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良辰美景奈何天
心里忧烦对谁言
大概是临近中秋节的某一天——具体时间已模糊了,主任教师咸大光来到我的教室门口,直向我招手示意出去。我出去一看,办公室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章文书,另一个则是吕委员。我转身进教室布置好学生自学,才往办公室走去。我还未走近他们,眼尖的章文书就看见我了,大声地开起玩笑来:“纪老师,不落教哇,看见我们来了,一不打酒,二不割肉,躲进教室干啥子?人家吕委员大老远来视察工作,就凭你端大架子、态度不端正这两点,就该遭严惩。”说完,他又满脸坏笑地说:“吕高粱,咋个罚他?”爱开玩笑的章文书给吕委员取了个诨名“吕高粱”(吕委员名叫“吕宏良”,故戏称他“吕高粱”)。
“小章,少瞎扯!”吕委员望着我点了点头。
我走过去,招呼道:“吕委员,你们早,请进办公室坐。”
吕委员微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这个‘纪土匪’不会理我呢。”
“我敢吗?”
“你还有啥不敢的,只有没骂我娘了。”我们三人都笑出声来了。
从此,在大丰教育界,我的绰号——纪土匪便被传扬开了。我给他们泡好茶,便跑到代销店去赊上四瓶高粱酒,赊了两斤上好的保肋肉——那时人们还以能吃上肥肉为享受。我把这些东西交给“炊事员”管婆婆之后,又回到办公室。可办公室已空无一人,只见桌上留有一张小纸条写着:“我们去四队水库钓鱼去了,十二点左右回校吃饭。”一看笔迹,我就认出是章文书写的。
他们一走,我又回到教室讲课。第三、四节课都是数学,于是我就在办公室改起作文来了。当然,我心里也在琢磨,难道姓吕的这个分管教育的区领导真的不计较我顶撞过他吗?若说不计较,他刚才为何还提到我就差没骂他娘了;若说他计较嘛,从神色从语气上看,又不像。唉!不管是福还是祸,是祸反正躲不过。数学老师参加了那天的会,当然看到了那个阵仗,所以他借下课之机到我办公室来安慰几句:“……纪老师,应该没啥大问题的,若来者不善,就不会在这里吃饭的。”
我笑了笑,点了点头说:“他要计较也没关系,大不了回家再过那‘手捏锄头把,犯法也不大’的日子,难道还能因此判我十年八年徒刑?”
“好,你能这样想就好。”
作文还没改完,就已经十二点了,我刚准备起身去厨房看看,两位领导就出现在我眼前了。
1979年,尽管人们的生活条件有了一定的改善,大多能吃饱穿暖了,但饮食结构还是十分简单且粗糙的,就是领导来基层用餐也不外乎是肥大块加老烧酒而已。
那天中午,我们三人吃了一顿简单的饭。数学老师和另一个姓隆的女老师一直是回家吃饭,咸老师与左老师两个人,如果我请他们两个一起来吃饭,他们两个都不会来,请一个不请另一个,又有拉帮结派之嫌,所以红星小学当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谁的客人来了谁招待,其他不予置喙,真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味儿。
一张小圆桌上只摆了一大盘回锅肉,一小碟青椒炒瘦肉片,一大碗冬瓜绿豆汤,两样时蔬,一锑盆老烧酒。那阵喝酒时兴先干二两再说话。我们三人各自先干了二两酒,这时,我才开始向两位领导敬酒,我敬完他俩,两位又回敬我。敬酒事一了,三人就开始喊跑马拳,这一“跑马”下来,四斤酒也就全跑进三个胃里去了,我由于眼睛高度近视,所以胃里接纳的酒精当然也最多,少说也有一斤半。
章文书喝酒最会耍滑头,喊拳耍赖——喊得快,手指出得慢;喝酒耍赖,像魔术师般地让别人看见他把酒倒进了口里,而实际上却倒在地上,甚至倒进他自己穿的鞋里、衣袋里……吕委员喝酒颇为耿直——酒风酒德俱佳,所以也喝得面红耳赤舌头僵。此时的我,一半清醒一半醉,趁着酒兴,在敬烟之后,突发奇问:“吕委员,听人说那天散会后,你发誓要收拾我,你准备如何收拾我?先告诉我,我好做准备啊!”
“收拾你,你听哪个说的?”
“哪个说的不重要,你说没说过才重要!”
“说过!”
“咋个收拾?”
“罚你三大杯酒!”
“不对吧。敢说不敢认账,岂是一个大领导的做派!”
