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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
1537—1548年,苏格兰和法兰西
1548年8月18日,路易·德·布雷泽提笔给苏格兰王太后玛丽·德·吉斯写信。作为忠实的仆人,布雷泽刚刚熬过毕生最痛苦的旅程之一。布雷泽带着年幼的苏格兰女王玛丽从苏格兰克莱德河畔的邓巴顿出发,前往布列塔尼北岸的罗斯科夫港。本应一周走完的路却花了十六天。天气恶劣,雨箭打在汹涌的爱尔兰海面上。海浪汹涌,小船剧烈抖动,船舵碎裂。虽说船只沿途不时停泊,但大多数乘客都生病了,他们希望能安然度过暴风雨。
但小玛丽没病倒。布雷泽告诉玛丽·德·吉斯,她“在海上比其他人情况都好,还能拿这事来取笑别人”。小玛丽生气勃勃,“状态从没这么好过”。至于布雷泽自己,他很高兴终于能登陆。他们于第十五日登陆,继续前行,到达附近的圣波勒-德莱昂镇,等待小玛丽的外祖母吉斯公爵夫人到来。
五岁的苏格兰女王玛丽几乎从出生开始就是苏格兰的最高统治者。1542年12月8日,她于寒冬出生在苏格兰的林利斯戈宫,不到两周后,她的父亲詹姆斯五世在几英里外的福克兰宫去世。作为他唯一在世的婚生子女,小玛丽在出生九天后就成了苏格兰女王。
在接下来的五年里,小玛丽的母亲玛丽·德·吉斯努力保护女儿的王位不受英格兰的都铎王朝君主侵犯。尽管苏格兰的斯图亚特家族与英格兰的都铎家族有血缘关系,但这两国互相憎恶,英格兰的亨利八世长期以来一直试图统治苏格兰。边境频繁出现小规模冲突,苏格兰人害怕英格兰人大举入侵。苏格兰人一次又一次击退亨利八世,虽说他们经常打胜仗,但似乎逐渐无法抵挡红发都铎家族。1513年,亨利八世在弗洛登战役(Battle of Flodden)中击败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四世;二十七年后,亨利八世的英格兰军队在索尔韦沼泽战役(Battle of Solway Moss)中大败苏格兰军队,詹姆斯五世郁郁而终,留下了年幼的玛丽女王。亨利八世决心要让她俯首称臣。
鉴于小玛丽是女孩,亨利八世采取温和策略。他没有派遣军队越过边境攻击,而是让小玛丽和他自己的儿子、王太子爱德华订婚,换取两国间的永久和平。统治苏格兰仍是他的目标。亨利八世计划在英格兰宫廷中将小玛丽抚养成人,为她将来成为爱德华的王后做准备。爱德华将娶小玛丽为新娘,以这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方式占有她,从而获得苏格兰王冠。
苏格兰人看穿了他的诡计。虽然一开始他们签署了《格林威治条约》(Treaty of Greenwich),同意亨利八世的条件,但很快就撕毁了条约。亨利八世大怒,再次挑起战争,命令将军们决不手软。强奸、掠夺和洗劫接踵而至。英格兰士兵将爱丁堡周围的村庄全都付之一炬。亨利八世的目的其实没变:虽然屠杀是为了惩罚苏格兰人,但他也希望通过恐怖手段迫使他们交出年轻的女王。
历史学家称这段艰难岁月为“粗暴求婚”(rough wooing),是最粗暴的引诱手段。亨利八世于1547年去世后,他的儿子,信奉新教的幼主爱德华六世继续大屠杀。作为虔诚的天主教徒,玛丽·德·吉斯无法忍受女儿落入新教徒之手。1548年冬天,玛丽·德·吉斯开始策划让小玛丽逃离苏格兰。
她把目光投向了法兰西。基于对英格兰的共同仇恨,苏格兰和法兰西之间的“旧盟”已在几代人间延续。玛丽·德·吉斯嫁给詹姆斯五世就是为了纪念这段友谊,现在她请求法兰西国王亨利二世庇护她的女儿。法兰西人提出的条件与英格兰人非常相似:法兰西对爱德华六世采取军事行动,而小玛丽将在法兰西宫廷被抚养成人,最终她要嫁给亨利二世的儿子兼继承人,即王太子弗朗索瓦。
