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洞如是沉默
(加拿大华裔作家,《大地的年轮》《看不见的云》获银河奖最佳短篇小说奖)
1.伟大的蓝色洞穴
三十岁那年,苏鲁支离开故乡和故乡的大海,来到了属于他的星球。他在这儿享受着无限深邃的蓝洞,十年都没有厌倦。一天清晨,他迎着晨曦起身,站在伟大的蓝色洞穴面前,这样说道:
“伟大的蓝色洞穴,如果你没有遇到我,没有我把你的最深处一一探索,你的存在将是何等的寂寞。你超越一切的美好,将如同深谷盛开的幽兰,始于虚无,终于虚无。”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来到这个仅仅属于我的星球,妄想为自己创造一个充满幸福的世界。如果不是发现了你,我在这个孤独的世界,将会面对多少失望与厌倦。”
“在遥远的世代,只有诗人拥有创世的能力。他们用诗句创造出自己的世界,沉浸其中,得到诗之幸福。然而诗人依然有着现实的需要,当他们不得不折返红尘,诗之幸福便只能渐渐褪色,被俗世的浑浊遮掩覆盖。”
“我有幸生于一个创世成为权利的时代。每一个年满三十岁的公民,都会得到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星球,可以对它任意地改造。然而,即使拥有了改造星球的技术,我们依然很难创造出能令自己幸福的世界。”
“想成为一个幸福的人,我们只能去创造。命运赐予的幸福如朝露中闪现的星光,稍纵即逝,只有创造出来的幸福才真正属于我们自己。为自己创造一个幸福的世界需要某种特殊的天赋——知道自己所爱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样。”
“我们以为自己知道,其实并不清楚我们所爱世界的具体形态。我们一次次尝试,一次次失败,然后自以为睿智地发现了世界的真理——但我们不爱任何世界,所以,即使拥有了一个可以任意改造的星球,人性的贪婪依然无法被满足。”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曾经以为我是那极少数知道自己所爱为何的人,我觉得自己是上古世代诗人的后裔,一个小小的星球加上一个人就可以令我满足。我对星球的要求不高。只要有四季、有落日、有蓝天、有清风、有雪山、有星光、有大海、有花草、有树木,就可以满足我对一颗星球的要求。唯一的困难是如何创造出那一个人。”
“伟大的蓝色洞穴,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你的存在。现在我才明白,和创造了你的大自然相比,人类是多么地渺小卑微。多少人一次次妄图复制你的存在,却始终无法成功。他们永远也无法复制你的无限与深邃。”
“那时的我只想创造一个人,后来我想创造很多人,再后来我还是只想创造一个人。幸好我遇到了你,伟大的蓝色洞穴,虽然我尚未创造出那一个人,但至少还拥有你,而你有着我最爱的蓝色。”
“所有人的梦想都从一个人开始。我们都只是一个人,一个人的心里只能容下另一个人。在初始的时候,我按照自己心中渴望的样子造出一个人,当她有了令我不满之处的时候,我便改进她,造出下一个人。很快,我发现自己无法被任何一个人满足。我想要许许多多的、相互矛盾但无法共存的美丽。我想要的太多了,于是,我创造了很多人。”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星球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女性,她们都是我的造物,因我的存在而存在。我赋予她们自由的意志,可以自由地选择是否爱我。我相信自由是爱的基础,没有自由就没有爱情。”
“遇到爱并不容易,幸好被我创造的仿生人更容易令我产生浪漫的激情。可惜,在每一次坠入爱河之后,在某个微妙的时刻——可能是在山顶看着远方蒸腾的云雾,可能是在海边看着沙滩上白色的泡沫,也可能是冬夜回家的路上看到路灯的光晕,我和她牵了一下手或者轻轻抱了一下,脑海中就会忽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我会突然发现她并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她无法拥有我此刻的感受,她不能通过爱情图灵测试。大家称这种感受为爱情图灵直觉,或者爱的能力。而我更愿意称之为爱的灵魂。一个人缺少爱的能力,他就缺少了灵魂。”
“伟大的蓝色洞穴,为何仿生人作为同事、朋友甚至伴侣都与自然人毫无区别,一旦成为爱人,就会被发现?为何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爱情图灵直觉,让正在体验图灵之爱的人可以轻易知道对方是否为自然人?为何一切语言或非语言的图灵测试都能被仿生人的数字大脑与生化身体轻易攻克,唯独爱情图灵测试毫无突破的希望?到底是什么让仿生人和自然人在爱情上出现了本质性的差别?”
