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喜派对
观看美国电影时,我们经常会看到一些出人意料或令人惊讶的祝贺场面。比如,丈夫在生日那天满怀期待地从公司回到家,可家里却是光线昏暗,妻子穿着平常的衣服,孩子们在自己房间里做作业。厨房里也不见为生日特别准备的菜肴,闻不到香味。
“唉,家人全都忘了我的生日。”丈夫正这么想,客厅里忽然传来彩花弹的响声,一瞬间整栋房子灯火通明,躲在暗处的朋友们齐声喊道:“祝你生日快乐!”大家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讲究一点的甚至连住在遥远欧洲的朋友也会赶来。
不久前,我看了一部名为《情定大饭店》的韩国电视剧。编剧十分巧妙地在电视剧中加入了惊喜派对情节,很有意思。故事概要说起来有点长,简言之,电视剧描绘了韩国首尔某大饭店的员工与企图并购这家饭店的买方的攻守战中发生的恋爱故事,同时展示了员工们对饭店的忠诚,还涉及父子间的问题等等。我租了录像带来,从头至尾完完整整看了一遍。
不用说,演员阵容里当然有那位裴勇俊。他在剧中扮演买方一名头脑清晰、毕业于哈佛大学(好像是)的酷男。饭店的总经理也是个给人感觉很不错的帅哥,是裴勇俊的情敌。饭店的女经理则是在两人间摇摆不定的女主角。女主角属于天然呆型,总让人哭笑不得却又有非同寻常之处。她的长相虽然不能算极漂亮,却时不时让人赞叹“真好看”,总之与众不同,而且身材绝对超群。韩国的女明星个个都有修长漂亮的腿,令人赞叹。
女经理生日那天,为了搞一个惊喜派对,饭店员工全都聚集在她的住处。女经理与在一家饭店工作的女孩同住,钥匙自然不成问题。当然她的前男友——饭店总经理(似乎仍然喜欢她)和大厨也来了,屋里挤满了人,欢声笑语不断。大家早早给一大堆气球打足了气,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那天女经理和裴勇俊约会去了,不过他们当时尚非恋人关系。大家正等着,有人从窗口看见了他们:“回来了!回来了!”她从车上走了下来。“关灯!”众人在黑暗中等待着。她当然什么也不知道。裴勇俊扮演的酷男平时虽不爱笑,却被她的纯真打动,暗暗喜欢着她。他将她送到了房门口。
如果在这儿说“再见”,就什么戏也没了,然而当她打开门正要跨进房间时,酷男口里蹦出一句“我爱你”。她有些迷茫,却已认定他是个好人。两人依偎在房门内侧的墙上,酷男将她落下的钥匙递给她,凑近她的脸,打算吻她。两张脸渐渐靠近。只有这片空间有光,整个客厅处在黑暗中。这一幕被屋里所有人看得真真切切,门口的两人却全然不知。不料这时,他和她忽然都没了心情(这段介绍不够浪漫,对不起,但大致就是这样),他关上门走了。好一阵子,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刚要走进房间,有人开了灯。她大吃一惊,“啊,惊喜派对!”惊喜很快成了惊愕,刚才的一幕全被看到了。但她马上振作精神,说:“啊,你们都来了?”总经理低头看着地板,所有人都显得十分尴尬。总算有人含含糊糊地说了声“生日快乐”,却丝毫没有欢乐的氛围。五彩缤纷的气球显得分外刺眼。如果是饭店员工都想祝福的对象倒也罢了,可那家伙是大家的敌人!情况更加不妙。她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庆祝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
日本的电视剧里或许也有类似的情节,但我是第一次看到,所以十分钦佩导演能将饭店里发生的事如此形象地展现在镜头前。裴勇俊扮演的那个酷男为何沉着冷静、为何会毕业于美国的大学等,也都随着剧情的发展循序渐进地展示给了观众。扮演酷男父亲的韩国演员演技尤其逼真,虽然出场不多,我却觉得他一定是大家一致公认的优秀演员。正如裴勇俊出演的其他电影和电视剧一样,这部《情定大饭店》最终似乎也告诉我们,人人都在追求真爱,为了看一眼云隙间那蔚蓝的天空,所有人不都在努力吗?