显然,法兰西亨利二世的求婚也是乘人之危,但他提出的条件能令玛丽·德·吉斯满意,比如法兰西也信奉天主教;与英格兰不同,法兰西人承诺尊重小玛丽对苏格兰的主权,这孩子可以保留她的王冠。对玛丽·德·吉斯来说,最重要的是,法兰西是她的家,她知道自己的父母吉斯公爵和公爵夫人会照顾小玛丽。比起任何政治联盟,玛丽·德·吉斯更信任自己的家人。
她与法兰西签署了协议。7月31日,小玛丽在路易·德·布雷泽、苏格兰保姆和家庭教师、苏格兰侍臣,以及一群叽叽喳喳的小闺密的陪伴下登船,准备勇敢地面对暴风雨。
在圣波勒-德莱昂,小玛丽和朋友们一起玩耍,保姆为她抵御布列塔尼的余寒。小玛丽五岁时几乎一句法语也不会讲,虽然她母亲嫁给詹姆斯五世时,将法兰西的品位带到了苏格兰,但小玛丽一直由苏格兰保姆照顾,只说她们的语言。
她记忆中的苏格兰动荡不安,自己在树木繁茂的低地和岩石嶙峋的高地之间无休止地奔波。在此之前的几个月里,她一直在拼命地逃离英格兰人的劫掠,先是从斯特灵堡搬到门蒂斯湖的因赤马洪岛,后来回到斯特灵堡,最后又躲到西海岸的邓巴顿堡。
现在她安全地待在法兰西。几个星期以来,她的法兰西亲人一直在为她的到来做准备。没有人比小玛丽的外祖母,吉斯公爵夫人安托瓦妮特·德·波旁更操心。没人比安托瓦妮特更了解女儿玛丽·德·吉斯为送走小玛丽做出了多大牺牲。“我很遗憾,你在她登船时一定很痛苦,”安托瓦妮特在给玛丽的信中写道,“在你知道她已经安全上岸前也一样。她离开时,你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安托瓦妮特在信末签名,封好信,然后寄往苏格兰。玛丽·德·吉斯正在那里等待——她仍不确定女儿能否熬过这次航行,能否找到安全港口登岸。
吉斯家族成员之间关系紧密。他们雄心勃勃,彼此忠诚,最终成为欧洲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然而在16世纪上半叶,法兰西人仍觉得他们资历不够。他们的族长克劳德·德·吉斯是洛林公爵勒内的次子。虽然与高卢邻居的语言和许多习俗相通,但严格来说,洛林是法兰西之外的独立公国。这赋予吉斯兄弟某种显赫的身份和地位。他们到达法兰西时,受到了外国王公应有的尊重。
勒内教儿子们正确认识自己的意义,尊重母亲,有强烈的王朝意识。他喜欢讲故事,夸耀家族那令人惊叹、可以追溯到中世纪伟大十字军战士戈德弗鲁瓦·德·布永的历史。此人非常虔诚(勒内喜欢这样告诉孩子们),在1099年创立了耶路撒冷王国。根据勒内的说法,上帝从那时起就一直保佑洛林家族。勒内是奋斗者,他精心策划两个儿子的职业生涯,试图让家族在欧洲政坛上留下足迹。勒内将洛林公爵领地遗赠给长子安东尼,把自己在法兰西的所有土地都遗赠给次子克劳德。小克劳德九岁时,勒内把他送到边境上某个法兰西贵族家里抚养,希望克劳德能把家族的机遇带到那个伟大的王国。克劳德听取勒内的谆谆教诲,继承了父亲的野心。成年后,他选择父亲的一句名言作为自己的人生格言:人人为我,到此为止。
家族为先。他们都属于家族。
