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云消幻梦灭
露重泥途难
尽管这些“诗”在如今的我的眼里,已不是什么诗了,但它是当时的我心境的记录,既不愿大改,更不忍从我心底移出。
就在我从区中返校的第二天傍晚时分,晓琪兄来红星小学找我:“后天,卢老师想到你学校来玩,你愿意不?她等你回信再定行止。”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俏皮地回应道。
当天晚上,我赶回家,对妻子说:“后天,卢姐要来我学校玩,如果你不相信我的人品,你就来学校帮我煮饭,就近监督;若信得过我,那就不来为好!”
“为啥?”
“我俩两天一小打,三天一大打,她能不知道吗?”
“打架?这些全怪我吗?我不去,免得碍你们眼。”话不投机半句多,一夜无语。第二天拂晓,我就急匆匆地往学校赶去。
我一回到学校就忙着打扫办公室兼卧室的清洁,办公室收拾完了,我又清扫厨房。午饭后,我又将操场及操场周围甚至连厕所也没放过——打扫得干干净净。说实话,就是区里、县里乃至地区领导来校检查工作,我也没如此认真对待过。总之,我已完全进入亢奋状态,一个白天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度过了。
晚上,我犹如一个临战前夜的士兵那样心神不宁,对明天的一切都是那样的毫无把握。她来看望我,我满心喜悦,但又满心惆怅和惶恐。因为在与她分手这件事上,我不仅毫无君子风度,甚至连一个真正的男子汉的气度也没有。我对一封莫名其妙的来信竟然妄加猜测,在认定她移情别恋之后,竟然在短短的两三个月就闪电般将一个并不熟悉的少女定为未婚妻,还不知羞地带到她面前去炫耀,去羞辱她……往事历历在目,挥之不去,当夜无眠。
天刚亮,我就从迷糊中挣脱出来,到代销店买回两斤肉,跑到农民家里买了十个鸡蛋,又买了番茄、黄瓜三四样时蔬,回到学校草草地扒了一碗饭。已放暑假了,管婆婆已不来学校煮饭了,刚过了八点,撑着伞的卢姐和戴着草帽的晓琪兄就到了。
当时正值伏天,八点一过,气温就开始蹿高,我借来两把大蒲扇,一则可以驱蚊,二则可稍去一点暑热。干完这些,又找出几本书让他们翻阅,就忙着下厨去了。
我在厨房发燃煤炭灶,把米淘好下到锅里,又窜回办公室陪他们聊上几句。好在我的办公室就在厨房隔壁,这样来来回回跑动费不了多少劲,煮饭、切菜、炒菜、炖汤——一顿饭菜由我这个笨手笨脚的人做下来,已是快到十二点了。我在厨房学着川戏腔调叫了一声:“传——膳——嘞!”卢姐和晓琪就跑过来,端菜的端菜,拿碗筷的拿碗筷,不一会儿饭菜就摆上桌了。
吃饭间,他俩夸我厨艺不错,什么番茄蛋咸酸适度香味浓,什么黄瓜肉片嫩滑爽口,咸酸味恰到好处……我一面谦虚地回应,一面劝酒布菜,卢姐不喝酒,以汤代酒敬我和晓琪兄。酒醉话遭殃,几杯酒下肚,我和晓琪兄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扯开喉咙,什么都聊,什么也都聊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卢家是书香世家,家风好,家教也严,子女不管在家还是在外,从不撒野放刁。所以温文尔雅的卢姐听着我俩鬼扯神吹,除了时不时地提醒我们少喝点之外,就微笑着望着我们一言不发。
吃完这顿马拉松式的饭,已是快两点了。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喝了会儿茶,晓琪就起身告辞说:“卢老师,你在这儿好好聊,好好玩,我回家去一趟,明天下午我来接你不?”“算了,你忙你的吧!说不定今天下午我就会赶回区中去呢!”卢姐委婉地说道。
晓琪兄走了,我对卢姐说:“咸老师那寝室干净些,你午休片刻吧!”
