比,他们的平民出身也因此成为有利条件。慢慢地,美第奇家族渗透到佛罗伦萨的产业,聚敛财富、获取权力,打入枢机主教团,并渴望获得教皇宝座。他们把美第奇家徽——由形如药丸或拔罐的六个球组成,据说可以追溯到其行医的祖先——刻到纪念碑和教堂上、画在壁画上、印在书籍封面上、刻在佛罗伦萨人的心灵和思想上。
15世纪早期,美第奇家族成为佛罗伦萨共和国名义上的领袖。到15世纪中叶,他们为欧洲各地的国君王公提供经济担保。“豪华王”洛伦佐·德·美第奇一世见证了佛罗伦萨的黄金时代。“佛罗伦萨一片祥和,”美第奇的狂热支持者、历史学家圭恰迪尼说,“人们每天陶醉于壮观场面、节日庆典和层出不穷的奇观。”路无饥馁,艺术文化蓬勃发展。“城市运行良好……精英和有教养的人生活欣欣向荣。”
弗朗索瓦一世说到做到。他选择的新娘是远房表亲马德莱娜·德·拉图尔·奥韦涅,一位相当富有且血统高贵纯粹的孤女,年方十六,而当时洛伦佐·德·美第奇二十六岁。为进一步取悦教皇,法兰西国王于次年春天,即1518年4月28日在他最喜欢的安布瓦兹城堡为新人举行婚礼,还亲自护送新娘走上圣坛,并在婚礼后安排了为期十天的烛光芭蕾表演、舞会、比武和宴会。那年夏天,洛伦佐把马德莱娜带回佛罗伦萨不久,就写信给教皇莱奥十世和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宣布新娘已怀有身孕。1519年4月13日上午11点整,马德莱娜生下了卡泰丽娜。
孩子出生两周后,马德莱娜就去世了。医生向悲伤的家属解释说,她的死因很可能是产褥热,她的子宫没能“排净污血”。几天后的5月4日,洛伦佐就跟随妻子进入坟墓,美第奇家族愈加悲痛。几周前,洛伦佐因发烧而躺在病床上抽搐,病魔(可能是梅毒)从婚礼前就一直困扰着他。洛伦佐死后,法兰西和美第奇联盟宣告瓦解。弗朗索瓦一世无法挽回与教皇间的融洽关系。1521年,莱奥十世抛弃了弗朗索瓦一世,与他的死敌查理五世签订新条约。莱奥十世看出西班牙统治意大利之势已不可阻挡,于是选择押注于赢家。
莱奥十世为洛伦佐的去世而洒泪,然后便跑去继承美第奇的遗产。他为婴儿卡泰丽娜取得了乌尔比诺公爵领地的所有权,并派堂弟朱利奥·德·美第奇去稳固美第奇家族“佛罗伦萨管理者”的地位。该拿这个女婴怎么办呢?弗朗索瓦一世曾提出在法兰西宫廷抚养卡泰丽娜,但被莱奥十世礼貌地拒绝了——他不愿让法兰西人控制自己的谈判筹码。相反,教皇把孩子送到了她美第奇家族的姑姑克拉丽斯那里抚养。克拉丽斯住在罗马,夫家姓斯特罗齐,两人有不少子女,而且数量仍在不断增长。
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卡泰丽娜一直住在克拉丽斯·斯特罗齐家里。这是一场长线博弈。教皇莱奥十世本希望马德莱娜能生个男孩,好继承父亲的头衔和财产,把美第奇家族的好运带到法兰西和其他地方。然而事与愿违,美第奇家族只得到了一个女孩。当然,总有一天,她能通过出嫁来实现价值,缔结其他政治联盟,但前提是她能活到成年。考虑到在16世纪,无论家境多么富有,无论父母多么悉心照料,仍有一半孩子活不到七岁,这个前提实在不算有把握。事实上,在三个月大的时候,婴儿卡泰丽娜曾病入膏肓,教皇莱奥十世还担心美第奇家族又要办一场丧事。虽说孩子挺过来了,但大家都知道病魔会随时到来。
然而死神先带走的人是教皇。1521年12月1日,莱奥十世突然去世,就在几周前,他把米兰交给了查理五世。新教皇哈德良六世是荷兰人,对美第奇家族的事务和那个婴儿不感兴趣。哈德良六世戴上渔夫戒指,把卡泰丽娜留在斯特罗齐家。在那短暂而幸福的几年里,她几乎被遗忘了。