正如他父亲所希望的,克劳德很快与未来的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交上了朋友,后者在这位洛林王公身上发现了很多值得钦佩的地方。克劳德很招人喜欢。他拥有非凡的魅力、出色的运动能力、强烈的骑士荣誉感和出众的外貌——金发碧眼和令人羡慕的身高(对手因此嫉妒地说他更像德国人,而不是法兰西人)。尽管克劳德出生在外国,但这个年轻人赢得了弗朗索瓦一世的信任。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在意大利战争的战场上英勇作战,取得胜利,并在议事厅里发挥卓越的政治才能。弗朗索瓦一世在1524年离开法兰西重新夺回米兰时,就把克劳德留在宫中,让他给摄政王太后路易丝·德·萨伏依出谋划策。弗朗索瓦脱离西班牙监禁后回到法兰西,封克劳德为吉斯公爵,作为对他忠诚服务的奖励。这是非同寻常的封赏:在那之前,只有法兰西王室的贵族得到过公爵头衔,外国王室与此无缘。
弗朗索瓦一世促成了十几岁的克劳德和安托瓦妮特·德·波旁的婚事,再次提高了克劳德和洛林家族的地位。虽然安托瓦妮特出身于波旁家族旁系,但仍是波旁家族的一员,血统可追溯到法兰西开国王朝、中世纪的卡佩王朝。严格来说,安托瓦妮特属于下嫁。克劳德被她的地位吓到,担心她的家人嫌自己地位低下,尽管如此,他还是被安托瓦妮特的红发和谈吐吸引,请求朋友弗朗索瓦一世代表他出面斡旋。弗朗索瓦一世欣然同意。这对年轻夫妇结婚时,克劳德十六岁,安托瓦妮特十七岁。安托瓦妮特一嫁给克劳德,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吉斯人。
这对夫妇住在茹安维尔的一座宏伟庄园中。这座中世纪堡垒坐落在离洛林不远的香槟山区的岩顶上。茹安维尔不是吉斯家族唯一的城堡,却是安托瓦妮特的最爱。她喜欢那里童话般的塔楼、可以漫步其间的苹果园和美妙景色。从主屋大窗望出去,可以看到马恩河谷中蜿蜒的溪流和绵延的树林。城堡墙下,靠近潺潺流水的河流,茹安维尔镇掩映于城堡阴影之中。
克劳德经常待在法兰西宫廷,大多数时间里,是安托瓦妮特以专业的眼光和灵巧的双手独自管理茹安维尔。就像在任何大宅子里一样,这里也到处都是人:来访的客人、公爵土地的佃户和一百多名仆人。孩子的脚步声回荡在育儿室所在的侧翼大厅里。二十多年来,安托瓦妮特生了十二个孩子,其中十个活到了成年。长女玛丽·德·吉斯生于1515年,幼子勒内出生于1536年。在茹安维尔,就像在任何乡村庄园里一样,食物都是当地产的。即使在星期五和星期六的“斋戒日”,这家人也能大吃特吃鲜肉和鱼、菜园里长的水果和蔬菜、鸡蛋、优质面包和上等葡萄酒。
和丈夫克劳德一样,安托瓦妮特非常虔诚。“虔诚”将吉斯家族成员紧密联系在一起,尽管此时他们还未接受16世纪后期才会决定家族命运的反天主教信仰。克劳德全心全意地信仰祖先和教皇们尊奉的上帝,热衷于把路德教徒赶出洛林,在帕维亚战役这样的悲剧后,他会满怀悲痛地朝圣,努力报仇。安托瓦妮特虔诚到把自己的棺材安放在茹安维尔城堡的大厅里,以提醒自己“人终有一死”。安托瓦妮特的妹妹做了女修道院院长,她的两个儿子后来成为枢机主教,两个女儿也做了女修道院院长。应母亲要求,童年的玛丽·德·吉斯在修道院待了一段时间。玛丽容貌高雅,结婚对她来说是更好的出路。若不是这样,安托瓦妮特可能会考虑把长女也献给教会。
走教会这条路不只出于虔诚。天主教会为吉斯家族提供了另一条通往权力和事业的道路。如果孩子多,家庭开销就很大。教会职务能将女儿的嫁妆限制在最低,并为儿子提供固定收入。最重要的是,教会的职业选择能尽量消弭兄弟间的竞争。虽说吉斯家族没有“次子”问题,但这经常困扰其他贵族家庭。此外,教会的恩惠巩固了吉斯家族的祖产,将金钱和地产留在家族中。这就是吉斯家族打的算盘。在某种程度上,甚至上帝也可为家族所用。这是个野心勃勃的家族,务实而精明,为自己的血统自豪,渴望爬得更高。他们垂涎王冠——任何王冠都可以。他们渴望权势,众人齐心协力:吉斯家族成员似乎抱着坚不可摧的忠诚团结在一起。