“那好,你也累了一上午,也该歇歇了!”我送她进了咸大光的卧室,回到我寝室倒下就眯上眼睛,睡了十来分钟就醒了,于是我起床备起下学期的课来了。其实,卢姐也没睡多久就醒了,这是她后来告诉我的。
下午五点多钟,太阳已经西斜,我也开始弄晚饭。晚上就我和卢姐两人,把饭菜热了热,烧了个木耳菜清汤。做好这些,我就去请卢姐一起吃晚饭了。我俩一边吃饭一边讲一些小笑话:“……有一次,苏联人与捷克人一起乘苏联飞机去布拉克,苏联人说:‘假如我此时从飞机上向下面的捷克人民撒下卢布,捷克人民一定会欢呼我万岁。’捷克人马上回应道:‘尊敬的阁下,假如我从苏联上空抛下十吨面包,苏联人民一定会欢呼我万岁的。’这时,飞机驾驶员从驾驶窗探出头来说:‘假如我把你们两个一起扔下去,全世界人民都会齐声欢呼我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话一说完,卢姐就笑了起来:“这个笑话是我从肖渝那里捡来讲给你听的,你咋好意思又在我面前讲哟!”
快吃完饭了,卢姐说:“吃了饭,我们出去走走吧!”
“好,往十里铺走,那边公路宽一些。”那时的公路上一天到晚没几辆车的,一早一晚,公路上更是清静得令人难以置信。
洗好碗筷,我们洗了脸,各自手执一把折扇,便一前一后地走出学校往十丰公路走去。路上,我俩不由自主地肩并肩地走在了一排。
“你与臻妹子是自由恋爱的,为啥现在总是打呀闹呀的?为啥不好好过日子?”她又旧话重提。对此,我已无法回避了。
“我与她的结合,出自三股巨大的推力:一股是来自你姐给我的一封信,使我感到山盟海誓的不可信,绝望而愤怒至极的我,急需要解脱,这是一股外力转化成的内力;第二股力,那就是老父亲多次发出绝不允许我与知青结为秦晋之好的言论,这是一股强大的外力;第三股力,臻妹子不知道我养父‘高尚’的政治品格——对党绝对忠诚,从不为一己之私,做违背党的政策和纪律之事,所以她当初就是一心一意傍上我,以为可以凭借老父亲这股东风,跳出农门,脱离苦海,所以她千方百计地往围城里冲。这三股力形成的强大合力,岂能不把这桩闪电式的恋爱变成婚姻呢?可是结婚后,她发现她的理想根本就无法实现,于是便一个劲儿地闹分家。父母因无儿收养了我,现在娶妻生女了,又闹分家。我顺着她,岂不成了城墙上倒马桶——臭名远扬了吗?另一个原因则是我和她的价值取向有天壤之别,我再穷也不为钱而折节,她对钱的贪吝简直就是一个葛朗台的典型中国版……你说这能不打架闹离婚吗?”
“唉——”她一声长叹,就没再说话了。
其实,我与妻的不和的另一个致命原因,那就是因为我是个有封建思想且十分要强的人。
“你知道吗?肖渝考上南充师院了。”沉默了许久的她转移了话题。
“不知道。”我平静地回答。
“你不觉得意外吗?”
“不觉得意外,有你爸爸那座巍峨之峰做靠山,他能考不上吗?”
“咦,你这家伙真是小诸葛哟!”
“你错了!我是诸葛亮他爹——老诸葛。”
“真是个坏蛋,不理你了!”
“喂,我问你,你为什么在十字口看到我父亲招呼也不打一个呢?”
“是相向、同向还是……”
“我父亲在百货公司门口,你在向裁缝门口。”
“嚯,老天爷呀,天大的冤枉呀——我是高度近视,你不知道?”
“还有那么几次,你都没看见?”
“只要不是近距离接触,我都看不见,除非是对方先发声叫我。”
“我爸说了,只要纪元初叫我一声伯父,我就出资找人帮他复习数理化,让他考上大学,他的文、史、政考个大学绝对不成问题。我爸赏识你,说你有恒心,有毅力,并且有见识,不仅在困难的环境下活了下来,而且还活得是非爱憎都分明……”
“你说的这些是真的?”
