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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国
1547—1553年,法兰西
大约在凯瑟琳抵达圣日耳曼-昂莱迎接玛丽·斯图亚特的一个星期前,亨利二世骑马从奥弗涅的穆兰去小育儿院。十月末的天气一直很好,亨利二世走得很快。他带的随从不多,因为希望能和孩子们独处一段时间。他对小育儿院的新成员也很好奇。“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奇迹,”国王写信给玛丽·斯图亚特的舅舅弗朗索瓦·德·吉斯,“这使我更加渴望见到她。我希望很快就能见到她。”
在路上,亨利二世满怀期待,对苏格兰和它的年轻女王他思绪万千。不到三十岁的亨利二世还没有掌握朝臣的优雅礼仪,但长时间的锻炼和战场生涯使他身强体壮,战略意识强烈。
亨利二世梦想建立帝国。这位骁勇善战的国王从即位之初就立志要改正先辈的军事失误。他想夺回法兰西在1544年输给英格兰的布洛涅,还试图收复法兰西于两个世纪前的1347年拱手让给英格兰的加来。他的野心还不止于此。他仍渴望走出父亲的阴影,渴望获得更多领土。亨利二世继承弗朗索瓦一世的遗愿,为争夺意大利继续推进由来已久的瓦卢瓦-哈布斯堡家族战争。他还与查理五世皇帝有私人恩怨。“至于皇帝,国王恨他,并公开承认这一点,”一位威尼斯使节写道,“他希望死敌受一切报应。这种敌意如此之深,只有死亡或敌人彻底毁灭才能化解。”西班牙牢房的阴暗记忆仍然压在法兰西国王的心头。
然而,查理五世是个强大的敌人:他有广阔的领土,还有庞大的军队。皇帝已经控制了意大利和所有德意志土地。他还向北非推进,并派遣舰队前往新大陆。法兰西被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及其盟友围在中央。北面是哈布斯堡王朝的荷兰;东面和东南面有德意志各封邑和领地,如洛林和萨伏依;查理五世的主要领地西班牙逼近法兰西南部边境,毗邻多山的纳瓦拉王国——其一半领土已于1512年被阿拉贡的费迪南德征服,成为卡斯蒂利亚的附属。纳瓦拉北部仍然效忠于法兰西,算是个缓冲区。西面,西班牙船只正冒着狂风暴雨在大西洋上开辟通道,哈布斯堡帝国的版图正在扩大。
亨利二世对新大陆和非洲都不太感兴趣。欧洲才是亨利二世的天地,是征服和再征服的舞台。他构思了“法属欧洲王国”,囊括查理曼等法兰克国王统治过的所有土地,以及在德意志和意大利的新征服地。亨利二世沉迷于这个帝国计划,还用古代传奇皇帝的名字给小儿子们取名:夏尔-马克西米利安取自查理曼大帝;亚历山大取自亚历山大大帝;而幼子叫埃库莱斯。
亨利二世国王有年龄优势。查理五世已须发皆白,行动不便,而法兰西国王正值壮年。然而,刚刚登上王位的亨利二世有些胆怯,不愿与帝国公开冲突,至少当时如此。相反,他寻找其他方法来激怒敌人。他认为答案不在东方,而在北方。
英格兰的统治者不属于哈布斯堡家族,但也不是法兰西的朋友。在瓦卢瓦王朝和哈布斯堡王朝之间持续不断的冲突中,英格兰在某种程度上是个闯入者。查理五世的帝国军队不止一次进攻巴黎。法兰西和英格兰多次媾和,但几年后再次开战。法兰西对英格兰的反感由来已久,经历了14世纪的百年战争后,仍未完全消弭。此外,英格兰君主爱炫耀权力,令人讨厌:英格兰占领了加来,君主们就自封为“英格兰、爱尔兰和法兰西的国王”,这个头衔他们使用了近两百年。