“谁不认账?”
“你不认账!”借着几分酒气、几分匪气,我步步紧逼。
章文书见势不妙,急忙岔开话题:“纪老师,明年这个班要百尺竿头,更上层楼哟!我现在分管教育,你可要给我扎起哦!”
“扎起?这要看委员长如何打整我啰!”
“打整你?我打整你,你经得起我打整?”
“啥子经不起,人除死去乏灾,你总不至于置我于死地吧!”我是个鸭子死了嘴壳子硬的主。
可能是酒劲上来了,吕委员双眼蒙眬地说:“我倒真的想收拾你娃,但应嘉说,收拾了你,家长们不答应。昨天和今天我钓鱼时一问其他人,果然……”他话没说完,头一歪,趴在桌上就酣然入梦了。
说起文教办公室干事吕应嘉,我倒要赘述一二。此公为人厚道、善良,有同情心,聪慧且大度,善隐忍,能在吕宏良委员的眼皮下工作十余年殊为不易。唯有不足者,书生味浓。
应嘉干事在两个关键时刻为我主持公道,一是这个事,还有一件事且待后文再叙。应嘉干事还有一门绝技,那就是抽烟,他一天到晚,总是烟不离口。他抽烟似乎受过特殊训练,不管是闲坐还是与人交谈,甚至开大会,只要嘴上叼着烟,他绝不会拿下来,烟灰再长也不会掉下来,直到把这支烟吸完。更为一绝的是,他不用手帮忙,能利用嘴唇的蠕动将烟移动到嘴唇的任何一个部位。
老实说,我这个人总爱惹祸,但每次总能逢凶化吉,难道冥冥之中真有神灵相助?
1980年春,地区专门派了一个工作组赴大丰调查研究民办教师的工作生活现状。领导决定派我和另一个民办教师陆老师去参会。这一去,我又说出了一些石破天惊的牢骚话。
那天调研会是在县政府——明清时代的县衙门召开的。县衙内几株英姿勃勃的古榕树在微风中诉说着它们曾经的故事,本色的木地板已被岁月擦得锃亮,栏杆——特别是楼梯扶手,清一色的黑红色油漆漆过的,尽管经过两三百年的风雨剥蚀,仍然朱颜未改,焕发着徐娘的风韵,没有一处红疤黑迹,更不见老年斑的蛛丝马迹。
那天参会的就十来人,据说调查组要在大丰工作五六天,每天找一两个区的民办教师座谈。会议一开始,调查组组长——一个剪着短发、白嫩圆脸、蛾眉大眼荷包嘴的少妇,微笑着对我们说:“我们这次是受省政府的委派,前来听取基层意见的,调查结果向省人民政府汇报,最后,省人民政府还得向党中央、国务院汇报,所以大家必须实事求是说实话真话……”
终于轮到我了。
我先讲了我的工作之重及工资之少,这种付出与回报极不对称,真叫人寒心之类。最后我总结式地说民办教师三不像,三管三不管。我说:“民办教师不像公办教师,公办教师不论教好教坏,干多干少,工资照发,米照买;也不像私塾先生,私塾先生有东家有老板,管吃管住,有束脩或年俸;民办教师也不像乞丐,乞丐叫唱一天,总有打发点残羹冷炙、一文两文的。民办教师早踏寒露去,夜披星月归,叫喊一天,何曾见人施舍过一文半文?民办教师的工资多少没人管,生老病死没人管,福利待遇更没人管。可要说工作量多少,工作效果好坏,对不起,那可是谁都在管,县文教局要管,区文教办公室要管,领导和校长更是月月管,周周管,天天管,时时管……”
我话还没说完,那个少妇组长就带头一边鼓起掌来一边说:“纪老师发言有水平,是真话!”