“真的,是有次我听我爸说的。我爸说你饮酒有魏晋时的名士风度,善饮善侃,狂放不羁。还说你有汉初的侠士风,急公好义,刀斧之危。”
“哎呀,老伯父为何只背后夸我,不当面夸我一句半句呢?”
“没夸吗?那次你去达县修铁路,我们为你饯行,我爸不是夸你年轻而卓识,古道热肠……而你却一个劲儿地冒酸水,说什么谬赞谬赞,酸臭得真叫人想吐。”
说说笑笑,暑气在谈笑中消失了,时间溜走了,我们已走过十里铺,于是我们转身往回走。在返校途中,我俩不约而同地谁也没再说一句话,都陷入了沉思。
到管家店了,她突然说道:“你们离婚吧!”
“离婚?”尽管她说得柔柔的低低的,但在我听来,无异于一声霹雳。
“我一个民办教师,她不离弃我就不错了,我敢离她?孩子怎么办?”
她一时无语。过了一两分钟,她才幽幽地说道:“我会对孩子好的,请相信我。”我没开腔,她又补了一句:“如果臻妹子提条件,你可补偿她两千元至五千元。”
“五千元?天哪,我哪去找五千元?”
“我给,我爸给了我点钱,我可以帮帮你。”说话间,我们已走进学校了。
“让我好好想想再说吧!”
回到学校,我忙烧好热水,把热水舀进水桶,找出两张昨天买的毛巾,一张用作洗澡帕,一张用作揩脚帕,再把香皂、毛巾和放这些东西的小凳子放进女厕所。
“卢姐,我这山村小学条件有限,请将就将就去女厕所冲个凉吧!”
“还说客气话干啥子啊?”
卢姐冲完凉就回咸大光寝室休息了。
那天晚上,如水的月光泼洒在大地上,是那么明亮皎洁,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轻柔而温馨。远处的元通寺大坡也历历在目,绽放的月季花、棋盘花、美人蕉沐浴着月光,在微风的抚慰下,娇艳欲滴;倚在墙角的夜来香发出醉人香气,更动人心魄的是蟋蟀与无名小虫合奏着一支长长的美妙动听的小夜曲,忽高忽低,此起彼伏,悠扬婉转。
真可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心里忧烦对谁言。说实在话,我对妻子心存诸多不满:她势利、贪吝、不识大体、自私,特别是……总之她除了勤劳、节俭这两大优点外,还真再找不出其他优点了。要说与她离婚,我是十分愿意的,可是仔细一想却又不敢啊,因为挡在我面前的可是崇山峻岭、恶水险滩啊!
首先,我的小女咋办?由妻带去改嫁吗?我千个不愿意,万个不愿意,因为我是饱受过那种生活蹂躏的过来人;由我抚养吗?即使后母真能视如己出,但霞儿又能从心里接纳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为母亲吗?
若离婚后,我去追求卢姐,行吗?我心里无底气。因为在1970年,我与她地位平等,她姐她弟不也十二万分地排斥我这个低学历的人吗?而现在我与她的地位却有了天壤之别——她是公办教师,每月能领到好几十元工资,吃的是白生生的大米饭;而我领到的却是少得可怜的十多元补贴,吃的红苕杂粮。我相信一个真理,没有经济上的平等,哪有地位的平等?我内心是自卑的,十分畏惧遭她家人的白眼。
那时候,离婚不仅被一般人鄙视,更被领导视为异端。何况,离婚还得多少次调解,民办教师离婚最后还得由区一级政府相关部门批准才行。还有就是社会舆论带来排山倒海的压力,绝不能低估。“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些成语是古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我岂敢轻视它们的存在呢!