苏格兰则不同。它很穷——与豪奢的法兰西相比,它就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但它“自古以来”就是盟友。然而,和英格兰的亨利八世一样,法兰西的亨利二世也觊觎苏格兰。法兰西国王盘算着,贫困的苏格兰将决定欧洲的权力平衡。如果亨利二世能从英格兰人手中拯救苏格兰,就能展示法兰西的军事实力,震慑查理五世,还能防止英格兰统治整个不列颠群岛——如果英格兰想讨好帝国,亨利二世就更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了。如果苏格兰成为法兰西的前哨,那么法兰西就既可以削弱都铎王朝的野心,又可以向令人憎恶的皇帝证明自己的勇气。另一方面,如果法兰西把苏格兰拱手让给英格兰,英格兰的亨利八世就会胆大妄为;查理五世也会看到法兰西的弱点,以及与法兰西开战的契机。
苏格兰女王,那个叫玛丽的孩子,就是苏格兰王国的化身。谁控制了她,谁就控制了苏格兰。然而,亨利二世的复杂算计并未就此结束,他还看到了插手英格兰的可能性,因为苏格兰的法裔王太后也是都铎家族的人。
玛丽的外祖母——詹姆斯五世的母亲——是玛格丽特·都铎,亨利八世的姐姐。作为都铎家族的一员,玛丽在英格兰王位上的继承顺位很高,这种继承权并非无可争议。1543年,苏格兰人撕毁了《格林尼治条约》,愤怒的亨利八世在法律上将玛格丽特·都铎的后代排除在英格兰王位继承人之外,但英格兰法律无法否认玛丽身上流着都铎家族的血液。大多数欧洲君主认为,在继位一事上,血缘权利比法律更有效。
根据英格兰法律,亨利八世的六任妻子中有三任生下子女,可以继承英格兰王位。尽管有法律,他们的继承权还是站不住脚。亨利八世的女儿玛丽·都铎和伊丽莎白·都铎都是私生子,她们的母亲都被亨利八世废黜。许多人认为私生子不可继位,甚至亨利八世的儿子爱德华六世的合法性也受到质疑。亨利八世与爱德华的母亲简·西摩的婚姻是由亨利八世创立的新英格兰教会批准的,而不是罗马天主教会。这就是爱德华的软肋。许多英格兰天主教徒支持苏格兰女王玛丽继位,认为如果她继承了英格兰的王位,英格兰就能回到教皇的统治之下。她已经是自己王国至高无上的女王,更有资格继承英格兰的王位。
法兰西国王亨利盘算着,如果玛丽嫁给自己的儿子弗朗索瓦,法兰西人就能把她推上英格兰王位,英格兰就将落入法兰西之手。王太子弗朗索瓦能通过婚姻成为苏格兰国王,然后凭借玛丽·斯图亚特的继承权成为英格兰国王。这样一来,他与玛丽所生的瓦卢瓦家族后代就能继承英格兰王位。法兰西人如果能控制英格兰,也就能控制英吉利海峡。他们可以切断哈布斯堡王朝统治下的西班牙和荷兰之间的水路,袭击从佛兰德斯出发前往新大陆的西班牙船只。
小玛丽就是建立帝国的关键。现在她正安稳地待在法兰西王室的育儿所里,处于法兰西亨利二世的羽翼之下。一场关于女孩婚姻和王位、针对英格兰的战争正在激烈进行,目前法兰西占上风。亨利二世不难想象,在不久的将来,他或他的儿子将会加冕为法兰西、苏格兰和英格兰的三冠王。
在圣日耳曼-昂莱,亨利终于见到了苏格兰的小女王。即使只有五岁,她也自有风度。蓝眼睛,粉红脸颊,能说会道,她似乎已经很有魅力。从少女时代一直到临终之时,她都能让人心软。
但对亨利二世来说,小玛丽真正的美在于她的嫁妆——一个王国。他在给朋友、统帅蒙莫朗西的信中说,她是“我见过最完美的孩子”。
在小玛丽前往法兰西的十六天航程中,吉斯一家心情忐忑。她像传说中的那么漂亮、健康吗?溢美之词和与之矛盾的谣言从苏格兰漂洋过海飞到法兰西。就在玛丽出生后不久,苏格兰盛传她病得很重,命不久矣。但一年后,英格兰特使拉尔夫·萨德勒看着玛丽,说她是“我见过的这个年龄最优秀的孩子”。她很健康,身材高挑,就像吉斯家族的人一样。