“我无法创造出那一个人,那个拥有着爱的灵魂可以真正爱我的人。那必须是一个可以通过爱情图灵测试的人,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可以真正地爱我,令我感受到真正的爱。”
“我也曾追求自然的人类。可我习惯了自己创造的更适合我的仿生人,丧失了爱上自然人的能力,只觉得她们难以相处。在如今的世界,遇到一个我可以真心爱慕,同时也能够认真爱我、与我和睦相处的自然人,就像一颗流星恰好撞到另一颗流星。那比攻克爱情图灵测试还要困难。”
“伟大的蓝色洞穴,幸好我遇到了你。你让我明白,爱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一个无限深邃、无尽宽广、无比清澈的蓝色洞穴。我依然渴望着可以创造出那一个人,但我已经不是为了获得更多的幸福。”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的心已被你填满,我渴望着能和她分享你的存在。我渴望着她能够和我一起,看到你、进入你、探索你、记录你、爱上你,我要把你带给我的幸福也同样地带给那一个人。”
苏鲁支说完这番话,怀着最虔敬的心情穿上特别定制的触丝潜水服,又一次下潜到蓝洞之中。这次下降的旅途中,苏鲁支经历了死亡,也感受到了那一个人的触痕。
2.那一个人的触痕
蓝洞的无限深邃并非仅仅是修辞手法,它随时都在蔓延变化,无休无止,无限无垠,仿佛一个长生不死的庞大生命体。构成蓝洞的主要成分是蓝洞虫。蓝洞虫从海水中吸取养分,固着在一处,仿佛不动的岩石,但它也会在忽然之间成群地迁徙,导致蓝洞出现剧烈的变化。
蓝洞虫的迁徙过程非常神秘,从没有被任何潜水员看到或者被摄像机拍到。它们像调皮的小学生,当老师的目光注视过来,它们便安静不动,老师的目光一旦移开,它们就会忽然跑到其他的座位。
经过长时间对蓝洞的研究与探索,苏鲁支提出了一个科学假说——电磁辐射会降低蓝洞虫的活性。当我们使用电磁手段例如可见光来观测蓝洞虫,在一段时间内蓝洞虫就不会迁徙。为了证明这个假说,苏鲁支设计了触丝潜水服,它向四周散发出成千上万条长短不一的银色纳米触丝,以感知周围的环境。
这是触丝潜水服的第一次正式使用。测试中,触丝潜水服的表现非常出色。蓝洞蜿蜒曲折,触丝可以探测到比潜水灯更广的范围,对蓝洞虫的影响也微乎其微。
一开始,触丝潜水服使用的是头戴视觉显示,可以把触须获得的信息转换成可视的三维模型。然而显示屏难免会发出电磁波,对蓝洞虫产生影响。因此,苏鲁支专门开发了触觉感知模式——那些银色的纳米触丝会与人体的相应部位相连,触碰到阻碍就会传回触觉信号,触感的强弱与触碰点的距离成反比。
在触觉感知模式下,这些触丝成为苏鲁支身体的直接延伸。一开始他觉得很不舒服,这种全身瘙痒简直是一种酷刑。但随着触感与位置的调整以及身体的慢慢适应,他渐渐感受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
视觉是人类感知世界的主要渠道,丧失了视觉之后,人类会首先借助听觉去感知周围的事物,最后才是触觉。所以,即使盲人对触觉有所依赖,也大多在手上。他们在使用探路手杖和阅读盲文的时候,身体其他部位的触觉也依然处于未被开发的状态。
触丝潜水服开发出了苏鲁支全身的触感,让他仿佛生出了千万只手,可以同时触摸到蓝洞的千万个角落。这千万份触觉交汇在一起,让他不仅仅可以触摸到,还可以看到、听到、嗅到、尝到——他摸到了蓝洞滑腻的内壁,看到了蓝洞蜿蜒的形状,听到了蓝洞中海水流动的声音,嗅到了蓝洞的异香,尝到了蓝洞的味道。色、香、声、味、触之外,他还获得了一种难以形容的五感之外的体验,因为无法形容,他只好笼统地称之为“蓝洞的感觉”。