玛丽·德·吉斯于1538年嫁给苏格兰的詹姆斯五世,成为家族祭品。她嫁给苏格兰国王时很不情愿。1537年末,当这桩婚事首次摆上台面时,玛丽二十二岁,已经是隆格维尔公爵的遗孀,膝下还有个年幼的儿子。她本还有个幼子,但1537年6月她丈夫突然去世,几个月后幼子也夭折了。苏格兰人在年底前求婚,在玛丽看来时间过早。但这是苏格兰的詹姆斯五世以旧盟友的名义求娶法兰西新娘,于是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不准她拒绝。
1538年6月,家人和朋友聚集在鲁昂作最后告别。在登上开往苏格兰的桨帆船之前,玛丽最后吻了儿子弗朗索瓦一次。年仅三岁的弗朗索瓦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成为新的隆格维尔公爵。虽然还在蹒跚学步,但他是这个王国的贵族,按礼仪要求必须在法兰西宫廷露面。此外,如果弗朗索瓦离开隆格维尔庄园,庄园将很容易遭盗窃,竞争对手也会对它虎视眈眈——这是吉斯家族不能允许的威胁。玛丽同意嫁到苏格兰后,吉斯家族共同决定留下小弗朗索瓦。
安托瓦妮特·德·波旁答应管理弗朗索瓦的财产,并在母亲不在时照顾这个男孩。在茹安维尔,弗朗索瓦有很多玩伴,包括安托瓦妮特两岁的儿子勒内,弗朗索瓦给他起了个可爱的外号叫“小叔叔”。有叔叔婶婶溺爱他,有花园可供玩耍,有小马可以骑。这个小男孩被爱他的人包围。
于是,玛丽扬帆远行。这是女人对家族忠诚的代价,也是她雄心壮志的代价。“他们说苏格兰离海不远,如果穿过英格兰就更近了。”安托瓦妮特向玛丽保证。想必这对玛丽来说是个安慰。
像许多嫁到国外的贵女一样,玛丽·德·吉斯把娘家的风尚带到了夫家。这是预料之中的,甚至受到期待。詹姆斯五世受过教育,喜欢时尚,苏格兰比大多数法兰西人认为的更开化。玛丽·德·吉斯进入爱丁堡时,苏格兰人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詹姆斯五世想让玛丽提升宫廷的品位,把更富裕、时髦的法兰西的优雅带到苏格兰。于是玛丽写信回家索要法兰西葡萄酒、水果和艺术家,甚至找来法兰西泥瓦匠修建她在福克兰和斯特灵的城堡。她带来了法兰西的绅士和淑女,命他们与苏格兰朝臣互相嫁娶。作为尽职的王后,她真诚地努力掌握苏格兰语——但她从未完全成功,因为有些代词特别难学。虽说玛丽·德·吉斯忠于她的苏格兰丈夫,法语仍然是她的语言和文化。
安托瓦妮特的信让她怀念法兰西。它们和大包小包的法兰西特产混在一起,经常与水果和酒放在同一艘船上,运来送给玛丽。16世纪的人经常写短信。“信短情长”——如果纸不够用、送信人匆忙,或者写信人怕读信人感到无聊,他们就会这样写。但既然安托瓦妮特想念玛丽,她就放纵自己,写了一封又一封信。
发烧和腹痛、分娩和洗礼、条约和休战、嫁妆和死亡。在安托瓦妮特的信中,政治新闻和家庭琐事常常无缝衔接,两者同样重要。玛丽做得不错,弗朗索瓦一世和皇帝查理五世的关系缓和,玛丽的弟弟即将结婚,所有人都聚集在茹安维尔庆祝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安托瓦妮特又写了一封信。“再没有别的新鲜事了。”有次她在无话可说时写道,但还是不辞辛劳地落笔。安托瓦妮特喜欢给女儿写信,她唯一不满的是,玛丽在写信方面和自己的丈夫克劳德一样差劲。
尤其在玛丽嫁给詹姆斯五世最初的日子里,安托瓦妮特写了很多关于弗朗索瓦的事,“你应该最想知道这些”。玛丽生了个漂亮孩子,她说,这个男孩长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他的衣服“都短了三英寸