吉斯一家因此充满希望。1548年8月,在罗斯科夫下船的那个孩子甚至超出了他们的预期。她童年时期的肖像展示了她著名的美貌:表情开朗,颧骨高,眼睛像玻璃一样清澈。她小时候眼睛是蓝色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颜色加深,更接近琥珀色。
“这位小姐非常漂亮,看起来很有活力。”目光敏锐的安托瓦妮特·德·波旁在见到外孙女后对儿子说。“她有浅棕色的头发,我认为她长大后会是美女,因为她的皮肤光滑白皙。她的下半张脸很迷人,眼睛小而眼窝深,脸有点儿长。总的来说,她非常优雅自信。”她是够漂亮的,但可能是外在美之外的某种东西使小玛丽如此令人惊艳。魅力是吉斯家族的特点,还有引人注目的五官,与其说是精致,不如说是大气。小玛丽五岁时就有风度且自信。她为何能这样?旁观者注意到她那妙不可言的品质,于是肃然起敬。
也许这种魅力来自她的与众不同。小国王比比皆是,而小女王寥寥无几。玛丽出生九天就成了女王,不到一岁就加冕。她集合了出身、机缘和政治资本,成为一种现象。她令人印象深刻的特殊身份既是通往权力的基石,又是一桩怪事。
小玛丽登陆后,兴奋的吉斯家族书信往来频繁。吉斯家族也梦想建立帝国,他们在法兰西宫廷的财富随着家族地位的提高而增长。安托瓦妮特仍然是女族长,是家族的核心和灵魂。以吉斯兄弟为首的年青一代已经取得了成就。长子弗朗索瓦在1550年父亲去世后成为吉斯公爵,他英俊、勇敢、彬彬有礼,是骁勇善战的指挥官,也是亨利二世的朋友。
次子夏尔做了洛林枢机主教,是家族中的政治家和学者,还是拉伯雷、伊拉斯谟等杰出知识分子的赞助人。他精通拉丁语、希腊语和意大利语,是天才演说家。善于雄辩的他很快就成了亨利二世信任的顾问,但敌人说他是狡猾的骗子。吉斯兄弟在宫廷里行事招摇,且对亨利影响很大,以致统帅蒙莫朗西开始憎恨他们。就连迪亚娜·德·普瓦捷也担心自己对国王的影响力消退。
像哈布斯堡家族一样,吉斯家族知道女性对建立帝国至关重要,这一过程需要几代人的努力。勃艮第、波希米亚、匈牙利和西班牙都因哈布斯堡家族的女性嫁给外国王室而落入哈布斯堡家族之手。如果他们想要地位和影响力,就得把每一桩联姻当作战役来谋划。
1548年12月,小玛丽抵达法兰西后不久,弗朗索瓦·德·吉斯就迎娶了时髦而精明的安妮·德·埃斯特。她是意大利费拉拉公爵的女儿,母亲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二的孙女,这让吉斯家族与法兰西王室的关系更近一步。安妮的法兰西母亲遵循改革主义者让·加尔文的教义,以新教思想教导女儿。然而,就像安托瓦妮特·德·波旁一样,自从戴上婚戒,安妮·德·埃斯特就把自己献给了吉斯家族。从那时起,她对家族的忠诚从未动摇,这一点使她深受安托瓦妮特喜爱。在宫中,安妮密切关注小玛丽的消息,并经常去育儿室看望她,像安托瓦妮特一样忠于年轻的女王。
人人为我。年复一年,他们积累了大量的食客、人脉和姻亲,家族归属感推动了吉斯家族这架庞大机器的运转。苏格兰女王玛丽体现了吉斯家族未来的计划,即不断与高于自己的阶层联姻。然而她与王太子的婚约仍未定下来,这使吉斯家族时刻保持谨慎。
亨利二世与玛丽·德·吉斯的交易更像承诺,而不是约束性契约。他们当时还没有签署有约束力的婚约,亨利二世也不想过早放弃整片树林。如果过于宠爱某个家族,他们就会自行扩大影响力、吸引追随者,与国王离心,因此这不是个好主意。亨利二世似乎也在拖延——万一有更好的联姻对象呢?
