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胆大时敢放千言
羞怯处偏差一语
阅卷后大约半个月,就到学生填志愿和填政治审查表的时间了。那时学生报志愿最热门的是中师、中专,而不是高中。这是因为读中师中专一拿到录取通知书,就等于“跳出了农门”,脱了“农”籍,拿到了国家粮食供应证,每个月就有三十斤白生生的大米供应,就成了城里人。
读高中则仍是农村人口,而当时大学的门槛又很高,往往是“三年高中白辛苦,还是回乡吃红薯”,所以很多家长,特别是农民家长都一个劲儿地软劝硬逼要孩子考中师中专,于是报考中师中专的人就很多。人多路窄,当然就拥挤,于是顶层就设计出诸多限制政策:
一、未满十四岁的不能考中师;
二、中考当年9月1日前已满十八周岁的不能考中师、中专;
三、身高不够标准的不能考中专、中师;
四、五官不正的不能报考中师;
五、四肢残疾的不能考中专、中师;
六、复习生不能考中师、中专、重高……
总之,考中师、中专、重点高中的要求很多,而考普通高中的要求很少,但年满十八岁的不能考高中。
我的班上有一个思维敏捷、品行优良、成绩优异的男同学,叫隆华,当年还不满十四岁,不能报考中师、中专,但他考上重点高中是十拿九稳的事。不过,这小子有点恃才傲物,粗枝大叶。在一次作文时,竟然把“我们无限痛恨‘四人帮’”写成了“我们无限热爱‘四人帮’”。历尽人生坎坷的我,当然深知个中的厉害,发现后就把隆华叫进办公室,关上门,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并把那页作文纸当场撕下来,吓唬他要以此为证据……他听了吓得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为了不影响隆华的情绪,我说:“证据暂且留下,若你努力学习,考得好,我可替你隐瞒下去;若你学习不努力,到时休怪老师我铁面无私……”眼看着他就要毕业离开了,我决心要教训教训他,让他长长记性,以免日后进社会后为粗心所误所害。于是到区文教办公室领取初中学生毕业政治鉴定表时,我就特意多领了一张。学生来校填个人基本信息,我把表发了,将多领的一张表放在办公室抽屉里,一不小心被进办公室问事的班上纪检组组长吕本明看见了。她好奇地问:“老师,你不是说一人只有一张吗?咋多出一张呢?”
“我要收拾收拾一下隆华,这是给他留下的……”
于是我把那件事及我的想法对吕本明说了。当天上午十点,学生陆陆续续到校看鉴定评语并签名,隆华来校已是傍晚时分了,我叫隆华与我一起吃晚饭。晚饭后,我在隆华的毕业鉴定表上写道:……该生出身于富农家庭,对党和政府有刻骨的阶级仇恨,于1979年6月3日在作文本上公然写出了“我们无限热爱‘四人帮’”的句子……评语写完后,按当时规定,要由学生看鉴定是否真实,签名认定后才能上交,最后由相关部门决定是否录取。所以当时一份毕业生鉴定表,关系到一个学生的政治前途。有鉴于此,我的如意算盘是:既要隆华尝到撕心裂肺的“痛”,又要让他在今后的人生长河中一帆风顺地“游”。
当我把这份鉴定递给隆华时,聪明的他顿时泪如雨下,放声痛哭,一再哀求,可我却坚持:“我并没冤枉你一分半毫呀,我更没法用谎言去掩盖住铁的事实。”任隆华怎样哭泣,任他怎样哀求,我表现出的是铁石心肠。
直到深夜十二点,我才叫他擦干眼泪,坐到我的办公桌前。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隆啊!今天在学校,你犯了这样的错误,老师可以原谅你,可以帮你掩盖错误,也可以帮你渡过难关。可是一旦你走进社会,犯了这种错误,谁会原谅你?谁会帮你掩盖错误?谁敢帮你渡过难关呢?不落井下石的,就是好人了。而更多则是趁你之危,将岩边的你顺手一推,让你滚下悬崖,笑呵呵地看你摔个粉身碎骨。古谚说得好: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接下来我给他讲了几个故事,小隆听了这些发生在身边的故事,十分震撼!聪明的他先前眼神中的哀怨已被信服和敬佩所替代。
“我早就做了准备,另外给你留了一张空白表,你填好签上字即可。”说着,我把写好的初中毕业生鉴定表给撕了个粉碎,笑嘻嘻地拉开抽屉,一看,不由得愣住了,抽屉里空空如也,啥也没有啊,那张备用表已不翼而飞了。我顿时慌了神,因为明天早上八点就必须上交毕业生登记表啊!脑中灵光一闪,我忽然想起班上纪律检查组组长吕本明,只有她知道我留有一张备用表,也知道我的用意,难道她把这张表带回家去了?
于是,我叫隆华在我床上睡下后,打着手电筒,高一脚低一脚地往纪检组组长家赶去。好在学校距那个学生家不远,不大一会儿我就来到了她家,敲开门,把吕本明叫出来一问才知道,她已把我留给隆华的备用表用了。她的理由冠冕堂皇:“我自己的表上滴了一滴墨水,我就把那张表用了。”
“那你为啥不告诉我?”