1980年秋,民办教师可以通过考试转正了,不知是否与此次调查有关系。我猜想,多少有那么点瓜葛吧!现在回忆起那段经历,真为自己当初的稚嫩忍不住掩口而笑。
紧张而繁忙的教学,使我根本顾不上回家,成天除了办公室兼卧室到教室以外,另一处必去之地就是厕所。许多时候,一日三餐都是炊事员管婆婆给我端到办公桌上,我一面看书或看学生作业,一面狼吞虎咽地扒饭。1979至1980学年,除春节回家一次之外,没再回过家。女儿早就和我在一起生活了,我吃的大米,常常是给妻子捎信让她从家里送来,一般是两个月送五六十斤大米,还有一点可怜巴巴的咸菜,有时也送一点时蔬来校。
紧张哪晓炎凉逝,繁忙不知岁月稠。眨眼之间,又迎来了中考,此次中考,于公于私,都风平浪静,无事可记,故不予赘述。
到阅卷时,我又被任命为语文阅卷组组长。阅卷时,宣布了纪律,严禁喝酒。阅卷结束那天傍晚,区文教办公室大开宴饮,素来享有好酒贪杯臭名声的我,不仅高兴万分,而且敢向发出“战争叫嚣”者应战:绝不避战逃逸。正当我奋战犹酣之时,张老师的大儿子晓琪跑到餐桌前,一把拉着我就往外拽。一出餐厅,晓琪就说:“纪老师,卢姐叫我为你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全是你最爱吃的菜。”
我一怔,好半天才问道:“她过生日吗?”
“她啥时生日,难道你忘了?”
“那不逢年不过节的,她请客干吗?”
“她只请你一人,你不懂吗?”好一个多情重义的女子哟!我心里暗自叹息道,一时间为之语塞,羞愧、悔恨顿时挤满了心头。
来到晓琪兄的住处,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桌七荤八素的菜肴,其中有我嗜爱终身的红苕粉条、咸鸭蛋、家常豆腐、腊猪嘴、腊猪耳朵、红烧牛腩、莲藕炖猪蹄膀、火烧青椒拌茄子……
晓琪对我耳语道:“老弟,今天下午卢老师找到我,如数家珍地报了这些菜名,我记下后,她还一一对照了一遍,怕我记错了。哎呀,你当初真是……”他没说下去,但我也知道其后半句是什么意思了。我心里像打翻五味瓶似的,百感交集。甜——她十年后仍没忘我饮食之所好;酸——她现为铁饭碗的公办教师,而我却是一个连泥饭碗也没端稳的民办教师;苦——当初她一封以年龄比我大五岁而拒我于千里之外的信,使我一气之下成就了眼下这本不该成就的姻缘,在苦涩中度过了十年……
“坐吧!”卢姐甜甜的一声招呼,中断了我在苦海中的挣扎,我木然地坐到了她身边。
我的身世,我的经历,我当时的现状都铸成了我内心的极度自卑;而我的天生秉性及后天读书之所养,又铸成了我的自信,甚至有几分自傲。这种自卑与自信交织在一起,如影随形,可能会随我进入骨灰盒。
入座后,晓琪兄就问:“喝啤酒还是白酒?”
“我不喝啤酒,因为那不是酒,最起码它不是男人喝的酒。”
“你少喝点吧,看到你又黑又瘦这个样子,真叫人……”她盯着我,忽然脸一下子转了过去,后面的话也吞了回去。
她没再说什么,我也一时语塞,桌上一时沉默得叫人害怕!“纪老师动筷子哟,这些菜都是卢老师安排我置办的。酒嘛,卢老师我向你保证,绝不会让纪老师喝醉,今晚上两斤酒,你喝一两,剩下的我与纪老师二一添作五吧!”
“你俩一个人也要喝九两五哟,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今晚的酒权归我这个老大姐,我让你俩喝多少,你们就喝多少。”卢姐满脸严肃地说道。
我知道,在这种情形下,多说无益,便点头称是。菜过五味,酒过三巡,我以酒遮面说道:“卢姐,姐夫在何处工作?”
“姐夫?哪来的姐夫?”她话未说完,泪就无声地流了出来。她一边说一边随手从身边的手袋摸出一摞信,撂到我面前,弄得晓琪一时回不过神来,我也傻了眼。
“这些就是你姐夫!实话告诉你,我若找不到一个文学素养比你好的,我终老单身也不会把自己降价处理掉。”她随意地扔给我几封信,我拿着不敢细看,只是对信封瞟了几眼,有一二七的,有一二八的——这些都是国防厂,好单位啊!当时的国防工厂,工资福利都比一般厂矿要高很多,最差的追求者也是国营单位大丰县中药材公司的中层干部。
“好了,不说了!我从没怨过你。”她幽幽地说道。
“卢姐,当初你为啥叫你姐写那么一封信给我呢?”