吉斯家族在一个小女孩身上下了重注,而她在近几年内都不会被许配给王太子,直到两个孩子都长到十几岁。在此之前,吉斯家族一直指望小玛丽在法兰西王室中保持重要地位。他们在利用她的苏格兰王位。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有朝一日瓦卢瓦家族和吉斯家族的儿子将登上法兰西王位。
吉斯家族不仅将小玛丽视为苏格兰女王,还将她视为法兰西王后。他们教小玛丽把那顶后冠当成自己的,去感受它、去渴望它。如果她能演好这个角色,也许其他人会认为她自然该做王后。
不过,小玛丽首先得能长大成人,这个过程需要众人关注和精心规划。亨利二世希望小玛丽视自己为父,忠于瓦卢瓦家族和法兰西。在亨利看来,小玛丽不仅要习惯法兰西的饮食、衣着和语言,还要结交法兰西朋友、爱上法兰西人。
亨利相信情感纽带可以培养。从一开始,他就试图割断小玛丽与苏格兰的联系。法兰西人认为苏格兰人粗野乏味,衣着过时,举止粗俗(安托瓦妮特说他们甚至有点儿不讲卫生,小玛丽当然是个例外)。
有四个和她年龄相仿的苏格兰小女孩陪她一起来到法兰西。和她们年轻的女教师一样,她们都是苏格兰贵族女儿,而且都叫玛丽:玛丽·比顿、玛丽·西顿、玛丽·利文斯顿和玛丽·斯图亚特的苏格兰家庭教师珍妮特·弗莱明的女儿玛丽·弗莱明。在逃避英格兰人的漫长艰苦的旅途中,这群小玛丽紧紧地团结在一起。然而她们一到法兰西,亨利二世就决定要解散这个小团体。
亨利二世把四个玛丽送到位于圣日耳曼-昂莱西北四英里的普瓦西,在某所修道院学校接受优秀的法语和习俗教育。他遣散了玛丽的大部分苏格兰仆人,还做了个前所未有的决定:让王太子和公主们共用随从、仆人,这样小玛丽和弗朗索瓦王子就可以更好地互相了解。他的计划成功了。“我听说,”国王告诉弗朗索瓦·德·吉斯,“从第一天起,她和我儿子就相处得很好,好像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在卧室安排方面,苏格兰女王会与当时两岁半的大公主伊丽莎白共用一间。
苏格兰女王在亨利二世全方位的安排下茁壮成长,学习新语言,很快和小育儿院里的孩子交上了朋友。她洋溢着自信。1548年12月,在舅舅的婚礼上,小玛丽和四岁的王太子一起站在舞台中央。她已经练习过如何跳舞,王太子牵着小玛丽的手,两人都精心装扮过,穿着丝绸衣服,预演他们长大后要扮演的角色。一舞结束,这对小舞伴按惯例亲吻。亨利二世微笑着向小女王敬酒。
像所有孩子一样,小玛丽会看大人的脸色,并对他们的关心做出相应反应。小玛丽很早就知道自己有魅力。吉斯兄弟非常激动,因为这预示着他们很快就会正式订婚。安托瓦妮特对身在苏格兰的玛丽·德·吉斯滔滔不绝地说:“她得到了最高级别的待遇。”玛丽和“伊丽莎白殿下”住在最好的房间里。“在我看来这很好,这样她们长大后会相爱如姐妹。”
大人谋划的所有事情都让小玛丽认识到自己的地位,明白自己的富足生活和其他孩子一样重要,甚至更重要。大人们的表扬使她明白自己很优秀。看着房间里的陈设、衣柜里装不下的华丽长袍、墙上的奢华挂毯和桌上香味扑鼻的饭菜,她就知道自己有多高贵。她的珠宝多到黄铜大柜子都装不下,梳妆台上散落着闪闪发光的别针和做工精细的发梳。在盛大的节日里,她被丝绸、缎子、塔夫绸和天鹅绒的云彩包围,她的衣裙用银线缝制,用蕾丝、丝带和宝石装饰。