我的生日是八月九日,记得战前父母曾在家里为我举行过小小的生日派对。然而一九四五年八月九日长崎被扔下原子弹之后,对我来说,这一天已不再是庆贺之日,而是祈祷之日。六十年来,我没有举行过一次生日派对。既然知道在我出生的日子里有那么多人死去,我真的只能以静静的祈祷来度过这一天。即便如此,当天要是有工作的话,同事们会记得我的生日,送花给我。如果有“彻子的小屋”的碰头会,大家会为我准备蛋糕一起分享。
可是今年我却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惊喜。不过给人惊喜这事,要想做得完美难乎其难。在我得知事情真相后,觉得实在可笑,决定写下来。
很久以前,大家就约定要在朋友家做一次手卷寿司,我自告奋勇说来准备材料,这事就归我负责了。三十多年前我就结识了筑地鱼市一家名叫“大善”的金枪鱼店的老板。在担任“彻子的小屋”主持人之前,我曾经担任过新闻节目“十三时秀”的主持人工作。有一天节目的主题是解剖金枪鱼,为了在节目中讲解金枪鱼知识,朝日电视台让鱼市运来一整条金枪鱼。那个年代金枪鱼的价格还没有现在这么高。
当时解剖金枪鱼并为我们讲解的就是“大善”的老板宝井善次郎先生。一说到金枪鱼,宝井先生如数家珍,教得有声有色。
“金枪鱼如同女人,眼睛大大的,皮肤滑滑的。”宝井先生边说边拍打金枪鱼,让众人看它那光滑的鱼皮。
据说宝井先生的祖先是德川家康邀请来江户的,可见“大善”是一家老鱼铺。传说德川家康对宝井家的祖先说:“鱼店家,去江户吧!”于是一家人来到了江户。据说他家的祖先中有一位叫宝井其角的诗人是松尾芭蕉的弟子,评书里传唱四十七义士
袭击吉良上野介家时,吉良家的邻舍正举行诗会,宝井其角便在其中。我看过电影中说邻居得知有人来袭,便高高挂起灯笼,将吉良家的院子照得通明。当时就在现场的其角留下一句名诗:“黄昏时分好纳凉,幸喜吾为男儿身。”十足的江户人风采,令人心驰神往。
解剖金枪鱼的节目结束时,宝井善次郎先生给了我一张名片,说:“如果您不嫌弃,请到鱼市来做客。”在工作场合接受的名片,我一般很少联络,但鱼市听上去很有意思,于是我就去了,距今已有三十多年。
每到年末,我便去鱼市品尝金枪鱼、购买紫菜,与宝井先生在一家叫“爱养”的咖啡店喝咖啡。这已成了每年必做的事。我很期待这样的年末活动,但遗憾的是宝井先生两年前去世了。之后,我在“大善”经常见到以前就跟随父亲在金枪鱼行业打拼的宝井先生之子(现在的店主,毕业于学习院大学)。他还不时送我金枪鱼。先生的儿子也很热情,听说我爱看焰火,夫妇俩便邀请我一同前往东京湾观赏。现在我又认识了他们的儿子们——善次郎先生的两个孙子,看到他们精力旺盛地活跃在“大善”,我感到格外欣慰。在善次郎先生的葬礼上,一个孙子还曾染着黄头发戴着耳环,如今却已一改旧貌,整天围着围裙穿着长筒靴,大汗淋漓地奋战在金枪鱼市场。
扯远了,回到我准备材料的经过吧。提起手卷寿司,当然首选就是金枪鱼。可我又想正值夏季,给“大善”添麻烦也不合适,便想起TBS电视台对面的寿司店。那是一家我很熟悉的叫“点寿司”的店,每天都要从“大善”进货,我便请热情的店主帮忙从鱼市采购各种寿司材料。鱼就不用说了,与超市相比,鱼市的紫菜、芥末、香橙、紫苏等也既便宜又新鲜。最后我要的食材全部到手,其余的也在超市里凑齐了,于是我们在朋友家开始了八个人的手卷寿司派对。说是派对,其实就是在煮好的米饭里加入寿司醋,再放上我带去的食材,做成手卷寿司罢了。朋友们有说有笑,直嚷嚷好吃。我不禁由衷地佩服:“最先发明手卷寿司的人真聪明。”在家里做正规的手攥寿司不是件容易事,可是只需用紫菜一包,任何食材转眼都能变成寿司。纳豆也好,腌萝卜也罢,梅子也好,没有鱼也无妨,只要有美味的紫菜和芥末就行。
