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登巾子山
走完悠长的紫阳古街,心绪还是烦乱着,于是萌发了夜登巾子山的念头。
巾子山坡度大,砌筑在山上的那一段古城墙很陡。沿着紧挨城墙的石级走了几步,大腿就感到酸疼。
几位年老妇女,肩背香袋,手扶城墙,匆匆下山。
俯瞰千年古刹龙兴寺,古色古香的建筑沐浴在柔和的灯光里。夜色中的千佛塔,轮廓清晰,庄严凝重。
陡峭的石级止于天宁寺。
路灯高悬,清丽的光芒洒在天宁寺紧闭的山门上、门前的古塔上。塔前的空地上,置放着两把小板凳,故作高深的相师也早已回家。
横贯山腰的石径在夜色中显得特别幽静,没有风声,也没有鸟鸣。
拐了一个小弯,眼前出现了三尊汉白玉雕像。路灯的光线虽然昏暗,但不必近看就知右边那位是毅然放弃仕途,寄情山水,矢志考察中华山川之奥秘,终成“千古奇人”的徐霞客;站立中间的是晚明殉节名臣,《徐霞客墓志铭》的撰写者陈函辉;左边是足迹遍天下,著有《吏隐堂集》《五岳游草》《广游记》和《广志绎》的王士性。
三位先贤均为中国古代最为伟大的地理学家,他们相聚于此,让脚下这座文化名山增色不少,但我坚信,巾子山对于他们人生价值的建构而言,同样是不可或缺的。
先贤的塑像反射着淡淡的清光,把我的神思带到了 400年前的那个夜晚。徐霞客和族兄仲昭第二次考察雁荡山回来,在巾子山麓的“小寒山”(陈函辉住所)“烧灯夜话”。
席上,陈函辉问:“君曾一造雁山绝顶否?”
霞客听而色动。
次日,天色未明,徐霞客来到陈函辉门外作别:“予且再往,归当语卿。”
过十日,徐霞客再宿“小寒山”,惊喜道:“吾已取间道,扪萝上。上龙湫三十里,有宕焉,雁所家也。再攀磴往,上十数里,正德间白云、云外两僧团瓢尚在。又复二十里许而立其巅,罡风逼人,有麋鹿数百群,夜绕予宿。予三宿而始下山……”
这段文字描述了徐霞客登临雁荡山绝顶后的情景,十分令人神往,但我更要由衷赞叹的是徐霞客对华夏大好河山的挚爱和探索精神。说起自然情怀,陈函辉可谓知音,他年轻时在高耸入云的云峰证道寺闭门读书十年,后游历各地山水,正是大山成就了他坚韧的品格。
徐霞客三游天台、雁荡,均在陈函辉“小寒山”下榻,性情相近的两人终成“石友”。
我一直对“小寒山”心怀景仰之情,正是在这里,徐霞客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立志撰写《徐霞客游记》。这是两位山水知音思维碰撞闪烁出的思想火花,正是这智慧的光芒,照亮了巾子山,照亮了中华的名山大川,照亮了后人研究中国地理学的道路。
据考证,陈函辉当年的住所“小寒山”就在距塑像几十米的山坡平坦处。
我多么想早生 400 年,多么想站在烛光如炬的木屋旁,聆听两位地理学家赞叹华夏山水的雄奇,聆听他们畅谈中华各地的风土人情,聆听他们交流人生、抱负与友情……然而,短短的几个夜晚怎能说得尽他们的真知灼见?别后的几十首诗歌又怎能诉得尽他们的思念之情?