”。三岁时,弗朗索瓦喋喋不休;四岁时,他是外祖父的掌上明珠。男孩经常生病——无疑比玛丽预想的要频繁得多。健康时,他吃得香睡得好,长得“又胖又圆,非常漂亮”。只要有可能,安托瓦妮特就会把弗朗索瓦的画像寄给她。有次安托瓦妮特和弗朗索瓦送给玛丽一根和男孩身高一样长的绳子,这样她可以亲眼看到他长高了多少。
安托瓦妮特喜欢叫弗朗索瓦“我的小男孩”。我们的外孙——我们的小男孩。很快,她就让弗朗索瓦自己给玛丽写信。他还太小,不会写字,大部分都是口述。他写的短信非常可爱,字迹很漂亮,是成年人的笔迹。抄写员是家里的一个神秘人物,名叫让,是忠诚的仆人。他听弗朗索瓦口述,自己一言不发,写字的手熟练稳定,但说话的人是男孩。
他有太多话要说了。吃饭玩耍、睡觉祈祷、小马、母鸡和花园、阿姨和“小叔叔”、比赛和短途游、盛宴和战斗。他是成年人世界里的小男孩。有时声音和情况会使他困惑。“德萨马耶就是睡在我卧室隔壁的新娘,”有次他对母亲说,“她在哭闹,她的丈夫在伤害她。”
然后他讲到外祖父。外祖父很好。外祖父带弗朗索瓦去野餐,他们摘了草莓。外祖父去钓鱼,送给他一条鱼(遗憾的是,让和约西宁把鱼吃了)。外祖母扶外祖父去睡觉时,他就躲在壁橱里。
外祖父带他去打猎,他抓到了两只鸟。“苍鹭在叫:‘呱!呱!’”他说。“风筝在说:‘放我走!’”弗朗索瓦崇拜外祖父。“我紧紧抓住他的手指,”他解释说,“我不想放手,因为我太爱他了,我是他的宝贝。”外祖父教弗朗索瓦如何打猎,他也想教母亲。鹰会飞起来,弗朗索瓦告诉她,它们能追上苍鹭和风筝,至于他自己——“我骑着小马跑,飞吧!飞吧!”
他激动到语无伦次,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讲那个,几乎毫无意义——也许只对弗朗索瓦和他妈妈有意义。他讲述“小叔叔”有时会如何戏弄他,并威胁要偷他的玩具。他说自己得了坏血病,手上长了“包包”;外祖母在睡觉前给他好吃的黑面包;他整天待在花园里,吃好多樱桃,喂宠物鸡。他告诉母亲自己轻轻地吻路易丝舅妈,“就像我以前吻您一样,王后陛下”。他称母亲为“夫人”“王后陛下”,有时干脆叫她“妈妈”。他告诉母亲自己想念她。他有好多愿要许。他盼着她送自己一匹苏格兰小马,盼着她能多写信。他盼着有个小弟弟。他盼着她能回法兰西看他。她可以带上他的继父詹姆斯五世国王,他说。他也希望见到继父。
抄写员让在字母“t”上打叉,在字母“i”上加点,然后把笔递给男孩。五岁的弗朗索瓦还没有学会使用羽毛笔。他乱写乱画,在信末画了个似是而非的签名。
想写一笔好字需要练习,需要一双灵巧的手。用力过猛,羽毛笔会漏墨或折断笔尖;用力太轻,墨迹会在中间断掉或过浅。秘书和外祖母能快速写作,但还在学习的小男孩做不到。对他们来说,这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当弗朗索瓦长大到可以自己写字时,他会时不时地“请假”,尽管有时他有充分的理由。“夫人,”他在1543年写道,“请不要因为我没有亲笔写信而感到奇怪,是外祖母不让我动笔,因为我已经发烧三个星期,还很虚弱。”大家都说发烧会让他长个儿,他解释说,这样他就可以到苏格兰来为她服务了。
多年来,弗朗索瓦从家里或宫中(只要他有机会去)寄出许多信。1546年,他兴奋地前往枫丹白露,参加国王的新生儿伊丽莎白的洗礼。在外祖父母身边,弗朗索瓦看着英格兰大使托马斯·切尼把婴儿抱到洗礼盆前,心中想的却是他在苏格兰的母亲。在那些节日里,只要他有一点儿时间,只要手中有纸笔,他就给她写信。“我向您保证,夫人,与英格兰签订的和平条约让我非常高兴,”他对她说,“因为这意味着我能见到您了。”他说自己又寄出了一张新的肖像,尽管画得不太像他。这位艺术家有自己的风格。毫无疑问,这孩子每天都在变化。弗朗索瓦离开母亲时才三岁。在枫丹白露的那一天,他已经十一岁,快到征兵年龄了。“快成大人了。”