从女婴卡泰丽娜被抱进罗马斯特罗齐家的豪宅,直到1527年八岁的她出现在勒穆拉特修道院门口,史书中几乎没有关于她这段生活的记载。克拉丽斯·斯特罗齐是善良而细心的养母,但没有留下年幼外甥女的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小姑娘的画像——或者有过,却没能保存下来。我们只能发挥想象力。这几年中,卡泰丽娜在表兄弟姐妹中长大,从此对斯特罗齐一家的亲人依恋终生。正是在克拉丽斯家里,小孤女享受到家庭的乐趣,并且懂得了作为美第奇家族的成员意味着什么。
斯特罗齐家很热闹。卡泰丽娜生活在妇孺中,遵守幼儿行为规则,按时用餐、玩耍、睡觉。在几乎不受新教影响、天主教盛行的欧洲大陆,她以天主教和拉丁民族的方式祈祷——就美第奇和斯特罗齐夫妇而言,这是唯一的方式。她在阳光明媚的露台上行走、奔跑,在时尚的美第奇花园的雕塑和栗树之间嬉戏——这种时尚设计由克拉丽斯带到罗马。文艺复兴时期花园里的芬芳和斑斓色彩塑造了她的感官,教会她分辨甜瓜、迷迭香和玫瑰的香味,感受锦簇的绣球花的触感。美第奇和斯特罗齐的品位塑造了小女孩的审美。不知不觉中,她懂得了什么是美。
卡泰丽娜与表兄弟姐妹一起玩耍,轻松地玩“盲人抓人”和捉迷藏等游戏,用抛光的石头当作弹球在瓷砖上玩。斯特罗齐家的男孩骑着小马学习贵族技巧时,她给布娃娃穿上缀着蕾丝的绸缎裙子。大斋节时,她玩陀螺,每天都有各种小玩具消遣时光。她经历了童年的跌跌撞撞,体验了吵闹伤心,也感受了轻松欢快。
卡泰丽娜还太小,不能上学,也不能享用圣餐的薄饼和葡萄酒。这两件事都要等她七八岁之后才可以,根据天主教会的说法,那时孩子们逐渐懂事,而且也度过了容易夭折的危险时期。但像卡泰丽娜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可以开始学习缝纫、表达自我、基础知识和唱歌。最重要的是,她学会了祈祷:《万福马利亚》、教义、主祷文。孩提时代的她看到念珠从腰带上垂下来不断晃动,听到人们和着教堂钟声齐唱。她学习“圣母时祷”,明白自己在克拉丽斯家里,以及在上帝面前的位置。
是不是在克拉丽斯家里,她第一次了解了母亲的家族?美第奇家族渴望与贵族联姻,不满足于马德莱娜引以为豪的法兰西王室血脉。马德莱娜的母亲出身于波旁家族支系。波旁家族是神圣十字军国王路易九世的后裔,是法兰西第二高贵的家族。波旁家族被称为“血亲王孙”(princes of the blood),如果当前的瓦卢瓦王朝灭亡,它将继承法兰西王位。尽管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和他“好生养”的妻子克洛德生的儿子已经够多,下一代国王还将姓瓦卢瓦,但波旁家族仍不可小觑。这个家族深受法兰西臣民爱戴,因其古老血统而备受尊敬。1518年,弗朗索瓦一世确实信守了对美第奇家族的承诺,将姓波旁的马德莱娜送到了安布瓦兹的婚礼圣坛前。
小女孩卡泰丽娜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有高贵血统的?她问过什么关于母亲的问题?有位意大利使节曾滔滔不绝地称赞马德莱娜“美丽而睿智……优雅而值得尊敬”,这种溢美之词说明不了什么。小卡泰丽娜知道马德莱娜拥有巨额财富,知道她在奥弗涅拥有绵延的庄园,也许还见过她的画像。我们对马德莱娜的生平所知不多,也无法确定她的外貌。有人认为现在挂在乌菲齐美术馆的某幅画是马德莱娜的肖像。这幅画上,身材苗条的女孩穿着黑色天鹅绒紧身上衣,红色的华丽袖子垂在两边,头上戴着法式兜帽。她头发赤褐,脸颊圆润,双眼湛蓝。