她和小育儿院里的孩子每天都要吃丰盛的正餐,几十个仆人从早到晚辛苦地准备一盘盘的美味肉类、糕点、糖果和水果,用葱和藏红花炖、用肉豆蔻和肉桂浸泡,数量多得令人难以想象。某本家庭账册记录道,有“二十三打面包,十八块牛肉,八只绵羊,四头小牛,二十只阉鸡,一百二十只鸡,三头山羊,六只小鹅,四只野兔”每天供孩子们和他们庞大的团队食用。育儿所与世隔绝,高高在上,只有小玛丽与王室的孩子们从某座宫殿去另一座宫殿时,才能透过马车帘子看到外面的世界。有时她每隔几天就会看到一次。每座宫殿里等待她的场景都比之前更加辉煌。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与玩伴一起学习修辞和历史,学习如何做淑女。大人为她聘请意大利舞蹈大师,买了把六弦琴。她花几个小时学习唱歌。学习之余,她还有很多时间和几十只统治宫殿的哈巴狗玩耍,或者在王室动物园里观赏亨利二世养的珍奇动物。孩子们很高兴参观迪亚娜·德·普瓦捷在阿内的城堡,迪亚娜在那里为他们专门保留了房间。有一次,王太子被分配到父亲的房间里,醒时睁大眼睛,发现自己陷在床单中。“从来没有哪次比我躺在国王房间的大床上时睡得更好。”他写道。在阿内,小玛丽爱上了赌博,从王太子手里赢零用钱时尤其开心。
在户外,她骑着最喜欢的小马“王室夫人”(亨利国王送她的礼物)学会了慢跑和小跑,并渴望能跟得上凯瑟琳·德·美第奇,她认识的最好骑手之一。在安静的下午,她会和“小妹妹”伊丽莎白和克洛德一起,用肉桂和干紫罗兰粉煮甜果酱。这一年,她的课业越来越严格,小玛丽每天都望弥撒。吉斯家族认为只有虔诚完成宗教活动后方可嬉戏——这是正统的虔诚观念。“您可以确信,”洛林枢机主教向姐姐玛丽·德·吉斯保证,“上帝(在玛丽家里)被以古老的方式尽心服侍。”
吉斯兄弟总在信中暗示小玛丽不会做错事。然而,小玛丽的良好行为需要小心管理。安托瓦妮特一直在幕后监视小玛丽,跟踪她的发展,观察她做的坏事。如果安托瓦妮特不能亲自去看望外孙女,她就会要求她的孩子和朋友向她报告。一封又一封的信证明了小玛丽在可爱之外的美德和顺从——没有这些,女孩的美貌就毫无意义。她与王太子的订婚还只停留在口头承诺阶段,小玛丽不能犯错。尽管和许多文艺复兴时期的父母一样,安托瓦妮特信奉严厉的爱,也会打孩子屁股(安妮·德·埃斯特淘气的儿子们知道她有多严厉),但她非常宠爱儿女和孙辈,对小玛丽也不例外。安托瓦妮特让小玛丽知道自己是被爱着的,也让小玛丽明白,吉斯家族想要的不过是完全服从和纯洁的美德。
小玛丽很快就学会了这一课。在小玛丽和外祖母的早期信件中,只有一封保存了下来,日期是1550年,那时小玛丽八岁。“夫人,”她写信给安托瓦妮特,“我很高兴写这封信,告诉您我从母后那里得到的好消息。她在4月23日的信中向我保证,她很快就会来这里见您和我,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能期望的最大的幸福。”“我太高兴了,”她接着说,“我尽我的责任,努力表现得好些,这样她就会快乐,因为我会满足您和她的愿望,做个好姑娘。”
玛丽·德·吉斯在1550年秋天出于政治和个人原因来到法兰西。去年春天,法军成功地袭击了英军在布洛涅的驻军,两国谈判后达成停火。苏格兰的和平是条约的一部分。“粗暴求婚”终于结束。水路畅通,船只可以安全通行。
多年来,玛丽·德·吉斯一直想正式成为苏格兰的摄政王太后,到玛丽成年时再还政。1550年,她回到法兰西,希望赢得亨利二世的支持。目前苏格兰总督是阿伦伯爵,即苏格兰詹姆斯四世的私生子。
