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不畏崎岖道
欢欣在心田
1980年是我比较走运的一年。那一年,民办教师经考试合格可转为公办教师。我语文考了98分,政治考了99分,两科均为全县应考民办教师中的第一名,可是数学却是全县倒数第一——0分。这事当时成了大丰县的头版头条新闻。
语文,除了拼音两分全丢了以外,其余全是满分。这是事后三个月在远川学习时,县教师进修校一个参加阅卷的王老师聊天说出来的:“这次我们改民师的语文卷子,改到一篇作文,他们几个都说人家是抄袭的,我坚持说是这个民办老师自己作的,大家争论得很激烈,最后把我惹火了。我说:抄袭的也要打满分,人家总把原文全背了下来的。这事最后扯到上面去了,还是同意了我的看法——原创,满分。”
“哪个写的啥子嘛,把老师你都征服了?”
“写一个人克服各种困难坚持学习,没煤油点灯,他在蚊声如雷、月光如水的夜晚……”
我听到这里,禁不住怒火冲天地骂了一句:“我写的真人真事。”
“哇,你娃子作文写得这么霸道,咋数学考0分呢?”
“我初中只读了三个月,文科是自学的。”
“对,理科自学很难的!”
“要是数学能考个2.5分,这次你就考上了……”有人不无惋惜地说。
“躬耕本是英雄事,老死南阳未必非。”我情不自禁地又冒出一股酸水来。
1981年春的一天上午,晓琪又给我捎来卢姐的一封短信,信中说:“今年你去参加民办教师考试吧,做好一击必中的准备,你请人代课,再找个数学教师帮你补习数学,力争今年考上公办。请人补习的钱和找人代课的钱全由我负责!”
收到这封信,我立即回了一信,没有丝毫犹豫地回绝了卢姐。回信意思大致如下:
“亲爱的姐:瑶函收悉。读后涕零不已,字里行间均是吾姐怜弟之深恩。然弟执拗之秉性已定,碍难从命。无他,皆因置八十余无辜者前途不顾,而拼争一己之命运,实非弟之所愿……当今之世,功利气日盛,良心日泯,腹中有点墨者,争抢纷纷,无一不为五斗米者,弟岂可随流俗而自堕也……”
信写好封严即托晓琪兄捎回。
这信一去,就不再见卢姐回信了。这年秋天,卢姐的音讯也随秋风飘散,冻入了冰川之中。春风渐渐融开了严冰,我与卢姐重逢已是二十五年后的事儿了。
那时,我真的爱上了教书这份职业,更深深地怜爱着我班上贫穷但勤奋、命苦而不甘沉沦的山村孩子。若我请人应景式地代课——那时正是恢复高考不久,千军万马抢过高考独木桥,能来代课的是什么料子的人,是可想而知的。于是我横下一条心,参考而不弃教。
我认真备课,认真上课,认真批改作业,也认真见缝插针地挤时间自学初中数学。皇天不负有心人,那年数学由0分增加到4分。对我来说,这是一次伟大的飞跃啊!可是皇榜无情,我又一次名落孙山,此为一悲。然,学生期末考试名列全区三十多个同年级班之首,此为一喜,一败一胜,一悲一喜,“收支平衡”“正负抵消”。心淡定则喜安然,无忧无虑度流年。我全心全意地为了学生而拼命工作,却还遭来抱怨甚至责难。
当时,红星小学设备设施极为简陋,甚至可说得上是原始的。三百来人的一所学校只有一个简易厕所,近三十平方米,上面盖着小青瓦,青砖砌成的单砖墙,如厕时隔墙总能听到一些人说东道西,当然听到的是一些胡吹乱侃的声音。
大约是暮春时节的某个星期天傍晚,我正在厕所方便,忽然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怨骂声:“看到纪老师都令人心烦,每个星期天,都只上他教的语文、政治,你们看我们哪个星期天上过数理化……”我一听,这是卢琼燕的声音。我顿时惊呆了,气极了!惊,是因为批评我的竟然是一个品学兼优、能力强且为我十分器重的班干部;气,是因为我累死累活地做义工,从未收过一分钱,换来的却是这种近于谩骂似的批评。哼!要不是碍于男女之大防,我真想冲过去给她两个大耳光。我怒火万丈地回到办公室,叫人把卢琼燕找来,恶狠狠地批评了一通,她可怜兮兮、泪流满面地走了。
当天晚上,我睡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抱怨我的学生被骂了,我气也出了。但我心里仍难以平静,因为她的话老是在我耳边回响,她的话有道理吗?似乎一点道理也没有啊!我是自学的文科,对理科,那真是扁担吹火,一窍不通。教数理化的老师,不来义务补课,我能奈他何?