成年后,卡泰丽娜会更珍视传给自己法兰西血统的母亲。她会在苏瓦松的私人陈列室里挂一幅母亲的画像(现已遗失),会委托著名书法家若弗鲁瓦·托里抄写记述母亲的祖先——诸位奥弗涅伯爵历史的书籍,并把它们小心翼翼地保存在私人藏书库中。她可能听说过父母在佛罗伦萨办婚宴时,来自美第奇家族的祖母把莱奥十世的肖像立在主桌上,还订购了大量丝绸,以至于把佛罗伦萨商人的存货都买光了(只能跑到附近的卢卡和威尼斯去买)。如果说故事和画像只能让卡泰丽娜模糊地认识母亲的出身,那么她与法兰西的实际联系,很快就会因一位抵达罗马的苏格兰-法兰西混血贵族军人而变得清晰起来。
他的名字叫约翰·斯图亚特,是奥尔巴尼公爵,也是卡泰丽娜的姨父。1525年,他被弗朗索瓦一世派去罗马。他来到斯特罗齐宅邸时,卡泰丽娜只有六岁左右。
弗朗索瓦一世并没有忘记美第奇家族的孤女。多年来,一直有人向他报告她的下落和健康状况。荷兰籍教皇哈德良六世在位时,美第奇家族在欧洲舞台上的政治影响力有所下降,不过事实证明这只是暂时的。1523年9月哈德良六世去世后,教皇选举会议推选枢机主教朱利奥·德·美第奇为新教皇,称克雷芒七世。尽管哈德良六世对卡泰丽娜毫不在意,但克雷芒七世对这个女孩重新产生了兴趣,并自称为她的叔叔(他其实是卡泰丽娜的远房堂兄)。克雷芒七世上位后,弗朗索瓦一世重拾与美第奇家族结盟的希望。在与查理五世无休止的冲突中,法兰西国王再次向教皇伸出橄榄枝。
1525年,“意大利战争”让弗朗索瓦一世的霸业跌至新低谷。同年2月,查理五世的“帝国军队”在帕维亚的血战中重创法军,屠杀法兰西贵族的精英子弟,并将弗朗索瓦一世囚禁在西班牙。尽管具体时间尚不清楚,但弗朗索瓦一世很可能在西班牙监狱里写信给亲信顾问兼将军、奥尔巴尼公爵约翰·斯图亚特,敦促他拜访新教皇。弗朗索瓦一世建议,在罗马期间,奥尔巴尼公爵可以去斯特罗齐家看看。
奥尔巴尼公爵约翰·斯图亚特宽肩膀、高个子,是苏格兰人,也是法兰西人。奥尔巴尼出生于法兰西,母亲为法兰西女公爵,父亲是苏格兰王公,他本人是苏格兰国王詹姆斯二世的孙子。他也是马德莱娜·德·拉图尔·奥韦涅和她姐姐安妮的表亲。奥尔巴尼公爵和她们一起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在奥弗涅树木繁茂的山丘上打猎、大声喊叫。他虽说是苏格兰王位继承人之一,但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为弗朗索瓦一世服务,对国王表现出无可指摘的忠诚。如果说奥尔巴尼公爵这个头衔属于苏格兰,那么他的心就属于法兰西。法语是他的第一语言,他毕生爱用法语签名让·斯图亚特而不是约翰·斯图亚特。
奥尔巴尼公爵娶了表妹安妮·德·拉图尔·奥韦涅,并在妻妹马德莱娜的父母去世后收留了她,做她的监护人。奥尔巴尼公爵与两个表妹关系密切,他深爱着安妮——这种感情在那个包办婚姻的时代很不寻常。他们的三个孩子都夭折了。1524年,马德莱娜去世五年后,安妮也离开了人世,将自己的土地遗赠给外甥女卡泰丽娜,使她成为奥韦涅财富的唯一继承人。直到1525年在斯特罗齐宅邸里,奥尔巴尼公爵才见到卡泰丽娜。当时他有没有觉得这个小姑娘长得像自己的爱妻或妻妹呢?