女儿年幼,不明是非,也没法与之沟通,一着不慎,就有可能给女儿和其后母的身心健康带来诸多负面影响……思来想去,实在不敢走出这步险棋。我一边在操场不停地游走,一支接一支地抽烟,一边思考着。素奉“事到万难须大胆”为座右铭的我,此时愁肠百结,思来想去也犹豫不决。
卢姐的建议,对我来说是十分有诱惑力的,因为我可以由此而联想一幅又一幅美妙无穷的生活画卷:考上大学,当上诗人、作家、国家干部……这是良机。良机往往寻之千年而难遇,一瞬之间却易失。想到这里,我似乎已下定决心了。
可是一支烟还未抽完,决心又如雪崩冰解般消融了。我耳边似乎又传出女儿哭喊妈妈的声音,浮现出一副女儿哭爹喊娘、泪如雨下的惨景。妻子有千般不是,万般错误,可是她为我生下女儿,含辛茹苦,真是没有功劳有苦劳哦!再说,她嫁给我本想求富贵,可是分家、贫穷、饥饿、劳累总是如影随形,眼见日子有了起色,我就提出离婚,我还是人吗?再仔细一想,她不是非常爱钱吗?卢姐不是答应在经济上帮我吗?然而再一细想,我用一个女人的钱去支付另一个女人的补偿费,这叫什么事儿呢?用眼下的话来说,这不是吃软饭吗?这对于宁折不弯的我来说是万难接受的。
我披着月色,沐浴着夜露,在操场上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地走着,走累了,就坐在石阶上抽烟,歇息一会儿又站起来走,走到后来,我时而仰望夜空,时而低头看地,口里老是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呢?”我不停地走来走去,不断地念念叨叨,真像个精神病患者。
我真想睡下,一梦到天亮,可一回到寝室倒在床上,或平躺或侧卧,放松自己;或深呼吸;或心里默数数目……千方百计,眼紧闭,可就是睡不着,于是又只好起床下地,再如精神病患者似的走来走去。这样反复了两三次,人被折腾得疲惫不堪了,雄鸡也唱晓了,只好又回卧室躺了下去。幸好,后来终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昏睡不足一个小时,被噩梦惊醒!我梦见一张大网,把我像鱼儿一样地网着,任我如何左冲右突,上腾下翻,就是出不来。突然一只老虎张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我哇的一声惊叫,醒了过来。
起床,我煮好早餐。卢姐也起床了,一副“睡眼惺忪鬓发乱,容颜憔悴泪痕添”的样子。我见状忙打好洗脸水,端到她面前,望着她,想问她昨晚还睡得好吗,可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她也呆望着我好一阵,似乎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我想:我俩都关心对方昨晚想了些什么,可谁也不想先提起,因为怕戳破那层窗户纸——谨防问出令人尴尬的话来。
吃饭了,我俩闷闷地吃着,谁也没说一句话。她吃得很少,我也没胃口,她放下碗时,突然冒了一句出来:“我下午一点回校,今晚有自习课。”她说完扭头就走,回到昨晚她住的地方去了。
一个上午,我们都没再见面。我一直在痛苦中挣扎!十二点准时吃饭了,谁也没再提昨天傍晚时分聊到的话题。我们边吃边聊,聊的大都是时下知青中的一些逸闻趣事。吃完饭,她要帮我“打扫战场”,我坚拒。于是她说:“我收拾东西去了。”其实,她有啥收拾的呢!不就一个手包吗?我想她要收拾的一定是情绪吧!
我收拾好碗筷,来到咸大光的房间,卢姐正斜倚在竹躺椅上,双目微闭,似乎已经熟睡。我轻轻地走进屋,在离她不足一尺的地方站着,默默地、呆呆地、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像一根木桩一样。我望着圣女般的她——尽管她长得不是很美,但她是我爱过的女人,甚至是我交往过的所有女人中唯一一个能承当得起“忠贞、善良、诚实”这三个溢美之词的。她在我心中就是圣女!不,她应该比圣女更圣洁、更高贵。但是面对圣洁的她,我将要说出的是什么呢?
“卢姐,我祝愿明年的今天,能吃上你的喜糖。”我想了好大一阵,腹稿打了千百遍,终于嗫嚅着,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么几个字。
“谢谢!”她眼睛睁开一条缝,应了一声。不一会儿,她站起来,望着我说:“我该走了!”
“好,我送送你!”
她没拒绝。就在我回身去寝室锁门时,背后飘来轻轻的一声叹息!