“当初那封信,我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开始那段时间我反倒认为是因为路遥不便,你暂停联系呢!后来我才发现是好心的姐从中做了手脚。我许多个不眠之夜想给你写信解释清楚,但又怕话长纸短说不明白,因为你的多疑善分析在知青群中是出了名的……等我回到大丰见到你时,你已与臻妹子成双成对了,还有意地把她带到我面前臊我的皮……”说着说着,她竟哽咽起来了。
枯坐一旁的晓琪兄见势不好,忙斟上大杯酒说:“哎呀,你们一对老情人,光顾叙旧,酒不喝,菜不吃,我岂不是白费心机呢!来来来!我敬你两个重情重义之人一杯。”
我端起杯子,但与酒素无瓜葛的卢姐端起杯子喃喃地说:“我——咋喝得了——这么多呢?”
“你意思一下嘛,我代你喝还不成吗?”说着,我伸手去抢她的杯子,她却死死攥着酒杯不放说:“谁要你代嘞,看你干瘦得像个鬼样,还帮我代呢?”话没说完,她一仰脖子,一杯下去,呛得她直咳嗽。我忙着替她捶了好久的背,她才缓过气来。
“纪老师,听说你爱写诗,今晚月光这么美,你来一首吧!”
“关掉灯吧!”卢姐说着,伸手啪的一声关掉了电灯。接着的一段时间,我便有意绕开话题,把话扯到钟三、杨二娃夫妻他们的现状上去了。
月西移,夜已深,我俩人虽都恋恋不舍,但那时我们都保守得近于封建。我十分不忍地站起身来,她盯着我说:“再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还得赶十多里路呢!”
“就在晓琪这里合铺住吧!”
“不——我明早还有事要办。”我低声地撒谎道。
“那我送送你!”
“留步吧!”
“晓琪,麻烦你收拾一下残局!我送送元初!”
“好的!你放心吧,煮饭洗碗是我本行当呀。”
走出区中,在月光下,我俩并排走在砂石公路上,默默地走着,谁也没再说一句话。这种沉默是一种幸福,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煎熬!我俩挨得是那样的近,相互能闻到对方的气息,但又觉得相隔是那么的遥远,似乎一个在地球上,另一个在月球上那样的遥不可及。
“姐,留步吧。”
“再走一会儿吧!”
“不,我送你回校。”我站住了。
“你发啥神经?”
“谁发神经啦?我不放心!”我斩钉截铁地说完,转身就往回走去。
她只好跟上来,带着歉意说道:“哎,我不该送你啊,你看你还得送我回去。”
“我愿意!”接着我们又陷入了沉默。在沉默中,我们又走回到区中校门口,她站住了,说:“元初,你走吧!”
“好,你先进校。”
“好!十年了,还是那么个执拗脾气。”她走了两步,又折身转来低头看着地上月光下的影子,用脚踢着公路上的小石子低声地说:“你们为啥常打架呢,不能好好地过吗?”说完转身跑进了校门,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了。
我回头往红星小学走去。在十多里的归途中,我耳边老响着:“你们为啥常打架呢,不能好好地过吗?”十年了,十年了,三千六百天已成了历史,许多事已遗忘,可她,可她却一直在关注着我的一切:我的欢乐,我的痛苦,我的成功,我的失败。总之,她的心似乎一直在与我同频率地跳动着。
在悔恨、苦痛中挣扎的我,回到红星小学时已是深夜一点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可就是一点睡意也没有,十年前那一幕幕场景老是浮现在眼前,我想尽了千方百计,就是挥之不去。于是索性起身写下了《悲中吟》并序。
悲中吟(四十六韵)
序:于区中见卢姐。蒙恕。畅谈至午夜,悲绪中来,悔恨羞愧交织,作诗记之。
忆昔患难日,亦曾游竹园。
不为酒肉谋,不因财与权。
只缘灵犀通,相投意气间。
时延情笃深,两厢生眷恋。
欲效梁孟事,举案终百年。
物极必致反,乐盛悲却添。
云消幻梦灭,露重泥途难。
平地风波起,一弹双鸟残。
诀别莲花坳,相思已十年。
银河双星隔,人音两杳然。
只道恨海阔,重逢定无缘。
天公垂怜意,我复睹朱颜。
我今泥绠人,卿上青云端。
我道世味薄,君心却坦然。
念此心惶悚,低首更羞惭。
见卿似不见,心照焉能宣。
…………
接着又写下了《竹林小唱》:
旧时毛竹易时风,
佳景犹在赏谁同。
曾记当年鸣嘤者,
牛脯白酒此林中。
风凄凄,雨蒙蒙,
不知何人引弹弓。
暗弹嗖嗖难避逃,
弹伤鸟飞林也空。
竹枝竹梢千滴泪,
总将相思寄征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