作为小玛丽最近的亲属,理论上,阿伦也有资格继承苏格兰王位,因此玛丽·德·吉斯相当不信任阿伦。而且此人生性挥霍、自私自利,为自己和朋友随意动用国库。玛丽再没有能信任的人了,最好由她自己执政。
她还清楚地认识到,必须在苏格兰采取强硬措施。新教获得不少贵族支持,宗教敌对情绪高涨。
此行也给了玛丽·德·吉斯与家人朋友团聚的机会。她已有两年没见玛丽,把儿子弗朗索瓦·德·隆格维尔留给安托瓦妮特照顾也有十二年了。弗朗索瓦现在已经十五岁,他从未停止过给母亲写信。玛丽在法兰西度过的十二个月里,大部分时间都把他带在身边,大家心情愉快,事事顺利。然而有件事却吓坏了吉斯一家。1551年4月,玛丽·德·吉斯在法兰西待了七个月后,有个亲英格兰的苏格兰逃亡者企图毒死九岁的小玛丽。行凶者在动手前就被发现,之后逃到英格兰,但吉斯家族惊慌失措。暗杀威胁真实存在,这就是小玛丽价值的标志。
悲剧发生在玛丽·德·吉斯此行的最后几周。1551年9月,弗朗索瓦·德·隆格维尔在随母亲从茹安维尔前往亚眠的途中病倒了。他虽然小时候常患病,但在青春期似乎健壮起来。1551年,不知在途中得了什么病,他很快就挺不住了。几天之内他便死了。
苏格兰女王玛丽虽然很爱哥哥,但她太小,不能出席葬礼。玛丽·德·吉斯在法兰西待了很长时间,直到儿子下葬才决定回苏格兰。尽管在她生活的那个时代,几乎没有父母能幸免于丧子之痛,但这一打击对玛丽来说尤其沉重。临走前,她给安托瓦妮特写了一封信,悲痛几乎摧毁了她的信念。“我知道,夫人,您和我一样需要安慰,但您的美德能战胜一切。神提醒我们都将安息。我相信,夫人,正如您告诉我的,主希望我去见他,因为主经常以如此极端的方式来见我。唯愿上帝凡事皆可称颂!”
之后小玛丽再也没见过母亲。吉斯家族认为玛丽·德·吉斯会在某个特殊时间点,比如小玛丽办婚礼时,回到法兰西,但形势不由人,她留在了苏格兰。这一次是玛丽·德·吉斯自己选择,而不是迫于家人的要求。作为摄政王太后,面对敌意渐涨的苏格兰新教贵族,她觉得有必要为女儿稳住朝政。
同欧洲的许多贵族女性一样,玛丽·德·吉斯认为爱和政治纠缠在一起,难以区分。她留在苏格兰的部分原因是爱女儿和家人。余生中,她与小玛丽的关系仅限于通信。频繁的通信从早期国家机密课程谈到年轻的苏格兰女王应该如何处理衣物(玛丽·德·吉斯说该用于做慈善,最好捐给教堂)。小玛丽会永远珍惜母亲。她努力取悦母亲,也学会了为母亲的悲伤而担心。
母亲不在时,小玛丽会向其他女人寻求柔情,比如安托瓦妮特和安妮·德·埃斯特,以及凯瑟琳·德·美第奇。凯瑟琳也为玛丽·德·吉斯的离去而遗憾。不到一年前,凯瑟琳的儿子路易夭折,她和玛丽·德·吉斯一起哀悼弗朗索瓦·德·隆格维尔。“您会从您的女儿那里得到安慰和幸福,她爱您、孝顺您,她将弥补您所有的不幸。”她写道。她把玛丽当作朋友,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她多次要玛丽把自己的肖像画寄来。
凯瑟琳与吉斯家族的不少女性保持密切关系。她与安托瓦妮特保持密切通信,并教自己的女儿们要尊重这位老妇人。凯瑟琳觉得和安妮·德·埃斯特特别亲近,也许是因为她们背景相似。安妮和凯瑟琳一样,母亲是法兰西人,父亲是意大利人,她的童年也是在意大利度过的。每当安妮离开宫廷太久,凯瑟琳就会打听她的消息:“看到这消息的人,没人比我更爱您。”在凯瑟琳给安妮的某些信里,几乎能看出她的渴望之情。很难知道凯瑟琳和吉斯家族女性间的友谊中有多少政治因素。吉斯家族当然明白取悦亨利二世的王后有多少好处,不过,无论她们分享什么,都不仅仅是出于礼貌。她们的信流露出真正的温情。