“我来找你,你不在,后来我就忘了。”
“你的记忆力不是很好吗?”气急之下,我骂了她一句,转身就急匆匆地往大丰县城赶去。不知啥时候开始下起雨来了,而我出门时,情急中没带雨伞,万幸的是雨并不大,且时下时停。我一路快走,穿过大兴,翻过莲花坳,好不容易才赶到区公所,敲了敲文教干事吕应嘉的门——王乾俊干事已调离,吕干事一边问:“哪个?”一边忙着披衣开门出来。他一见是我,满脸惊愕地问道:“纪老师,深更半夜你找我干啥子哟?”我知道他是个有担当的好领导,于是便如此这般地把一切全告诉了他,他听了感叹道:“纪老师,谁家孩子遇上你这样的好老师,真是三生有幸呢!你不仅考虑学生的今天,还事事想着学生的明天……”他一边说一边和我往办公室走去。来到办公室,他拿出两份初中毕业生鉴定表递给我,小声地说:“纪老师,你信任我,给我讲实话,我感激你,但是你千万不要把这件事再告诉别人。你不是说过莫信直中直,须防仁不仁吗?……”我万分感激他的提醒。
回校的路上,雨还在下,我衣服湿透了,那时的我又黑又瘦,但毕竟人年轻,抵抗力强,所以回到学校喝了一小碗盐水后什么病也没患。雨停了,鸡叫了。我填好隆华的鉴定表,再叫醒他签字时,晨曦已挂上林梢了。
没过多久,录取通知书发下来了,全大兴公社4个初中班共33人上高中录取线,其中只有2人考上重点高中——大丰中学,一个是其他班的谢铁柱,另一个就是我班的隆华。中心校两个公办班、双溪大队一个民办初中班共16人考上高中,而我教的一个班就考上了17人。
初试牛刀,大获全胜。由于理科教师不认真,这些学生大多是凭我教的语文、政治两科取得高分考上的。大多数学生理科差,读完高中后很难考上大学。最典型的是牛玉学,语文、政治总分200分,她考了187分,而数、理、化三科却只得了17分,但还是考上了高中。
中考张榜后,我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一夜之间成了全区街谈巷议的话题:
“纪眼镜有本事啊,一个班考赢了三个班。”“他有啥鬼板眼哇,三个班还没他一个班考得多!”“一个小娃儿,把几个老果果搞趴了,怪事!”“纪老师那个班考得好,奇怪吗?不奇怪!人家好亡命嘛!”“老纪教书真的有一套,我堂弟在他班上毕业,这回没考起,但他就是佩服老纪,说听他讲课从不打瞌睡!”这是学校同仁背后或当面议论的。
“他教书没啥本事,就是时间加汗水……”“他娃教书没啥板眼,就是估到灌……”也有一两个与我教平行年级不服气的老师如是说。
当然,这种言论一出来就立即遭到回击:“你咋舍不得时间和汗水呢?你咋灌都没灌出几个高中生来呢?”
每当听到一些不好的议论,在气愤之余,我常常以“被敌人反对是好事而不是坏事”来勉励自己。
不管赞扬也好,批评也罢,反正谁都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我成功了。“福兮祸所伏”,由于我班学生中考成绩突出,校领导便把担子给我压来,要我接左老师的烂摊子。踌躇了几天之后,敢于挑战的我终于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之所以把这个班叫烫手山芋,是因这个班被左老师教得要纪律没纪律,要成绩没成绩,此其一也;更要命的是,据说农村初中要改学制,由两年制改为三年制。也正因为有这第二个原因,也使得领导要把这赌注押到我身上。
说起来也可笑,一个初中仅上过三个月的人,竟然成了敢挑大梁的人!事实再一次证明了:有志者,事竟成。
开学前几天,大概是8月22日吧,接到区文教办公室通知,叫我们第二天去上云中心校开会,会期三天,要住宿的需自带卧具。通知上没说会议内容,直到开会那天,我们才知道开会是研究一学年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怎么上完两学年的教材。
教师共分成四个组,即数学、语文各分两个组。那时初中还没开设英语这门学科。我任其中一个大组的语文组组长。
会议第一天,在听了区文教办公室吕干事的讲话后,我们每个教师就各自读教材、看教参,准备第二天的“炮弹”,好在讨论会上“放炮”。同行都在认真地研读教参、教材:有的在教参上打上了记号,有的双眉紧锁,有的叹气连连,有人甚至一边看教参教材,一边愁眉苦脸地低声嘀咕:“这个书咋个教呀,搞不懂啦!”