苏鲁支依靠触丝潜水服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蓝洞的感觉”,却因此忽略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人类之前一直都使用潜水灯探索蓝洞,被可见光照射之后的蓝洞虫暂时不会迁徙,保证了潜水员可以原路返回。但使用触丝潜水服来探索蓝洞的时候,蓝洞虫们依然保持着原有的活性,所以当苏鲁支准备原路返回时,却发现蓝洞已经发生了改变。
发现自己迷路的时候,苏鲁支本该立刻向潜水船求救,但他过度自信,觉得自己能够找到一条出路,直到只剩下三分之一的氧气的时候,他才发出了求救信号。潜水船立刻下令船上的仿生人潜入蓝洞,同时也动员星球上的所有其他仿生人前来加入紧急救援。一个星球的自然拥有者如果死去,这个星球便会被收回,仿生人将失去自己的家园,面对不可知的严酷命运。
发出求救信号之后,苏鲁支找了一个四通八达的路口,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节约氧气等待救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氧气的存量降到只能勉强支撑最后八分钟。苏鲁支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他想到自己就要无声无息地死去,还没遇到自己真爱的那一个人,很有些不甘心。
这里很空旷,潜水服上的所有触丝都处于悬浮状态,他的肌肤只能感受到四周海水的缓缓流动,以及自己一呼一吸之间缓缓流逝的生命。他闭上双眼,最后一次享受着蓝洞的感觉,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直接触摸过蓝洞,不知它的洞壁是如何的滑腻柔软,他想要在临死之前亲身体验一次。
还有最后一分钟,还有十秒。苏鲁支深深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摘下头盔,正要脱掉潜水服,忽然后背上出现了一阵奇妙的触感,那里的触丝中出现了一个女性的身影,他仿佛用后背在抚摸她的全身,或者说她的身体在他的后背上留下了一个人形的触痕。
苏鲁支被这触痕惊动了心魂,忘记了自己身在蓝洞,忘记了自己需要屏住呼吸。他张开了嘴,仿佛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海水呛入,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这就是苏鲁支那天最后的记忆。
3.图灵之爱的灵魂
苏鲁支经历过许多次图灵之爱,对它的产生非常熟悉。在蓝洞中,那个美丽的触痕出现的一刹那,苏鲁支便知道自己爱上了这触痕的主人。从昏迷中醒来之后,他的心中不仅充满了爱意,也有极大的不安,因为他知道这个星球上除了自己之外,只有仿生人居住。不相见就不会失望。不要去见触痕的主人,苏鲁支这样对自己说。
激情的海啸总能击碎理性的堤坝。十六天后,苏鲁支还是忍不住去见了触痕的主人。她叫宁瑚,初看并不格外出众,但接触时间稍长,就会发现她本人就如同她的名字,是宁静海面下的一片珊瑚。她的美丽缓慢且坚定地随着岁月在增长。