可是,一想起我教毕业的1979届学生,升上高中十七人,而高考除一人上重点大学外,其余全都考上了“朝阳沟大学”——回乡修理地球了。他们没一个语文、政治的成绩不好,却与大学无缘,个中致命的原因不就是他们数、理、化成绩太差了吗?我,作为他们的班主任老师,难道只是把他们作为标榜自己成功的道具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含辛茹苦地工作,有多大意义呢?我的师德岂不有亏吗?
想到这里,我翻身起床,在日记本上写道:“纪元初啊纪元初,难道你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吗?”
卢琼燕在厕所里的几句“臭骂”,促使我从自制的“光环”中挣脱出来,促使我警醒,促使我反思,促使我逐渐形成并完善了班主任负责制这一理念。班主任负责制即班主任对该班学生各科成绩、品德的好坏负责,对科任老师有考核选择监督的权力。当然,这在当时是不被人接受的。
想来想去,我决定改弦更张。于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早、晚自习,星期天补课,我不仅安排了我教的学科,而且还安排了数学、物理、化学,甚至还排上了英语早自习。
星期天,我不仅守着学生完成理科作业,记英语单词,甚至还跑到供销社买来白线,与学生一起做物理实验的左手定则、右手定则。那时,农村学生开始学英语,既不习惯,更感到困难重重。更荒唐的是,我们民办班就靠每个学生交的红星钱来维持两个教师的工资,我们班八十个学生,一个老师一学期只能分一百二十元,即每月二十元,若再增加一个英语教师,每人每月只有十三元三角钱了,咋活得出来呢?于是我“上蹿下跳”地找这个领导反映,我那个领导提意见。校领导对我说:“纪老师啊,你真是个难缠的主啊!”后来,上头派了一个叫王虹的老师到红星初中班上英语,一次上四节课。
上英语课的老师找到了,可是人家每次来上完四节课就溜之乎也,学生不懂问谁?全红星小学没一个会英语的,谁来监督学生背诵、默写?于是我着力培养英语科代表、英语小组长。为了早自习辅导学生,我还向王虹老师学习过英语,当然下了很大的功夫,学习的结果是连小半瓶醋也没达到。总之,为了让学生学点真本事,不像少年辍学的我,我真的是舍得投入全身心的。
卢琼燕在厕所的一番议论不仅改变了我在教育教学中一些模糊的、错误的观点和做法,也改变了后来我教过的学生的前途和命运。说这一番厕所议论奠定我后来三十多年教育教学优秀成绩的基础,一点也不夸张。
1982年8月,咸大光调回他老家——鲁家桥村小。他调离前,一点预兆也没有,来得十分突然,这对于有一定修养的他来说,也是必然的。
在他办完调动手续的第二天,章文书与李校长到红星小学开会,我们才知道这个事儿。章文书一面要李校长和我去劝咸大光回大兴,一面又宣布我接任咸大光的主任教师职务——由民办教师领导公办教师在当时还是极为罕见的。不过我并没有感到受宠若惊,反而还有几丝不舒服闷在心头,因为那时我骨子里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在潜滋暗长,我既反感别人管束我,也不愿管束别人。所以当我听到章文书给我下的第一道指令时,我心里就像揣了个刺猬似的痛苦。