筷子来来回回、盘子在手与手之间穿梭,一连串的“好吃”,派对达到了高潮。我吃着吃着无意问了一声:“今天几号?”不知谁回答了声“五号”。我说:“是吗?九号是我的生日啊。”对我来说,自己的生日差不多已忘却了。只听朋友说:“是啊,是啊。”我却完全没察觉到有异常。接着好像又有人小声问:“是吗?”我从不希望别人为我庆祝生日,也没有自己庆祝这回事,即使大家什么也不说,我也不会在乎,倒是吃得不亦乐乎。
虽然早了几天,其实那天大家说好要为我举行一个惊喜派对,她们打算对我保密,却没有定好周密的计划。因此当我那句“是吗?九号是我的生日啊”一出口,所有人都瞬间僵住了。“该怎么回答?”“难道说‘我们早想到了’吗?”“啥也不说不奇怪吗?”“惊喜派对搞砸了,怎么办?”
事后我才得知,所有人都在那一刻善意地担心,混乱到了极点。大家似乎都想到一处去了,是朋友那句“是啊,是啊”和另一人小声说的“是吗”平息了这场混乱。我却浑然不觉。
那天我和朋友从超市买来了西瓜,于是我提议:“咱们饭后吃西瓜吧?”朋友却说:“啊,有人买了蛋糕来。”现在回想起来,那么说是因为不便挑明,但也没引起我的猜疑。一片“好吃!好吃!”之后,大家转移到了隔壁房间,正各玩各的,有人关上了走廊的灯。
我见刚才说“是吗”的朋友站在那里,便说:“你使坏啊,关了灯作弄人呀?”话刚出口,只见黑暗中摇摇曳曳地闪起了烛光,接着大家齐声唱起《祝你生日快乐》。我看见白色的蛋糕朝我而来,“啊?给我的?真的?!”这时我才明白这是一场惊喜派对。吹灭五支细长的蜡烛后,被封为“分发女王”的我将点缀着各种水果的蛋糕切成了八块,大家边吃边七嘴八舌地告诉我,为了不让我察觉,她们费了多大劲儿。
最可笑的数我说“是吗?九号是我的生日”时的场面了。事后想想,如果不是惊喜派对,一般必定会有人说“啊,可不是嘛”或者“是九号吗”,而当时大家看上去毫无兴趣,尽量不提及此事,并且还那么明显。这种“不知情”真有意思。当时我却全然没有察觉。
后来,朋友们还送贺卡给我,有熊猫图案的,有身着别致服装的女人图案的,还有她们亲手制作的。大家还凑钱给我买了礼物——一件漂亮的黑罗纱夏季和服。那是朋友在京都的旧衣店(古董店?)看到的,是我最想要的东西。我是否有资格领受这么多?不过我真的很高兴。那件和服让我欣喜不已,更感激的是为了给我一个惊喜,大家齐心合力,让我度过了一个难以忘怀的生日。在战后第六十个年头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惊喜的降临,因为我活下来了。那是一个让我感慨“活着是多么美好”的夜晚。
外国人墓地
我的母亲时常会忽然说出些很有趣的话来。几年前她忽然对我说:“要是我死了,想葬在横滨的外国人墓地。那儿既能看见海港,又有各种各样的坟墓,鲜花盛开,海风习习,多惬意。”我觉得这很可笑,但还是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暂且应道:“啊。”
之后不久,我因工作去横滨,偶然遇见了外国人墓地的相关人员,于是壮着胆子向他咨询。
“我母亲说想葬在外国人墓地,这有可能吗?”那人虽然为人稳重,却对我说:“不行。您母亲是日本人吧?那是为外国人建的墓地。但如果您母亲实在想的话,只要和外国人结婚就不成问题了。”
我赶紧跑去告诉母亲:“妈妈,听说那是外国人墓地,只要跟外国人结婚就可以了。不结婚不行。”一般人听了这话,恐怕会说:“哦,那没戏了。”可我母亲不同。