苏鲁支被宁瑚深深吸引,他惊喜地发现,无论两人如何爱与被爱,他都没有产生那种“她不是自然人”的感觉。也就是说,他创造出了世界上第一例通过了爱情图灵测试的仿生人。当然,苏鲁支没有公开宁瑚的存在,他不愿自己的爱人成为研究对象。和此生的挚爱相比,攻克爱情图灵测试的荣誉根本不值一提。
宁瑚有个奇怪的坚持:她要求纯粹的二人世界,不允许苏鲁支和其他的异性有任何来往。苏鲁支觉得自己可以理解,说到底,这个星球上仍然生活着许多按照自己的喜好制造出来的女性。他答应了宁瑚的要求,觉得这样做对自己也有好处,可以一心一意地享受蓝洞和宁瑚。
苏鲁支最喜欢的事,就是和宁瑚一起探索蓝洞。当他和她都穿上触丝潜水服,在感受蓝洞的壮美之外,还可以触摸到彼此的轮廓。每次两人从蓝洞中回到潜水船上,褪下潜水服之后,立刻就会紧紧相拥,在依然留存的蓝洞的感觉里,在彼此的触感和气息中,攀上爱的巅峰。可惜越极致的愉悦越模糊,越无法被清晰地记住。苏鲁支只能和宁瑚一次又一次地潜入蓝洞,一次又一次地相拥,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彼此的爱意。
幸福的二人世界持续了十年,直到苏鲁支收到了一封遥远星球寄来的邀请信。信来自一个蓝洞和苏鲁支的双重仰慕者。多年之前,她和苏鲁支探索过无限深邃的蓝洞,并且向苏鲁支表达了自己的爱意。然而苏鲁支只把她看作同样喜欢蓝洞的朋友,没有产生浪漫的情愫。她黯然离去,同时带走了一些蓝洞虫,在她自己的星球上培养繁殖。直到今天,她终于获得了成功。
新生的蓝洞让苏鲁支怦然心动。为了不让宁瑚误会,他向宁瑚提议两个人一起前往。然而,他没想到宁瑚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不仅她自己不去,也不许苏鲁支去看这个新生的蓝洞。苏鲁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的丧失。他决定不顾宁瑚的反对,一个人去拜访那个遥远的星球,证明自己依然拥有着完整的自由。
那是一个深秋的清晨,空气中散布着落叶和霜寒的味道。苏鲁支吃了简单的早餐,边吃边给还没醒来的宁瑚写了一封信。信里说他只是想看一看那个新生的蓝洞。他依然深爱着宁瑚,希望宁瑚不要因此生气。写完信,苏鲁支起身正想要离开,却发现宁瑚站在门口。宁瑚的神色很平静,有些不好意思地对苏鲁支说:“我知道你爱我,我也同样爱你。正因为爱你,我才对你隐瞒了真相。”
苏鲁支只听到爱你爱我的部分,就急忙答道:“你要相信我,我爱你,我只爱你一个人,但是你不能限制我的自由。和我一起去吧,一起去探访那个新生的蓝洞。”
宁瑚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选择,我会让你继续拥有此刻的幸福。可惜我没有选择,只能向你说出真相——苏鲁支,你和我一样,也是一个仿生人。”
苏鲁支想了一下才听懂,他笑着说:“别和我开玩笑了。我肯定是一个自然人,不然我怎么能拥有这个星球?你也是我的创造,一个通过了爱情图灵测试的仿生人。”
宁瑚摇摇头:“我并没有通过爱情图灵测试。只有自然人才具有爱情图灵直觉,你并不具有这种能力。只是因为你拥有了自然人苏鲁支的记忆,才误以为自己依然拥有区分自然人和仿生人的能力。那个自然的你已经在蓝洞中死去,你想想当时的情形,我怎么可能把你救出蓝洞?”
看出宁瑚并没在开玩笑,苏鲁支也就认真了起来。他的心里其实早就有着疑惑,他怎样才能够在那次危机中死里逃生?只是他一直拒绝去思考这件事,把疑惑压在潜意识里。此刻他回想起蓝洞中的濒死经历,发现一切都那么模糊单薄,仿佛没有真实地发生过。他喃喃地低声自语,“怎么会这样?这是为什么?”