玛丽把家信保存好。它们给她带来欧洲大陆的消息,这是她在苏格兰黑暗岁月中的安慰。在她与詹姆斯五世结婚四年后的1542年,玛丽又埋葬了两个男婴。他们待在相隔数英里的不同育儿所里,却莫名其妙地在几小时内相继夭折。
十八个月后,詹姆斯五世去世了。
16世纪的信件经常会在途中丢失。玛丽的两个儿子在1541年4月夭折,安托瓦妮特直到7月22日才收到消息。“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当天晚上她写道,“但既然上帝想这样做——我们大家就都必须服从。上帝把他们从这个世界带走,他们是如此幸运,就让我们为此赞美上帝吧。”总有一天,玛丽会再次生育。“有了耐心,你就会保持品性正直,在今生和来世都幸福快乐。去见上帝最可靠的途径是经历磨难和痛苦。如果你经历过痛苦,就是好的开始。”在疾病和战争肆虐、儿童死亡频发的时代,有句话被一再重复:上帝爱那些受苦最多的人。
“若上帝垂怜,”安托瓦妮特继续写道,“你再生孩子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我将是第一个来帮你的人。”
事实上,苏格兰女王玛丽出生时,安托瓦妮特没能在场。然而,当五岁的小玛丽横渡爱尔兰海来到法兰西时,她似乎迎来了重生。在这个王朝联姻盛行的时代,母亲和女儿的人生轨迹往往非常相似。凯瑟琳·德·美第奇走上母亲的老路,而苏格兰女王玛丽循着母亲的足迹回到了法兰西。对安托瓦妮特来说,小玛丽的这段旅程是某种意义上的回家,是小玛丽投入新生活的机会。安托瓦妮特说大家都喜欢小玛丽。“在同龄女孩中,她是你见过的最漂亮、最优秀的那个。”安托瓦妮特称她的外孙女为“我们的小女王”。
在圣日耳曼-昂莱见到小玛丽后不久,凯瑟琳·德·美第奇就给玛丽·德·吉斯写了封信,字里行间隐隐有怜悯之情。“我们无缘相见或交谈,但我不仅为自己欣喜,也为您高兴,因为您有一位如此美丽、彬彬有礼、善良的女儿,您一定会感到幸福。不仅对您来说,对我和所有见到她的人来说,她都非常优秀。”凯瑟琳知道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玛丽都将待在自己身边。“上帝把她放在我的人生道路边,我感到更加幸运,”她继续说道,“因为我想,有她和我在一起,我的晚年就可以依靠她了。我为此赞美上帝,并祈祷上帝保佑您万事如意,就像上帝把她赐给您时也祝福您一样。”凯瑟琳看到的同其他人看到的一样:一个漂亮的孩子,一个奇迹。
女儿抵达法兰西后,玛丽收到的所有信件中,最有意义的一封可能来自她的母亲。刚把外孙女小玛丽留在王室托儿所,安托瓦妮特就承诺在未来的岁月里照顾她,“握住我们小女王的手”。然后,有那么一会儿,安托瓦妮特又开始关心起玛丽。
“你在这个世界上得到的幸福太少了,又太习惯于痛苦和忧虑,恐怕你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了。至少,我希望小玛丽离开的日子,是你为这个小家伙争取的一段安宁日子。上帝保佑,她会发现一切顺利,一切都恢复了,如果所有的麻烦都结束了,和平恢复了……然后有一天,你就可以问心无愧地离开那个地方,回来看看你的孩子和其他所有与你亲近的人。每个人都希望这样,和朋友在一起,你可以开心一点儿。”
一旦法兰西帮助苏格兰摆脱英格兰的威胁,玛丽就可以回来了。安托瓦妮特写信时怀着特殊的柔情和独有的共鸣。她自己也走过这条路,送女儿漂洋过海,承受贵族母女间的一次又一次的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