如果说是对亡妻的爱使奥尔巴尼关注卡泰丽娜,那么他在罗马的首要任务就是扩大弗朗索瓦一世的政治利益。尽管卡泰丽娜还年轻,但弗朗索瓦一世已经将她视为未来征服意大利的关键。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奥尔巴尼会尽职尽责地遥遥照拂自己的表外甥女。
对卡泰丽娜来说,这几年过得并不太平,“意大利战争”给欧洲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促使卡泰丽娜来到勒穆拉特修道院的事件在1527年初现端倪。那时克拉丽斯·斯特罗齐已经把八岁的卡泰丽娜带回了佛罗伦萨。虽然搬家的确切原因尚不清楚,但很可能是由于当时克雷芒七世已经迁至梵蒂冈,想让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有一席之地。
同年,已走出西班牙监牢的弗朗索瓦一世再次计划在教皇的帮助下,将查理五世逐出意大利半岛。在春天被彻底击败后,弗朗索瓦一世撤回法兰西重整旗鼓。查理五世的军队在托斯卡纳徘徊。军饷的延迟发放让这群杂兵忍饥挨饿、百无聊赖、怨气冲天。随着春天天气变暖,这群乌合之众变得吵闹不休。4月下旬,他们向南进军,堪堪绕开佛罗伦萨。5月6日,他们攻破罗马城墙,开始洗劫。
“罗马之劫”相当残酷,罗马民兵根本无法抵抗接下来几周即将发生的屠杀、强奸和洗劫。教皇克雷芒七世被迫逃离梵蒂冈,经秘密通道逃到了圣天使堡,但无法继续向前。他被困在那里,成为永恒之城罗马在这场浩劫中的人质。
与此同时,佛罗伦萨爆发内乱。4月,由于担心暴乱的帝国军队占领城市,佛罗伦萨市民要求允许大家携带武器,便于自卫。愤怒的市民挤满了领主广场,爬上今天的佛罗伦萨旧宫屋顶,打碎窗户,把家具碎片像雨点般砸到下面街道的乱兵身上。在混乱中,新政府开始组建,由自称共和党议会的地方治安法官领导。5月,佛罗伦萨得知克雷芒七世在罗马被扣为人质,议会决定发动进攻,以出人意料的一击打败了克雷芒七世在佛罗伦萨的代理人。美第奇家族失去了权力。
没过多久,议会就在美第奇的乡村庄园波焦阿卡亚诺找到了卡泰丽娜。她和克拉丽斯为了逃离佛罗伦萨的动荡才躲在那里。起初,议会把卡泰丽娜轮流安置在各个恶臭肮脏、瘟疫横行的修道院里。但经克拉丽斯·斯特罗齐和奥尔巴尼公爵强烈抗议后,议会将她送到了勒穆拉特本笃会修道院。据朱斯蒂娜修女在事后很久留下的记录,卡泰丽娜脖子上戴着“金属带”来到修道院门口。她将与勒穆拉特修道院的修女待在一起整整三年。
这件事唯一的可取之处是,尽管被限制了自由,但在某种程度上,卡泰丽娜在勒穆拉特修道院找到了动荡城市中的一方净土。修道院物质条件优越,虔诚的修女们属于本笃会,而不是发愿要保持清贫的方济各会。勒穆拉特修道院花园宽广、食物丰富,房间也布置得不错。一代代美第奇女性在那里静修,修道院的某位院长在卡泰丽娜的洗礼仪式上成为她的教母之一。勒穆拉特修道院的金库里装满了美第奇家族赞助的黄金——也是因为这点,议会才把他们的小人质送进这家修道院。
她的生活舒适,甚至充满爱。晨间弥撒和祈祷占据了她大部分的时间,还有其他各种活动填补余下的空白。虔诚的修女都是女红高手,她们绣桌布、教堂地幔等一切织物。也许正是勒穆拉特修道院培养了卡泰丽娜一生对刺绣的热爱。修道院里有很多女抄写员,她们识文断字,还能用银色和金色墨水写装饰体的文字,可能正是她们中的某个人教会了小姑娘写字。从第一次提起笔开始,她一生都在写信。也许她曾用鲁特琴或维吉那琴打发时间,因为院长嬷嬷们喜欢音乐,收藏有各种各样的乐器。不知什么原因,葡萄牙国王每年都会给修女们送几箱糖。卡泰丽娜可能也帮她们做蜜饯和甜果酱,好搭配修女们常烤的那种面包吃。