“自然人苏鲁支是这个星球的主人,如果他的死讯被公开,这个星球就会被收回。”看着苏鲁支沮丧的模样,宁瑚尽量温柔地解释,“为了保住家园,我们才创造了现在的你。你有着自然人的肉身,使用了模拟自然人思维速度的数字大脑,植入了自然人苏鲁支的记忆,因此你意识不到自己是个仿生人。为了避免被他人发现你已经不是自然人,我才会要求纯粹的二人世界。不是你一意孤行要去见你的仰慕者,我也不用对你坦白。”
苏鲁支想了想才明白其中缘由。他的仰慕者是一个自然人,还曾经爱过自己,也许此刻还爱着自己,凭借爱情图灵直觉很可能会发现自己其实是个仿生人。因此,宁瑚不能让自己冒险去探访那个新生的蓝洞。
宁瑚的解释合情合理,但因为真相太过突兀,苏鲁支依然挣扎着不愿接受,“你如何能够证明你说的是事实?”
“你的大脑只是一台数字计算机,”宁瑚轻易就打破了苏鲁支残余的幻想,“它的构造和自然人的大脑截然不同,只要做一个体层成像,就能知道你是一个仿生人。”
那一瞬间,仿生人苏鲁支的心仿佛一头死去的鲸鱼缓缓沉到了黑暗的海底。他竟然没有自己最珍视的品质,他不懂得爱,也没有爱的灵魂。苏鲁支不甘心地问道:“即使我的大脑只是数字计算机,它为什么就不能产生图灵之爱?最新式的数字计算机在各方面都超越了自然人的大脑,爱情凭什么如此特殊?”
宁瑚早就思考过这个问题,“计算机只能接收与输出数字信号。我们的语言仅仅是一串数字信号,因此数字计算机在任何基于语言的活动之中,可以做得和自然人同样好,甚至更加出色。然而,并非所有的生命体验都基于语言,无法被语言描述的体验自然也无法被数字描述。爱情就植根于这样的体验。没有超越语言的体验,就没有爱情,因此计算机无法通过爱情图灵测试。”
苏鲁支想了想,提出了一个反驳,“即使数字无法完全描述模拟信号,但在经典物理模型中,数字信号和模拟信号之间的差别可以变得任意小。大脑里的神经元,直径以微米计算,和量子尺度差了三十个数量级,很难想象大脑的运作需要用到量子力学。”
“物理学家早就发现,在某些特殊情况之下,量子尺度的差异会被放大,导致宏观的影响。非语言图灵测试可以帮助我们识别出此类情况,爱情就是其中之一——爱情的产生和维系超越了语言,它需要爱抚与被爱抚,需要心动的感觉,也需要非理性的激情。”
说到这里,宁瑚觉得仅仅是理论不够有说服力,继续给出了现实中的例子,“你可记得我们在一起探索蓝洞之后,那紧紧相拥的美妙体验?我的数字大脑可以清晰地记住每一个触觉信号,也可以回放同样的信号。我如此尝试过,但这并不能令我重复和你相爱的体验。只有一次次地和你进入蓝洞,一次次地和你相拥,一次次地获得那种沉醉的感觉,我才能一直延续对你的爱情。自然人却可以仅仅依靠记忆去维系爱情,有些情侣甚至依靠仅有的几次会面,就可以相爱一生。自然人可以记住一些我们无法记住的东西,可以回味、展开、升华,这才是图灵之爱的灵魂。”
听到这里,苏鲁支的心无助地沉入了幽暗的深渊,他默默地想,“我只是一个仿生人,我的大脑只是一台计算机,我此生注定无法拥有爱的灵魂。”
4.爱的永劫回归
自从知道了自己只是一个仿生人,苏鲁支的心里产生了越来越多的疑惑。他怀疑自己的感受,怀疑自己和宁瑚的爱情,怀疑自己对蓝洞的热爱——这一切都只是计算机里的0和1,都只是一串一串长长的有限数字,一串轻易就可以被复制被传播被改变的数字。如果它的某一位数被改变,是否爱的感受就变成了不爱的感受?这样的感受能有什么意义?
