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风吹浪打浑不怕
阔步昂头向前行
星期天下午,我刚从家到学校,就接到一个通知,叫我到中心校去一趟。等我来到中心校见到郑定来校长,才知道有人因擅自招生的事告发了我,上级责成中心校调查处理,并要求将处理结果上报。
郑校长笑着对我说:“纪老师啊,明天我来你们红星小学调查,你把中心校下发的录取通知书和你的报名册拿出来,我对照一下,就可以看出别人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
我对此事可能引发的后果早有心理准备,故一点也不惊慌,淡然一笑说:“好吧,明天恭候大驾。”说完转身就走了。
回到学校天色已晚,我草草地做了点饭吃了,就坐在办公桌前思谋起对策来了。“你把中心校下发的录取通知书和你的报名花名册拿出来……”郑校长的话猛然间在耳边回响起来了。我顿时心一狠,把办公桌抽屉里的录取通知书全拿到厨房,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其实这一招是十分愚蠢且鲁莽的,你烧了学生交上来的录取通知书,难道中心校就没有录取花名册的存根了吗?这真是“掩耳盗铃”的现代版。
第二天上午,郑校长果然到红星小学来了,他先找咸大光问了问情况,当然,他们之间谈了什么,我是无从知晓的。
接着郑校长又来到我办公室,没等他开口问话,我就把报名那天发生的事,大致地向郑校长汇报了,最后说:“郑校长,我认为我作为一个教师,对一个可怜兮兮的、哭闹着要读书的孩子,是无理由拒绝的——除非我是冷血动物,更何况我是一个因失学而痛苦了十多年的人呢!”
郑校长听完我愤激的一番话后,满脸凝重,口气沉重地说:“纪老师,对你刚才的话,前部分陈述的事实,我听清楚了,也记下了。”说完,他戴上草帽就大步走了出去。不管此事后果如何,当时,我十分钦佩郑校长坦荡的襟怀和敢担当的勇气。
一晃,时间又过去七八天了。上级领导竟然没再来找我谈话,当然也没见到“棍子”的影子。头几天没什么感觉,十多天后,这种水波不兴的平静,倒令我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
就在我惶恐不安的一天下午,我突然收到红锋村支部转交的请柬,邀请我第二天回水库工地参加水库竣工暨颁奖庆典。红锋村支部一班人没有忘记我,并在请柬中夹了一封盖了公章的短信。信虽然不长,却写道:“我们大队人民不会忘记你在水库修建中做出的成绩,恳请你一定要拨冗莅临典礼。”读了信,我兴奋至极,断然忘记了前几天引发的风波。当天下午放学后,我安排好第二天学生的课程后就连夜赶回了家。
吃过早饭,我赶到水库工地民兵连连部所在地曾家大院子时,就听说杨书记、陈副书记、何副书记、宋副书记等人早就到了。我到报到处报到,水库工地喻连长一见到我就亲切地说:“纪指挥长,你咋才来?几位书记都问了你好几遍了。快!我领你去!”
喻连长领着我在人堆里穿来钻去,好不容易才在靠近主席台的左侧找到了杨书记他们一大群人。大队支部程书记正在和其他领导有说有笑地谈论着什么。程支书一见我出现,忙从杨书记的身边站起来,把我拉过去,一边硬摁着让我坐到杨书记身边,一边对在场的领导说:“这就是我刚才讲的那位纪眼镜,他干事很有一套,归纳起来主要有三点:一是不信邪;二是不怕苦不怕累;三是不计个人得失。”
“嚯,就是这个家伙啊!怪不得有人告你没有录取通知书的学生,你也敢收呢!”一个身材魁梧、脸色红润的中年男人站起来一边打量着我一边说。
“纪老师,你不认识他吗?”杨书记问我。
“不认识。”
“哦,他是分管教育的区委宣传委员梁方连同志。”
我忙站起来,点了点头说:“梁委员,谢谢您,给您添麻烦了!”
“谢我干啥?你应该谢你们杨书记哟!这次不是他为你硬顶着,你可要倒大霉啦!你这娃儿做事也太胆大了,谁也不请示,就把学生收了。”
“哎呀,这多大个事嘛,我认为纪元初同志做得对,所以我作为书记,就该保护他。”——这就是我们党有担当的基层干部!
听了两位领导的话,我才明白,我这一冲动之举给杨书记惹下多大麻烦,让杨书记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啊!
1977年,开始有了真正的教材,初中一年级语文全册共十七篇课文。所开设的课程也少得可怜,初中只开设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体育;音乐、美术虽设置而不开,因为没有这方面的教师。更令人喷饭的是:农村初中学制两年,城镇初中读三年。
面对这样的教育大环境,我既惶恐不安,又彷徨无主,在经过几个不眠之夜后,我下定决心,放手一搏,烧他三把火。
首先,我要求每个学生离家上学时,必须给父母打招呼:“××,我上学去了。”以示告别。放学回家时,必须给家里人打招呼:“××,我回来了。”进校见到老师时必须向老师问好,离校时必须向老师说“再见”,在校外见到老师必须敬礼问好。后来还进一步规定,在校外见到领导也必须敬礼。
这个礼仪教育在红星小学内就遭到众人的非议,认为我是异端。
最值得庆幸的是,坚持礼仪教育,还不到一个月,我班的家长都对我的礼仪教育竖起了大拇指。
我烧的第二把火,那就是利用星期天给全班学生义务补课。那时在小学没学过正规教材,也从未经过考试进入初中的学生,基础知识、基本技能都是十分差劲的,所以我决定采取“时间加汗水”的措施,让他们学到一些知识。这一招更引来了社会的好评。
但是却遭到了我妻子的强烈反对。她骂我:“人家那些教师,谁像你这样傻兮兮的?一个月挣十来元钱,吃粮食吃菜还要从家里拿去,你这哪里是教书的老师哟,完全是我们家吃闲饭的活老人。”她的话听起来十分刺耳,但也合情理,我竟无言驳她。
可是在我看来,如果一个教师置学生的学业不顾,千方百计地实现自己的利益最大化,是有损师德的,因为这样一来,你哪有时间来改作业备课呢?你置学生的学业和未来于不顾,这就是缺德,就是泯灭天良!