“啊,外国人,有没有合适的外国人?”那时的母亲好像已是八十八岁高龄。这让我啼笑皆非。父亲去世后,母亲确实有过一位住在英国伦敦、很有贵族气质的朋友,两人还很合得来。但很遗憾,几年前他就去世了。我一直觉得母亲说想葬在外国人墓地是她任性,是很可笑的。
很久以前我父亲还年轻健康的时候,有一次他有事去京都,看到了一处小瀑布。那瀑布特别美,父亲便信口说:“我死了,你们就把我的骨灰撒在那瀑布里吧。”母亲听了很坚决地说:“那可不行!你不能这么任性。墓地嘛,全家人得在一起的。在一起,你明白吗?”被母亲这么一说,那瀑布叫什么我们也没听清。之后父亲再没提起瀑布。确实,母亲说的那句“全家人得在一起”,对比任何人都爱母亲的父亲一定最重要。
黑柳家的墓地在藏前的寺庙里,离从前的藏前国技馆很近。啊,想起一件事来。我从小就老是将名字中的“柳”写成“
”,在智力竞赛节目中答题时,我写的“
”字让主持人草野仁先生犯了难:“这是什么字?”关于这个小小的事件,我之前也曾写过。当时我对弯着腰转达草野先生问话的导演助理说:“这是柳字。”过了一会儿,导演助理跑回来说:“这字写错了。”我吃了一惊,“这可是我名字里的字哟。”他说:“正确的‘柳’字是这样的。”说完将写着“柳”字的纸给我看。因为这个笑话,坂东英二
曾逗我说:“母亲大人(我比坂东英二大不了几岁,不知为何他总是叫我‘母亲大人’),活到这把年纪,自己的名字您都一直没写对吗?!”后来我得知,“
”字从前也使用过,似乎是民间流传的字,所以也不能算写错,问题总算解决了。那时我想起曾在书中写道下次要去墓地看个究竟。后来我真去墓地看了,可墓碑上写的居然是“柳”字。那是江户时代立的坟墓,祖先的名字全刻在碑上,很遗憾,没有“
”字。
话题再回到母亲的外国人墓地。听说“不和外国人结婚就进不了外国人墓地”,母亲仍然自言自语:“就没办法了吗?有没有合适的外国人?”有一天她却说:“我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去处。”“哪里?”“镰仓的教堂。”那是以前我父母住在镰仓时星期天常去的教堂。母亲说:“那儿有漂亮的庭院,一年四季鲜花盛开,绚丽多彩,那里好!”
我问母亲:“那么,葬在藏前墓地的爸爸和弟弟明儿怎么办?那不太可怜了吗?”“倒也是。”“还有,以前爸爸说要把骨灰撒在京都的瀑布时,您不是说过‘不行!全家人得在一起’吗?”“那把你爸和明儿都迁到镰仓来吧。”我觉得母亲这么说很可笑,不禁笑着说:“妈妈,爸爸曾说过,因为黑柳家无后继之人,他才继承了您娘家的姓——黑柳。爸爸本该跟他的兄弟们一样姓田口的,再说田口家的墓地在谷中啊。所以,黑柳家的墓地里如果没有了爸爸,那怎么行!”
母亲一脸遗憾,陷入了沉思。
确实,我家信仰基督教,墓地却在佛寺里。母亲希望安眠在鲜花盛开的庭院里,这种想法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说真的,母亲既没问过镰仓的教堂,也不知那里是否还有墓地。她只管说“有啊”,事实如何谁知道呢。世间也有像泽村妈妈(泽村贞子
女士)那样的人,留下遗言说“我不需要墓地,请将我和丈夫的骨灰一起撒在相模湾的海里”,所以墓地也许原本就是无所谓的。
最近,我没问母亲有没有想出葬入外国人墓地的好办法,也不知她如今怎么想。不管怎么说,母亲已九十四岁,但一有什么事,她总是说:“那好吧,这事放到晚年再考虑。”不知这样的母亲又会想出什么让人意外的趣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