凯瑟琳也许从吉斯家族的女性身上学到了某些东西。她发现玛丽·德·吉斯是耐心、坚忍和自我牺牲的母性典范,是愿意为了孩子争夺权力的女人——多年后凯瑟琳也会处于类似的境地。她也无法忘记吉斯家族如何讨好小玛丽,以及吉斯家族的舅舅、舅母如何全神贯注地关注这个女孩,他们“对她非常满意”。吉斯家族成员之间有强烈的感情。凯瑟琳会试图在自己孩子之间建立同样的爱和忠诚的纽带。
也许因为对吉斯家族的女性有感情,凯瑟琳对小玛丽更加温柔。她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表现对小玛丽的爱,请人为小玛丽画肖像,在小女孩生病时长时间在病床边陪她。在无数个漫长的下午,她教小玛丽和女儿伊丽莎白刺绣,用丝绸和网状花边编织纱网——这是凯瑟琳小时候在勒穆拉特修道院学到的女红技术。在信中,凯瑟琳一提到小玛丽,口吻就柔和起来。凯瑟琳可能把年轻的女王看作对自己未来的投资。从女儿出生那一刻起,凯瑟琳就知道她们有一天会离开自己。然而,如果一切按计划进行,玛丽将成为凯瑟琳的儿媳,留在法兰西宫廷,正如凯瑟琳曾经告诉玛丽·德·吉斯的,小玛丽将是她晚年的慰藉。安托瓦妮特说凯瑟琳经常把小玛丽带在身边。
然而,凯瑟琳的感受可能更为复杂。多年以后,出于政治和个人原因,她越来越不喜欢小玛丽。人们不禁要问,这种反感的种子是否在玛丽童年时期的某个时刻就生根了呢?虽然小玛丽很漂亮,但在凯瑟琳多年来在宫廷和王室育儿所编织的精致结构中,她是颠覆性的存在。人们都能看见小玛丽享受万千宠爱,成为吉斯家族的明日之星,她让所有法兰西王室的孩子都相形见绌,即使是地位显赫的王太子也盖不住她的光芒。他比小玛丽小一岁,瘦小孱弱,和光彩照人的小玛丽相比,简直就是个虚弱的王子。
原因很有可能是小玛丽目中无人。小玛丽十几岁时,有次她的法兰西家庭教师在凯瑟琳王后和青春期的玛丽女王之间造成了严重的误解,但详情不为人知。有些历史学家怀疑这位女家庭教师把小玛丽对凯瑟琳美第奇血统的嘲讽透露给了凯瑟琳。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个故事既说明了女王和王后——也许尤其是在女王和王后之间——会攀比阶层和威信,也说明了少女玛丽自我意识的逐渐增强。不管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都使小玛丽焦虑不安。凯瑟琳从来没有在她的信中提到过这件事,但后来她开始鄙视小玛丽和吉斯家族的傲慢。
与迪亚娜·德·普瓦捷“共存”多年后,凯瑟琳变得善于隐藏感情,所有信函都没有流露出对玛丽·斯图亚特的一丝责备。相反,吉斯家族相信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正如洛林枢机主教在给姐姐的信中所说,小玛丽“征服了国王和王后”。
玛丽·德·吉斯回到苏格兰不久,洛林枢机主教就开始监督外甥女的学业,监督小玛丽学习和成长的方方面面。现在她已接近青春期,她的教育需要严格关注。枢机主教每个月至少去一次小玛丽的房间,翻遍抽屉,审问仆人,检查衣柜,然后他会给玛丽·德·吉斯发一份报告。考虑到姐姐的紧张情绪,枢机主教总试图传达好消息,很少报告坏消息。