时至今日我也仍在坚守这一条师德底线——绝不误人子弟。所以我不仅没有随波逐流,而且还逆流而行——那就是不但每个星期天都义务为学生补课,就是暑假也义务为学生补课一个月以上,寒假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五这七八天时间休息,其余时间都在学校认真为学生补课。
在那个时代,给学生恶补无疑是正确的,可是在今天,谁再这样做,那就应该是千夫所指了。
我烧的第二把火是争议最小的了,但烧的第三把火就争议大了。当时整个西南三省,没有任何一所村级学校的学生住校上早晚自习的——可胆大妄为的我却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一天,我召开了一次班委会,在班委会上,我提出了克服困难上早晚自习的建议,这个建议获得了全体班干部的一致赞成。
紧接着我就布置学生回家征求家长意见,这下可炸锅了。那时,时间就是工分,就是粮食。作为现实主义十分强烈的农民来说,大多数是绝不可能让自己的眼前利益遭到伤害的,他们中相当一部分人都是为医眼前疮,不怕剜心头肉的主。六十八个家长——由于我的第一把火和第二把火的感召,有七个学生转学来了,开学时的六十一人变成六十八人——只有十一个家长赞成学生上早晚自习。
任尔风吹浪打,难阻我昂首阔步。我拿定主意的第二天晚上,便让那十一个家长没意见的学生上晚自习了。一星期过去了,来学校上早晚自习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达到四十一个了。
老实说,上早晚自习困难真不少。首先是学生家离学校远近不等,又是土路。学生来上早晚自习要解决三个问题:一是来回路上的照明问题;二是上早晚自习时教室的照明问题;三是上早晚自习的学生的早餐、晚餐问题。那个年代打煤油要票,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凭票只能买到一斤煤油,这能用几个早晚?用手电筒吗?买电筒买电池也要工业票,可农民是没有工业票的。由于我教的学生是民办班的学生,没有国拨的茶水费,更没有办公费,所以没法子烧开水给学生喝。
在万般无奈之际,我忽然想到了开家长会。于是当天下午放学时,我把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开家长会的事口头通知了学生,要求他们务必通知家长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来开会。
第二天从中午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半,东来一个,西来一串,结果也只有二十来个家长到会。我只好硬着头皮擂鼓开场,先讲了讲上早晚自习的重要性,指出了知识改变命运的现实意义:知识可以改变个人的命运,个人的命运好了,可以改变一家人命运;一个国是由许多家组成的,一个又一个的家好起来,国也就强起来了。我侃侃而谈,讲了一个小时。
我没写讲稿,是临开会前拟了一个讲话提纲。记了一下,就把这提纲撕掉扔了。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立威。说直白点,就是要让家长佩服我纪某人的口才和“渊博”的学识。这样让他们在家长中、在群众中去为纪某做广告!
下午两点半,上课铃响了,我只好鸣金收兵。记得第一节课是体育课,由郑杉老师上,所以待家长三三两两散去后,我回办公室。刚一坐下,正准备改作业,这时门口走进一个戴着老花眼镜、面容清癯、精神矍铄的老者,一进门就拱手施礼并口称:“老朽王久清感谢恩师对犬子的不弃之恩!此大恩大德,老朽一家铭记五内,永生难忘!”我赶忙起身,还礼让老者坐下,可办公室只有一张木方凳,他只好转身出去找来一张小凳坐下。
接着老者又开口言道:“今天有幸蒙恩师设座点化,真如醍醐灌顶,使老朽我茅塞顿开。不过乡下人多为文盲,一时难以觉悟,悟化他们,犹须时日,恩师切莫操之过急。今日参会者寡,恩师面有难色。听闻恩师少年困顿,应知当下民生之艰辛。未来与会者,除愚顽难化者外,更有为生计所迫,趁中午之际去自留地背灼烈日劳作者……老夫为恩师献上一策,供恩师参详:可否先至各家访问一番,再定早晚自习之行止。”听完老者一番文绉绉的话,我真是茅塞顿开。
待老者起身拱手辞别时,我也不由自主地拱手相送。并一再真心挽留老人家:“可否再稍坐片刻,再赐教些许,也是好的……”
老者一面往外走去,一再回身打拱道:“恩师留步!恩师留步!”已至土操场边,老先生站定,回身道:“待恩师有闲暇时,老朽备薄酒一杯,诚请恩师光临寒舍,万望赏光不辞为幸。”后来打听,此翁之前曾是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
从此,我便与这私塾先生成了莫逆之交。此为后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