我把四本教材聚精会神地看了两遍,然后翻了翻教参内容并关注了课文下的注释,特别关注的是课后习题。最后掏出笔来在笔记本写上记叙文、议论文、说明文、散文、现代诗歌、古体诗词、古文各多少篇。接着我又写下了各单元的教学重点及可能考试的重点以及题型,还写出各类文体的安排目的,学生必须了解掌握的以及应用的知识要点。在结束语上写下了如下几个字:因地制宜择缺而教;系统复习,重点突破。
第二天,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放炮”,每个人一上来就放“排炮”。二十多位语文教师,讨论会从红日东升一直炮战到夕阳西沉。但万炮齐发,却无一炮能“制敌于死地”。在他们争论时,我无数次想站起来驳斥一些奇谈怪论……
甚至还有人出奇招,派学生代表若干人去中央反映情况……,但一想到“偏听暗兼听明”的古训,几次站起来,又几次耐着性子摇摇头坐了下去。
“纪老师,你是组长,还没发表意见,看来你胸中早有一根棒棒儿了。你总结一下吧!”
“胸中有根棒棒儿”就是胸有成竹的意思。
我站起来先简要但又尽量不伤害别人地说:“我认为古诗古文还是应该教的,古诗古文是源,现代语文是流,无源岂有流呢?但四册语文又如何教完呢?如一课一课地如平常地教,是怎么也上不完的;若是浮光掠影地教,那学生又能学到什么呢?因此,我认为应该因地制宜,择缺而教;系统复习,重点突破。”接着我就诠释道:“因地制宜,择缺而教,就是对四册语文进行梳理,针对各校的校情、各班的班情,并结合中考的考情,缺啥教啥……”我说完,大家都一致鼓掌叫好。
第二天上午,各组继续讨论并各自写出教学计划,独我带领的这个组没再讨论了,我找张兴老师把我的想法写好,按时交卷了事。做完这件事,我们就玩扑克的玩扑克,吹牛的吹牛。到了十二点,叫交讨论稿,我把张老师写好的东西上交了事。
开了总结会就该散会了,大家都感到轻松了,所以中午我喝了很多酒,但还没酩酊大醉。这一餐吃了一个多小时,饭还没吃完,就听见有领导在大喊:“开会了,到会议室开大会了。”于是我们放下碗筷就往会场跑去。
会场设在一间大教室里,正前方摆几张课桌,桌后放了几张藤椅,就是领导坐的主席台了。其余三方密密麻麻地放着木方凳,我和乔老师、张老师去晚了一步,只好在紧挨着主席台的左侧坐下。
开会了,主席台正中坐着一个穿着青色中山服、浓密的黑发往后梳、额宽脸大、眼大眉浓、身材魁梧、脸被酒精刺激得通红的男领导。脸红筋涨的应嘉干事几句简短的开场白讲完之后,就说:“这是我们区新调来的区委常委宣传委员,我们的直接领导,大家欢迎吕委员做指示。”我们鼓掌,那个吕委员站也没站起来一下,只是摆了摆手。对他的无礼,我心里已有几分不快。接着,吕委员就开始训话了:“同志们,这个会我们开了三天了,大家在讨论中都发表了许多好的意见。但是,我认为,大家回去后,数学就按李明老师的方案教,语文就按刘达老师的方案教……”
既然要按他们两人的方案来执行,那为什么事先不把他们两人的方案发给我们,那不省事多了?叫我们讨论了两天半,结果就是按他俩的方案教,我心里顿时有种被戏弄的感觉。借着酒精提供的胆气,我呼地站了起来,大声地说:“照他们的方案教,能保证我们考上多少学生?”
“你是哪个学校的?”吕委员红着眼睛大声呵斥道。
“红星小学民办初中教师纪元初!”我也毫不示弱,大声吼道。
“你要怎么搞?”吕委员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瞪着双眼盯着我,右手食指、中指如剑般地指向我大声质问道。
我吓得酒醒了一半,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死要面子的我,哪还有退路呢?于是我毫不犹豫地把因地制宜的一番话,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一下子说了出来。
“那你敢保证考多少学生?”
“超过全区平均数,少一个人我就立马卷铺盖走人!”我紧跟了一句。
会场上剑拔弩张,气氛就像原子弹快要爆炸似的。聪明的应嘉干事突然站了起来,让吕委员坐下去,然后对着我大声说道:“纪老师,坐下!坐下!我晓得你今天喝多了。喝多了嘛,酒后乱性,吕委员不会跟你一般见识的……你有啥意见,散会后再向吕委员反映,向我反映……”在吕干事的一再催促下,我也坐了下来。
会议只好草草收场。散会时,吕委员恨恨地剜了我一眼,我已经能预料得到我的下场——再过两天就会被一条莫名其妙的理由辞退回家。“躬耕本是英雄事,老死南阳未必非。”我在回家的路上,上百次默念这两句诗,为自己注射镇静剂。
事后的几天,我没听见风吹也不见草动。我感到十分奇怪,难道那恨恨的一剜眼,是我看错了?开学工作会开了,没人批评我,校长反而表扬我敢挑重担,服从安排。报名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顺利进行着,天生多疑的我,反而忧心忡忡,总觉得有祸事要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