并不是所有修女都喜欢美第奇家族。有位佛罗伦萨市民指出,她们经常争吵,“不同派系各执己见”。这种内讧可能会以消极进攻的单调方式进行。有时卡泰丽娜醒来,会发现修女们把小面包揉成美第奇家徽的形状,或看到小花簇被巧妙地摆放在窗台和桌子上,紧密聚成六个小球。虽然修女与世隔绝,但她们表达政治观点时非常干脆,言语有种力量,似乎面包和花束也一样。
据朱斯蒂娜修女回忆,尽管她们彼此经常口角,但所有修女都对卡泰丽娜很好。毕竟,她“才八岁”。此外,她是个好姑娘,“从不曾粗鲁地对待任何人”,而且举止“非常有礼”。
即便如此,修女的关爱也无法减轻卡泰丽娜的压力。市民对美第奇家族一如既往的支持使议会失望,于是他们想尽办法折磨这个小姑娘。他们让她缴税,还让她归还付给已故父亲的赔偿金。为了防止消息通过外交渠道走漏到法兰西和罗马,议会禁止大部分人见她,到1529年更是完全禁止她见客。卡泰丽娜知道自己是个囚犯。“从她到达的那一刻起,”朱斯蒂娜解释说,“痛苦……恐惧和惊骇就攫住了她的灵魂。”1528年5月,当克拉丽斯·斯特罗齐突然去世的消息传到修道院时,她肯定十分悲伤。克拉丽斯是卡泰丽娜心中唯一的母亲。
她几乎是孤家寡人——但还不完全是。虽然克拉丽斯去世,但卡泰丽娜逐渐意识到,修道院的墙外有自己的盟友。法兰西使节想方设法将来自意大利的信使偷偷带进修道院(无疑是借某个对美第奇家族友好的修女之便)。他们让卡泰丽娜振作起来,说有像法兰西国王弗朗索瓦一世这样有权势的朋友正关注着她。法兰西取得的胜利寥寥无几。法兰西使节们哄骗共和党议会给这个女孩拨更多款项来支付她的花销。奥尔巴尼公爵继续抗议她受到的不公待遇,并代表她提出质询。
1528年12月,有位法兰西特使向奥尔巴尼公爵报告严峻的消息:“您的外甥女还在修道院里。她做得不错,但佛罗伦萨那些先生几乎都不去看望她,也不敬重她。他们更希望她已经‘死了’。”然后特使提到了关于卡泰丽娜的不同寻常的消息。“她希望您,”他告诉奥尔巴尼公爵,“从法兰西代她送礼物给费拉拉公爵。”她是在感谢费拉拉公爵不为人知的帮助吗?她在寻求他的援助吗?她已经在学习建立关系网了。她知道可以依靠姨父奥尔巴尼公爵。
人们大多认为,卡泰丽娜是在婚后及生育后才对法兰西产生依恋之情。但她与法兰西的纽带可能在年幼时就已建立起来。卡泰丽娜毕生都在回报那些真诚待她的人。在勒穆拉特修道院的艰难岁月里,是奥尔巴尼公爵和弗朗索瓦一世派来使者试图减轻她的痛苦。卡泰丽娜对奥尔巴尼公爵产生了强烈依恋。不知从何时起,她开始叫他“父亲”。她现存的信中,第一封信(写于十四岁)就是寄给奥尔巴尼公爵的。“致我的姨父和父亲”——她在每封信的开头都这样写。
勒穆拉特修道院的修女对她同样忠心耿耿。事实上,在某些方面,她们对她的忠诚超过了所有与她保持联系的法兰西人。即便是支持共和党的修女,也在1530年7月那个恐怖之夜,在议会秘书西尔韦斯特罗·阿尔多布兰迪尼带领士兵冲进修道院时保护过卡泰丽娜。那时,佛罗伦萨的食物短缺已经持续了数周。“罗马之劫”发生三年后,克雷芒七世终于与查理五世讲和。他们一起派遣帝国军队围攻佛罗伦萨,意图恢复美第奇家族的统治。令人发指的谣言在城里流传。据说为了报复围城的敌军,议会计划把卡泰丽娜送到妓院,毁了她的名声,这样她就不能再为教皇克雷芒七世的联姻阴谋服务。他们还说要把她拖到城墙上,让步步紧逼的帝国军队拿她当靶子打。那个夏天的早晨,当阿尔多布兰迪尼进入她的小房间时,卡泰丽娜还不知道自己的命运会走向何方。