我不想干什么主任教师,于是就和校长一起找章文书出面挽留咸大光。章文书说:“只要老咸愿意留下来,一切手续由我姓章的来办好了。”
8月,校长、程晨光和我一行直奔咸家而去。时值盛夏,刚下过大雨,但雨似乎还未下通透,天上乌云密布,空气湿漉漉的,好像捏一下,就可捏出一大碗水来似的。从学校到他家,一路全是砂石公路,小水坑小泥凼东一个西一个的,走在路上,真有点溜冰的味儿,稍不留神,就可能摔个仰面朝天或摔个“狗啃屎”。
好不容易走到咸家。
咸老师一家见到我们去了,十分高兴,忙着杀鸡杀鸭,打酒割肉。除程晨光滴酒不沾外,我、李校长、老咸皆为饭袋酒囊,于是猜子、喊拳,中午喝了晚上闹,直醉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喝醉了的人,有啥话不敢说呢?于是我们这个大兴教育“四人帮”就公事、私事胡侃乱聊起来了。当时正值对民办教师队伍进行整顿之际,于是我们乘着酒性把应辞退的民办教师名单议了又议。李校长提出按指示,整顿必须把那些教学水平低的辞掉,参照民办教师考试成绩、教学水平,特别是政治表现,全面衡量。这最后一个标准还真是关键词,政治表现好与坏,以什么为标尺?谁说了算?这是天知地知而人难知的事儿。
我们四个人中,李、咸是公办教师,程是老三届高中毕业生,教学业绩在小学界里绝对是一流的,我学历虽说不高,但不论整顿民师的考试还是教育教学质量都是一流的,更何况与校长、其他领导的关系也过得去,当然不在辞退之列。
议来议去,议定的是:双溪小学谢登峰,红锋小学羊权富,红星小学左冠华,一共三人。其他人我们四人一致同意,唯独对辞退左冠华我坚决反对,理由是:此人学历是大县重高老三届毕业生,在当时的教师队伍中,算是高学历的了,此其一;此人工作勤奋,此其二;特别是此人教我班上化学也算努力,若辞掉他,我班上一时找不到合适人选,此其三。但他们三个都一致同意辞退左冠华。
这事当晚在昏昏然中争论无果,第二天上午又在清醒后争论了一上午也毫无结果。他们三人为一方,坚决要辞掉左冠华,而我则明确表示:“辞掉左冠华,碍难从命。”
吃了中午饭,我们一行四人,冒着酷热又往胜利小学程晨光住处赶去,咸被我们邀请到大兴来玩两天,所以也同行前往。
一路上,我都在暗自盘算,如何出妙招破危局……想着想着,已到红星四队的大堰塘了,我破他们计划的高招也已成竹在胸了。当走到红星小学附近的时候,我对他们三人说:“你们先走一步,我回学校拿件衣服,晚上洗澡时好换。”“眼镜儿,快点哈,我们走着等你哟!”“好的!”我一边应着,一边快步往学校走去。走到了空无一人的学校,我寝室门也没开,就急匆匆地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进了女厕所,我在里面一蹲就是十多分钟,不敢出去,因为我预料他们会来学校找我。
“纪老师,快点哟!”这是程晨光在喊。他们三人又一边走一边喊了一嗓子“走了哈!”