1553年,小玛丽十一岁时,枢机主教用墨笔写了封长达几页纸的急信。法兰西又一次与查理五世开战。亨利二世早年面对帝国军队的胆怯早已烟消云散。在最近的冲突中,信奉路德教的德意志诸侯请求亨利帮助他们对抗天主教徒查理五世残酷的宗教迫害。尽管亨利二世强烈反对新教,但他从未放弃蚕食帝国的机会。前线转移到了梅斯附近的德意志领土上。
这场冲突几乎耗尽法兰西国库。必须厉行节约。亨利二世决定解散小育儿院。国王命令王太子搬到新的住处,由他的家庭教师照管。至于王室的两个女儿,即八岁的伊丽莎白和七岁的克洛德,凯瑟琳王后计划把她们带到宫廷里一起生活。
这项措施意在节约花费,但为不失面子,凯瑟琳另找了搬迁的理由。她说,前几代法兰西王室的公主都有自己的住处和仆从,是因为她们的母亲已经去世,但是凯瑟琳想亲自监督女儿们。用她的话说,这是教她们服从和敬畏的正确方式。凯瑟琳似乎认为苏格兰女王玛丽也会和自己住在一起。
枢机主教很欣赏凯瑟琳关于母亲和孝顺女儿的理论。“在我看来,她说的是实话。”他写道。然而关于生活安排,他有不同想法。他对姐姐说:“我认为您也应该这样做,亲自或只让您信任的人来照顾您女儿。我恳求您在这件事上保持强势,这样您对她的控制力就永远最强。不过我了解她的美德,我可以向您保证,她只会完全顺从您。”他建议让小玛丽自己住,并提供了一份值得玛丽·德·吉斯“信任”的侍女和侍从名单。
吉斯兄弟不信任凯瑟琳吗?他们确实不愿让玛丽在宫中生活。十一岁时,小玛丽正在迅速成熟。“你不能把她当孩子看待。”安妮·德·埃斯特写道。她说话办事都像大人一样。早熟和魅力为小玛丽赢得了许多崇拜者,但在青春期,这些技能使她容易受到掠夺成性的成年人的攻击。正如某位英格兰朝臣在十多年后注意到的,她往往话很多,有时表现得出奇友好,甚至过于友好。也许十三岁前,玛丽已经习惯了某种轻浮的风格。法兰西宫廷里满是油嘴滑舌的朝臣。吉斯家族可能察觉到小玛丽需要保护,或者需要严格监督。
但主教最关心的是身份和地位。小玛丽是加冕了的女王,如果她和王太子一起住在小育儿院里,吉斯家族就能容忍共用仆人。对五岁的孩子来说,这讲得通,因为小玛丽需要学习语言和交朋友,而吉斯家族也不想冒犯亨利二世。然而一旦王太子搬回自己家,吉斯家族就急着制定适合小玛丽地位的方案。显然,与凯瑟琳王后一起生活并不合适。
这可能反映的是吉斯家族的策略而非势利。小玛丽和王太子的婚约仍是非正式协议。吉斯家族不愿小玛丽在亨利国王心目中的地位有损,像共享仆人这种做法可能危及他们的婚约,而小玛丽已经懂得自己的价值。据主教说,她拒绝搬到凯瑟琳王后宫中。“请相信我,夫人,”他写信给玛丽·德·吉斯,“她本来就有一颗伟大而高贵的心,所以当她发现自己受到如此卑贱的对待时,就会非常生气。因此,她希望大家别再像看孩子一样看管她。”
自立门户很费钱,但到年底,小玛丽就获准独立居住了。她邀请主教共进晚餐来庆祝自己在新家度过的第一晚。小育儿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吉斯家族向法兰西宫廷传达的信息给小玛丽又上了一课。的确,凯瑟琳王后可能会像爱女儿一样爱她,但小玛丽不是凯瑟琳的女儿。她首先要服从自己的母亲和吉斯家族。小玛丽可能像爱姐妹一样爱伊丽莎白和克洛德,但小玛丽和“法兰西的女儿”不一样。她是至高无上的女王,拥有都铎、斯图亚特和吉斯家族的血统。她与法兰西公主不同。她配得上更高的待遇。
终其一生,小玛丽都会牢牢记住这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