那一刻,法兰西人帮不上卡泰丽娜。勒穆拉特修道院的善良修女尽己所能,哭泣着祈求阿尔多布兰迪尼不要“在城里仍然动荡不安时”带走她,还祈求神来保佑这个小女孩。最后,修女们只能任阿尔多布兰迪尼带走卡泰丽娜。然而卡泰丽娜相信,她之所以能逃过一劫,部分原因是修女们的插手干预。
从此以后,她一直相信修女们的祈祷。“就像我小时候在修道院受到保护一样,”1573年她写信给勒穆拉特修道院的修女,“你们善意的代祷和祈祷让现在的我沐浴在上帝的恩典中。”十年后的1583年,她满怀念旧之情再次写信,问修道院院长,同时也是问自己:“我小时候见过的修女中,还有人在世吗?”这是伤感的思念,也是渴望。在离开修道院五十年后,她已经变得比那个孤独的小女孩所能想象的更强大。即使在那时,她仍然想念修女们。“尊敬的嬷嬷,我亲手写下这封信,只为表达对修道院的善意,”她写道,“我希望你们在我的有生之年,继续为我……祈祷。”
写这封信时,她已经快六十五岁了。她的姑姑克拉丽斯和姨父奥尔巴尼公爵都已辞世数十年;母亲也已不过是脑海中的一个形象、一个名字。其他的保护者和盟友来了又走,但勒穆拉特修道院的修女们仍在她身边。
1533年9月,奥尔巴尼公爵的桨帆船将卡泰丽娜从韦内雷港送到维尔弗朗什。教皇克雷芒七世不久就会追上侄女,与她一起前往马赛,去见弗朗索瓦一世和他的儿子,即奥尔良公爵亨利。卡泰丽娜的侍女们把细布内衣、长袍、成磅金丝银线织成的布料和成套的丝绸床单打包——这些都是卡泰丽娜的远房表亲、伟大的侯爵夫人伊莎贝拉·德·埃斯特(Isabella d'Este)从曼托瓦送来的。教皇克雷芒七世还会带来其他嫁妆:一条镶满宝石的金腰带、一枚巨大的钻石戒指、一枚挂着梨形吊坠的闪闪发光的祖母绿胸针,还有一长串基督教世界里能找到的最好的银色珍珠。这些首饰都是卡泰丽娜的嫁妆,但比起她给亨利王子带来的其他财产和土地,不过是九牛一毛。
为躲开大浪,船贴近海岸航行,韦内雷港的悬崖消失在远处。卡泰丽娜从此再没见过意大利,她父亲美第奇的故乡。她要去法兰西,回到母亲和保护人奥尔巴尼公爵的家乡。
卡泰丽娜明白自己的婚礼将成为母亲故事的尾声吗?1518年,弗朗索瓦一世将马德莱娜·德·拉图尔·奥韦涅嫁给洛伦佐·德·美第奇,希望实现他在意大利的宏图霸业。现在他找上卡泰丽娜也出于同样的原因。弗朗索瓦一世仍在追寻米兰、热那亚和那不勒斯王国等难以到手的意大利战利品,并于1531年派奥尔巴尼向教皇克雷芒七世请求联姻。当时卡泰丽娜才十二岁。
经过几个月的讨价还价,亲事敲定了:卡泰丽娜将嫁给弗朗索瓦一世的次子亨利。除法兰西王储以外,他是美第奇家族能得到的最尊贵的新郎。这是美第奇家族有史以来最重要的联姻。
作为交换(国王的属下秘密传递了这个消息),教皇克雷芒将承认弗朗索瓦一世在意大利北部的主权。教皇将比萨、里窝那、雷焦、摩德纳、帕尔马和皮亚琴察赠予卡泰丽娜和她年轻的丈夫共有。克雷芒七世会帮助弗朗索瓦一世重新征服米兰和热那亚。他将以这对年轻夫妇的名义吞并乌尔比诺公爵领地。意大利的大部分土地将归于弗朗索瓦一世及其继承人。
至于美第奇家族的平民血统,弗朗索瓦一世准备忽略这个瑕疵。就像某位意大利使节对势利的法兰西贵族说的那样,米兰、热那亚和那不勒斯难道不是“国王女儿才配得上的三颗珠宝”吗?然而,如果卡泰丽娜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波旁王朝的血统,弗朗索瓦一世是不会选择她的。