我估摸他们走远了,才急忙忙地跑到常本英家里,写了一张纸条,装在信封里对她弟弟常蒯说:“快点,送到左冠华老师手里。”说完我又一路小跑地赶到程晨光家里,和他们一起喝酒。他们一再追问我刚才去哪儿了,“老子在店子上买了一包烟,卖烟的高二娘非要我喝茶吹牛,我听到你们一边走一边喊,懒得理你们。”
第二天,章文书在中心校召开教师大会,宣布了被辞退的民办教师名单,名单里当然没有左冠华的名字。因为头天晚上我给时任公社党委书记的表哥写了一封信,把他们三人的计划揭露出来,请求他出面干预。学校革命领导小组拟定的人事安排,公布前必须经公社党委审查后下达文件,方才有效。在我的帮助下,左冠华逃脱了被炒鱿鱼的命运。
可这个左冠华是一个以怨报德的主。他不仅在1979年向县招办举报我违反政策,私下为常本英偷改年龄的事——因为那时年满十八岁的学生不能升学。尽管如此,但我仍没与他计较,这不是我大度如海,而是我怕来的老师没有左冠华的学识好,教不好我班上的学生。
后来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上我又多次帮他,而他又多次伤害我。他以怨报德,我以德报怨,个中恩怨留待下文细说吧。
我的生活秘籍里有这么一句:宽恕别人的渺小就是成就自己的伟大。这句不知是哪位先人说的,还是我杜撰的。总之,对我自己有时的“助纣为虐”,我很少后悔过。就拿我与咸大光的关系来说吧,在我刚执掌教鞭时,由于我一边倒向左氏阵营,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咸氏联盟的明枪暗箭总向我袭来。后来我觉察到这恶斗的两方所宣示于人的均非“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多因误会导致意气用事所致。于是我几番劝其“罢兵言和”,均无果而终。而“两间余一卒,荷戟独彷徨”的我,因一次偶发事件,与咸大光之间寒冰消融了十之八九。
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我们去中心校开完会,刚回到空无一人的学校,突然操场上传来一阵叫骂声:“咸大光,你教书,教你个锤子……出来,赶紧滚出来把门上的字给老子洗干净,老子女儿的名字是可以乱写到门上的吗?你坏了老子女儿的名声……”骂咸老师的家长是当地混混,人称小霸王的管龙长。老咸不知是想息事宁人,还是不愿与此莽夫一般见识,总之,他一声不吭地闷在办公室里。
我听到如此辱骂,深感不平,顿生愤怒,一气之下,冲出办公室,只见管龙长挑着尿桶,正在伸长颈子谩骂。我从门口操起一把锄头,一边举着锄头追了出去,一边高声骂道:
“老师是上了你家香火板板的,你侮辱老师就是侮辱你家先人。有种的跟老子站住,你敢站住,老子就敢两锄挖死你……”那个管龙长被人称为管家大队一霸,对此,我早有耳闻。这个家伙一见我天不怕地不怕穷追不舍的样子,只好拼命地往管婆婆院子跑去。
“站住!站住!有种的跟老子站住!”我一个劲儿吼着追着,几个院子的人都跑出来看热闹,许多人都拍着手笑着喊着:“小霸王遭收拾了!”“该遭!”“该背时!”“该倒霉!”“纪老师给我们出了口恶气!”……
眼看着他就要被我追上了,情急之下,他丢下尿桶,落荒而逃,十分狼狈。好一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若漏网之鱼”的窘相。顿时,四下里响起了一阵阵哈哈大笑。
我气喘吁吁地笑盈盈地凯旋。一走进学校,只见咸大光站在操场上,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老半天才说道:“你去理他干吗,管家大队谁不晓得他是不通人性的横吃估霸的畜生?”
“老纪,我能把写了他女儿名字的那个学生交给他吗?把人交给他会闹出什么动静来,鬼才晓得。”听完了老咸一番话,他的形象在我眼前一下子高大了很多。我不由得赞道:“代学生受过,值!”他愣了一下,说:“你咋不怕他呢?”
“怕他?在我的字典还没有‘怕’字出现过!”
“你肯帮我,仗义!我没想到你这么顾大局,识大体。”他一脸严肃地说道。
“这你就把我看扁了。你我之间纵是有啥小疙瘩,也是解得开的呀!难道在你心目中,我是个五阴六阳都分不清的人吗?”
自那以后,我和老咸的隔阂一天天地不知不觉地消逝了,那种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已经成了历史。和老咸尽释前嫌之后,我在学校的生活也平添些许情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