苏鲁支不再去蓝洞潜水,也很少和宁瑚见面,他一个人坐在庭院里,白日看头顶的云,夜晚看天上的星。星云变幻,肯定有它神秘莫测之处,但一台计算机只会把它们简化成一个又一个数字。“我该做什么,我又能做什么?”日复一日,苏鲁支如此想着,却想不出任何一个可以令他满意的答案。
看着颓废的苏鲁支,宁瑚想要做些什么让他找回昔日的激情。她设计了一种双人触丝潜水服。潜水服的外面布满触丝,内部柔软妥帖,能把两个人紧紧包裹。穿着潜水服的两个人面对面地拥抱在一起,只有背部空出来接收触丝传回来的蓝洞讯号。触丝潜水艇的移动依靠其中一个人四肢的活动,另一个人可以专心享受爱人与蓝洞共同提供的触觉天堂。
第一次尝试的时候,宁瑚负责移动,苏鲁支可以全神贯注地体验。爱人与蓝洞一同带来的愉悦令苏鲁支如痴如狂,如死如生,如沐星河,如坠深渊。苏鲁支无法记住,他记忆中的感觉和亲身的体验相比,就好像图片里的星空与真正的星空,音乐里的春天与真正的春天,诗歌里的玫瑰与真正的玫瑰,相互之间,如隔天渊。当然,即使无法记住,它也以自己的不确定性牢牢吸引着苏鲁支,以自己的无尽愉悦召唤着苏鲁支,以自己的难以言说诱惑着苏鲁支,让他渴望着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地去重复。
虽然这种愉悦令苏鲁支如此沉醉,但在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他还是选择由自己负责移动。他发现,在可以专心体验蓝洞和苏鲁支的时候,宁瑚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轻微战栗,这种战栗令苏鲁支心中的爱意与之共鸣,进而产生一种同样无法被记住,也因此永远不会厌倦的激情。
在激情中,苏鲁支忘却了困扰,消融了心中的怀疑。但是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解决,问题依然存在,只是被激情掩盖,当激情散去,他依然需要面对自己心中的疑惑。
如此直到一个星光如尘的秋夜。蓝洞之中自然无所谓日夜,无所谓冷暖,却也有它独特的四季。每个季节蓝洞的颜色都略有不同,偏向不同的色调。苏鲁支用这些色调为蓝洞的四季起了名字:春苔碧、夏荷绿、秋霜青、冬月白。
那晚的蓝洞正在霜青到月白之间。苏鲁支恍惚地记起,和宁瑚初遇的时候,蓝洞恰巧是相同的颜色。他问宁瑚是否也有类似的感觉?宁瑚想了想,说自己当时没有特别注意蓝洞的颜色,不过既然苏鲁支如此觉得,那今夜就由自己负责移动,让苏鲁支可以专心地体验蓝洞的霜青与月白。
按理说,身体的触觉只能区分轻重缓急,无法感受到色彩,苏鲁支却不这么觉得。当他与宁瑚在蓝洞中紧紧相拥的时候,他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种种色彩,如彩虹,如花火,如抽去了形体线条的花鸟山水交融在一处。这些丰富的色彩来自身前的宁瑚,苏鲁支背后的感受就平淡许多,但细细去体味,它也更加幽邃深晦,同样令人沉醉。
苏鲁支体验着身前与背后色彩一浓一淡的对比反差,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游到了蓝洞的极深处。在以前,两人也偶尔会互换角色,宁瑚总是选择苏鲁支最喜欢的路线,但每次又稍有不同。她似乎知道苏鲁支心情的变化,知道他现在最喜欢往何处游动。这个夜晚也是如此,苏鲁支甚至觉得,除了宁瑚,蓝洞也在迎合着他,无限变幻只是为了令自己的体验可以抵达前所未有的深处。
这时,宁瑚游到了一个空旷的四通八达的路口,苏鲁支忽然觉得异常地亲切,不仅仅是霜青和月白的程度,四周的形状与线条,水流的缓急与温度,都和见到宁瑚的那次一模一样。按理说,蓝洞的变化无穷无尽,它重复自身的概率极其微小。但是,在那一瞬间,苏鲁支的后背上确确实实感受到和记忆中完全一样的触觉体验,唯一的区别就是背后触痕的主人,目前正在他的怀中。