作为教皇和国王的棋子,卡泰丽娜正在走马德莱娜的老路,只是方向相反。这就是贵族少女的宿命,卡泰丽娜别无选择。1530年离开勒穆拉特修道院后,她在罗马待了一段时间,然后回到佛罗伦萨。这期间,她可能对她的堂兄、私生子伊波利托·德·美第奇短暂产生了好感。伊波利托皮肤黝黑,很有魅力,最近刚被叔叔克雷芒七世擢升为枢机主教。卡泰丽娜并不是特别漂亮——“她和大多数美第奇家族的人一样双眼凸出”,某位使节毫不客气地写道。但她的价值在于她是“豪华王”的直系后代。伊波利托和她调情,以为自己可以放弃教会任命,娶卡泰丽娜,并在某一天统治佛罗伦萨。但克雷芒七世对侄女另有安排。他把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扼杀在萌芽状态。此后不久,欧洲各地的求婚者蜂拥而至。
其他求婚者都比不上奥尔良公爵、法兰西王子亨利·德·瓦卢瓦。与他英俊潇洒的父亲截然不同,阴沉严肃的亨利王子没有堕落或滥情的倾向。得知亨利和自己同龄,卡泰丽娜很可能松了一口气:两人结婚时都是十四岁。与和她生活在同时代、同一片土地上的许多女孩不同,她逃过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厄运。
有些人怀疑她是否已准备好嫁人。威尼斯使节米凯莱·苏里亚诺在1532年写道:“她矮小而消瘦。”另一位使节承认她拥有“伟大的精神和智慧”,但又说“这小女孩看起来不像一年半后就要嫁人的样子”。画家乔治·瓦萨里在卡泰丽娜婚礼前为她画肖像时,领教了这种“伟大的精神”。某天吃完午饭回来,他发现画到一半的作品变成了“摩尔女人”的画像。他不在时,卡泰丽娜和朋友溜进房间,拿出颜料和画笔,在画上自由涂抹。瓦萨里被这个恶作剧逗得大笑,也被卡泰丽娜的魅力迷住了。“我对她死心塌地,”他后来告诉朋友,“我崇拜她,简直就像人们崇拜天堂里的圣徒一样。”
在去见奥尔巴尼公爵的路上,卡泰丽娜一直在练习做一位法兰西新娘。在教皇克雷芒七世开始为她议婚后不久,她就开始学习法语,并在去韦内雷港的路上初试这种新技能。她用法语给奥尔巴尼公爵写信,把上次写信以来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他。这门语言对她而言还很陌生,她的技巧尚待磨炼,但兴奋之情跃然纸上,字里行间体现出令人惊叹的聪慧。她写道,弗朗索瓦一世送来漂亮礼物,还有“德·奥尔良先生、陛下的儿子和我的丈夫写给我的第一封信”。他还不是她的丈夫,但她用这个词来试探。王室婚姻都是为了巩固外交和内政,很少基于爱情。也许卡泰丽娜敢于梦想。在伊波利托之后,她可能会爱上另一个男人。
最重要的是,她感激所有人。“我非常感谢国王和他的儿子德·奥尔良先生,还有姨父兼父亲。”她写道。奥尔巴尼公爵在帮她开辟前途方面亦有贡献。
奥尔巴尼公爵的船驶进维尔弗朗什湾。十四年来,卡泰丽娜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从别墅和宫殿搬到修道院,从远亲的怀抱里走到或有好心或怀敌意的陌生人面前。在法兰西,美第奇家族的女儿卡泰丽娜将成为法兰西新娘凯瑟琳——用母亲的母语是这样的写法。
弗朗索瓦一世和教皇克雷芒七世在她脚下铺平道路。凯瑟琳·德·美第奇把童年时光留在了姨父的船上,踏上了法兰西的海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