我匆匆地锁上门,这时她已把咸大光的门锁好了,站在房门前等我,我伸手想替她提手包。“不用,这里面没啥,空空的,我自己提吧!”她淡淡地说道。接着她又补了一句:“你高度近视,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我俩一前一后地走过学校通往大丰公路的一小段田坎后,就肩并肩地走着,但谁也没说话,可能是谁也不想说,确切地说,我和她,此时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在沉默中走了五六里路——眼看快到大兴政府所在地了,“生产队里的人还叫你纪瞎子吗?”她突然这么一问,我一时间真不知道她是何用意,一本正经地说:“咋不叫呢,教个烂民办,难道就叫不得外号了?”“看来,人们没叫错啊!”我醒悟了,她这是在骂我“有眼无珠”!我瞥见她满脸得意的苦笑——看来,她还是不能原谅我十年前的草率和今天中午的回答。
是啊,如果我是她,苦苦等了十年,得到的回报却是那么几个字,我能如她这样的从容淡定,如她这样的不温不火吗?她的修养真是到家了。
又走了好长一段路。她站定,望着我说:“别送了,回去吧!你身体不好,天气这么热,你回去休息吧!”
我心情更沉重了。摇了摇头,我说:“姐,请允许我再送你一程……”话没说完,声音哽咽的我,眼里已聚满了泪,我用洪荒之力,逼它没掉下来!她也急忙扭过头去。
又是一阵无语。“你妹妹在干啥?”我无话找话说,意在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
“昨下午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她在一所大学当实验员。”她一句话,顶得我又无话可说了,因为昨下午她已把她家庭成员的近况说了个一清二楚。但我仍不死心,还是想撕开个口子,让沉闷的气氛淡那么一点点。
“卢姐,你觉得教初中有意思还是教小学有意思呢?”
“都没意思!”
于是刚撕开的一条缝又叫她给堵上了。
又走了一程,好像到了一个叫土地坳的地方。
“你回去吧,别送了,注意保重身体。”这次她没站住,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我没吭气。
“怎么不听话呢?回去休息一下,这两天你没休息好!”
“我为啥要听你的话呢?”我火了。
“谁让你叫我姐呢!”她柔柔地说。
我知道,她这句话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我俩的关系已经定格在姐弟上了。这样也好,我暗忖道:卢姐真是个提得起放得下的女中丈夫。
已经过八角庙了,卢姐在路中央站住,两臂张开一拦说:“元初,要么就陪我到区中,今晚不回去了,就在晓琪那里住;要么你就马上回你的红星小学或回你家去。”
“区中我是不会去的,去了会给你添诸多麻烦的,能让我送你到区中桥上吗?”
“不行!”她坚决地说。
“那好,你多保重啊!”
“好,你也要多保重,身体太差了。有困难找我嘛,姐能帮你的一定会帮你。”
“好,那你先走。”
“你先走!”
“你先走!”
“你先走……”我俩争执不下,她最后坚持,我俩各自回头走。
“我喊一二三,我俩就各自回头走。”
她喊毕一、二、三,回头走了;我也回头走了。可是走了一二十米,我们又都不约而同地站住了,回过身来,挥着手喊道:“保重!保重!一定要保重啊!”我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她,她好像也在重复着这个动作。我流泪了,我猜,她也在流泪吧。
其实,我执意不离婚的原因,除了前面言及的以外,另一个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原因,那就是我的经济地位低下,出身卑微,一旦与其联姻,在她家里是无任何地位的——除了被歧视以外,还会有什么呢?我奉古训“宁为鸡头,不为凤尾”为座右铭,所以总怕被人歧视这一心理障碍,我这大半生也没有逾越过丝毫。
我满腹惆怅地一身疲惫地回到学校。正准备开门上床躺一下,可是一摸,没有摸到钥匙。一细想,才想起刚才匆匆锁门时,把钥匙锁到屋里了。咋办呢?我抓耳挠腮地想了好久,也毫无办法。
“哥哥,咋啦?”堂妹纪明英来校,问道。
“钥匙落在屋里了。”
“没关系,我翻墙进去拿出来就得了。”话一说完,她就从那半截墙壁翻了进去,“咔嗒”一声很大的脆响,她惊叫了起来:“哥,我把柜子踩烂了!”
“没关系,把钥匙拿出来即可!”
卢姐走了,我心上始终还有如泰山般的压力存在。我始终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大的负心汉!我始终不能原谅自己。直到写自传的今天,我仍羞愧懊悔不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