王士性可谓我国人文地理学的“开山鼻祖”,人们把他与徐霞客并称为中国古代地理学家中的双子星座。他们的研究相辅相成,共同构建了中国古代地理学的框架。
如今,三位先贤日夜相聚在秀丽的巾子山上,再也不必担心误了行程,再也不必担心人生苦短……
沿着石径继续东行,路灯渐稀,夜色渐浓,满山的树木正是绽放新叶的时节,它们旺盛的机能把山间的空气过滤得清清爽爽。
三元宫前的长明灯幽幽地散发着寒光,山林显得更为静谧。
巾山茶馆,处在几条上山石径的路口,曾是个热闹场所,喝茶的,休憩的,打牌的,济济一堂。如今,街面上的娱乐场所林立,多数好玩者竟不愿爬几十米山路光临此处。修建一新的建筑颇具民族特色,十分气派,但还是黑灯瞎火的,不知是否继续开设茶馆。
我就读于巾子山南麓的临海师范学校时,整座山都是我们的大课堂。体育老师带领我们在茶馆前细沙铺就的操场上锻炼,美术老师让我们到山上选景写生。教文选的郭建利老师说巾子山乃“一郡游玩之胜”,山上的人文景观值得细细品味。他给我们解读巾子山:从皇华真人华胥洞炼丹修道驾鹤升天遗巾子山上到读画阁、不浪舟、中斗宫等名字的来历;从巾山群塔、古刹道观到名人结庐遗址;从戴复古“双峰直上与天参,僧共白云栖一庵。今古诗人吟不尽,好山无数在江南”到齐召南“灵江绕郭碧潺潺,双塔高悬霄汉间。欸乃一声惊雁起,斜排人字过巾山”。足足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引领我们走进了这座高程不足百米但却浸润着释道儒文化精华的名山。
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我坐在三元宫后面一块高耸的巨岩上,想画一幅三元宫建筑的俯瞰图,试了几张都画不出理想的透视效果,陈虹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攀上了巨岩,拿过我手上的炭精条,刷刷刷几下就勾出了轮廓。接下来的细节描绘就是一种享受了,干爽的秋风吹得头顶上的黄叶沙沙作响,我悠闲地勾画着鳞次栉比的瓦片和古樟浓密的枝叶,没想到那幅画还上了期终的作业展。
课之余,同学们或坐在林间的石凳上,或躺在南坡的草坪上,无忧无虑地看书、聊天。枝头忽飞忽落的小鸟,跳跃自如的松鼠,是不招自来的玩伴;春天的野草莓,秋天的野柿子,是伸手可得的美味……
三年的时光一晃而过,大家各奔东西几十年后,有人发达,有人潦倒,更多的是平平常常。昔日的师范学校已经合并到了台州学院,今夜,校园里漆黑一片,回忆往日单纯快乐的时光只能徒增心头的烦躁。
沿着茶馆后的石级登攀,不经意间,就到了两座小山峰之间的皇华阁。此处一直是我的最爱,它的东边是“曲径通幽处”的石径,西边是悬崖,站在石栏边可一览千年府城的老房子、古城墙以及绕城而过的灵江。我常想抽一个周末,带几本书、一瓶水在这里静静地消遣半天,无奈至今尚未如愿。还好,今夜的皇华阁定然没有第二个人光顾了,就让我在此消受一段春夜的寂静时光吧。
短短几十年里,城市面积已经扩张了十余倍,巾子山周围的老城区成了偏安一隅的角落。城市扩展中生发一些矛盾是无法避免的,结果总会让一些人无端地尝到苦果,或许,我今夜烦恼的根源就源于此……
顶峰的大小文峰塔被雪白的灯光照射着,几只飞蛾用力地扇动着翅膀。大塔的南面就是唐代与张籍、司空图齐名的诗人任翻借宿过的巾峰寺遗址,白天,还依稀可见残垣。任翻聪颖好学,青年时便享有诗名,去长安参加进士试时却名落孙山,他不愿再次落魄而归,决定寄情山水,过“弹琴自娱,学道自乐”的逍遥生活。任翻第一次登上巾子山就被独特的魅力所折服,游到天黑还不能尽兴,借宿在巾峰寺,当夜写下著名的《宿帢帻山绝句》,此诗被称为几百年间描绘巾子山诗词中的绝响。第三次游历巾子山后,诗人在山上结庐长住十年。
传说中皇华真人修成正果的华胥洞,就在大塔的北面。洞前的悬崖上建有一座石亭,人们可以脚踩铁梯,手抓铁链攀援而至,今夜却无法摸黑上去了。
坐在石凳上久了,一阵凉意袭满全身,忽然想起明代大儒方孝孺偕友人夜登巾子山绝顶“饮酒望月,纵谈千古,竟夕不眠”的情景。他们聚会的地点应该就在高塔之下吧。可是今晚的巾峰上没有明月,没有酒,只有我一人独坐。或许,此刻我需要的便是这份寂静,在寂静的巾子山上梳理自己纷繁杂乱的心绪。
皇华真人、任翻、徐霞客、陈函辉等一位位先贤在我的脑海中浮现,他们面临人生困境时的言行依然那么洒脱,那么豪迈,是因为心怀万千丘壑。想到这里,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必须坚守的,什么是该放弃的……
街市上的灯火越来越稀疏,文峰塔四周的灯光显得更加明亮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塔顶裸露的砖块和生长在砖缝里的小草。灯光下的高塔、树木都笼罩着一层轻纱,空气中充满了湿意。虽然不会再现“鹤翻松露”“僧推竹房”的情景,但能在文峰塔下享受这份春夜的宁静已经足够了。
今夜的巾子山注定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