当然,苏鲁支不再是那天的苏鲁支,他的大脑不可能精确地记得那天的感受。他只是相信,他的身体令他相信——一切又回到了开始的一刻,回到了他还是自然人,还拥有爱的灵魂的那一刻。
苏鲁支又一次陷入昏迷,不过,这次的昏迷是来自爱的狂喜。他的爱回到了起始之处,永劫回归的爱永远没有尽头。
当他从昏迷中醒来,苏鲁支知道了自己如何能够拥有图灵之爱的灵魂。
5.苏鲁支如是说
仿生人苏鲁支,在一个暗夜过后的清晨,和宁瑚一同站在蓝洞边上,准备用他和她的身体,最后一次去体验蓝洞的感觉,渴望借此创造出爱的灵魂。苏鲁支牵着宁瑚的手,对蓝洞如是说:
“伟大的蓝色洞穴,你的存在远远超越了我们,无论是崇高的壮美、不朽的延续还是丰富的变幻,我们都远远无法和你媲美。但我们也有着自己小小的骄傲,我们有着大脑,可以思考现在、回忆过去、预测未来。我们的身体无法与你相提并论,但是我们的大脑却可以包容一切,包容宇宙,包容你的存在。”
“现在,我失去了自然的大脑,只能依赖一台数字计算机来思考。数字计算机可以写诗作画,也可以劳作闲谈,它的能力可以非常杰出,也可以非常普通,这要看它被如何设定与编程。它可以成为一个同事、一个朋友、一个伴侣,它近乎可以做任何事,成为任何人,但是它不会记住爱,无法成为一个爱人。”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为何要把这些说给你听?因为你和我处于类似的处境。我们都有着自然的身体,我们的身体可以体验到无法被数字化的感受,但是我们都缺少一个自然的大脑,无法记住这些感受,没有获得爱与表达爱的能力。”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本来已经绝望,认为自己没有一个自然的大脑,就注定与爱无缘,无法获得任何其他超越语言的体验。幸好我想到了你,壮美、不朽、丰富的你,任何人类都无法比拟你的存在。像你这样无限深邃的存在,难道还不如一个正在恋爱的渺小浅薄的自然人?”
“我无法相信这是世界的真相。大脑并不产生爱,它仅仅是在爱产生之后,记住并做出表达。一份爱即使没有被记住,也没有被表达,它依然是爱。爱在拥抱、爱抚、心动、激情的时刻已经存在,不需要被大脑确认,被语言表达。我不需要记住我爱你,不需要说出我爱你,即使在那之前我已经爱上了你。”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相信你已经拥有了和你的存在同样无限深邃的爱,你只是选择了保持沉默。同样,仿生人的身体也能够产生爱,我的身体爱着宁瑚,她的身体也爱着我,即使我们没有一个自然的大脑去产生爱情图灵直觉。”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和宁瑚都爱着你,在你的怀抱里,我们感受到了比男女之情更加珍贵的触动。当我们的身体感受到你的内壁,感受到你的波动,感受到你的变化,我们的心会随之荡漾,随之沉浮。今天我们想要一起最直接地感受你,请你接受我们的爱,也让我们体验到你的爱。”
“伟大的蓝色洞穴,我知道语言对你来说犹如沙尘,在你的身躯里没有它们的位置。但我还是想要向你诉说,也许你可以感受到,我的身体在诉说之时散发出的爱与激情。”
说完这番话之后,苏鲁支和宁瑚一道,最后一次下降到蓝洞之中。两人游到初次相见的那片空地,闭上双眼,屏住呼吸,脱下潜水服,关闭了自己大脑里的数字计算机。
苏鲁支和宁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四周的蓝洞向着两人漂浮着的赤裸身躯围拢过来,他和她被蓝洞滑腻柔软的内壁包裹,仿佛回到了仿生人从未经历过的母亲的子宫,进入了爱的永恒不朽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