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作家
我一直十分珍惜那段回想起来仍让人怦然心动的时光。坐在四位女作家中间,我兴奋而又认真地听着她们的每一句话,生怕听漏了一句。那是大约二十五年前,在为庆祝城夏子
女士八十岁出版新书而举行的聚餐会上的事。
参加聚餐会的有城夏子女士、圆地文子女士、河野多惠子女士和濑户内寂听女士,还有剧作家饭泽匡先生和我。日本桥附近有家名叫“大名轩”的日本料理店,聚餐会就选在那儿一间宽敞的包房里。最早介绍我认识城夏子女士的是饭泽匡先生。四十二年前,我们曾在内幸町的饭野会堂演出法国推理喜剧《陷阱》,当时担任导演的就是饭泽匡先生,演出很成功。一天,饭泽先生对我说:“今天有位非常有趣的女作家来剧场看演出,结束后,我给你介绍介绍。”散场后在楼下的咖啡馆里,我见到了城夏子女士。
城女士给我的印象是个可爱时尚又自由自在的人。由于个子不高,她看上去更显年轻。如今算起来,那时她已六十四岁了。她将手提包放在膝上,上身是带荷叶边的衬衣加淡紫色外套,下身是裙子,头发染成了茶色,看上去简直是位大小姐。后来她八十岁时曾给我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她留着当时流行的“狼毛式”及肩长发——一种将头发剪成阶梯状略带野性的发型(不过她本人说是假发),坐在一个年轻人的摩托车后座上哇哇地狂喊。她永远都是那么年轻。第一次在那家咖啡馆见到城女士时,她冲我说:“啊,你真是个魅力十足的人。”接着又神秘地说:“我,很喜欢你。”
从那天起,我们成了朋友。大约每隔三天,我就会收到一张她的明信片,内容几乎都是看了我出演的电视节目或舞台剧的感想。但在她的明信片中,你休想找到那种普普通通的感想。这样的城女士我却特别喜欢。比如看了我的电视节目,她写道:“啊,要说今天你穿的那身衣服,可不是我喜欢的颜色……”她还会忽然想起来,给我寄些女孩子们钟爱的礼物。
她送给我的礼物——一个身着简洁的酒红色天鹅绒洋装、头戴小帽的漂亮法国娃娃,至今还放在椅子上。洋娃娃的背上有根很大的发条,一上发条,内藏的八音盒中便传出电影《往日情怀》的主题曲来。选这首曲子也颇符合城女士的风格。
“彻子的小屋”道具架上有一个放了很久的带花纹的犀牛陶器摆件,那也是城女士从国外带给我的礼物。摆件又大又沉,我真不知小个子的她是如何搬回来的,一想就高兴又心疼。我也常给她回信,我们的文字往来不同于如今的E-mail,而是贴上邮票投入邮箱的明信片和书信。就这样,为庆祝城女士的新作《林中的晚餐会》出版,上述成员聚到了一起。城女士和寂听女士是密友,圆地女士和河野女士想必也跟她非常熟悉,所以大家都赶了过来。我津津有味地听着她们的谈话。
谈话从城女士在泰国骑大象说起。我曾多次见过圆地女士,也曾在“彻子的小屋”和她交谈过,没料到她的口里会忽然蹦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话来:“我曾经是个不良少女。”那天她身着灰色和服,戴一副银边眼镜,指间总夹着一支香烟。她将手肘撑在桌上,独自吞云吐雾。对于城女士骑大象的经历,圆地女士似乎无比羡慕,她吸着烟自言自语道:“多好,你骑过大象了。”
话题渐渐从旅行转到了室内装饰。“夏子那儿虽是养老院,可房间装饰得真漂亮。什么鲜花啦、蕾丝啦、洋娃娃啦,那才是女人的房间呢。相比之下,河野你家的窗帘,那细棉布的,还没换掉吧?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啊?”寂听女士笑着打趣。
“细棉布是什么?”听我一问,寂听女士毫不留情地朝着河野女士说:“就是本色的棉窗帘呀,很便宜的那种。为了遮阳光,不是常用来挂在外廊的玻璃窗上吗?出租房不能让太阳晒得太厉害,所以都挂着那玩意儿。一般人住进去后都会拆下来,换上像样的窗帘。可是河野家至今都没换呢。就不能想想办法吗?”
河野女士的辩解更是精彩,那声音至今还回响在我的耳边:“是啊。但厕所里不能挂印有‘文艺春秋’字样的毛巾,这点判断力我还是有的。”
众人捧腹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圆地女士那略带沙哑的声音,“多好,城女士骑过大象了。”又是一阵欢笑。
我不由得想,当作家的人真是风趣。
过了一会儿,城女士说起自己居住的养老院里最近来了一位帅气的年轻园艺师。“那可是让人一见倾心哦。但我想这不是查泰莱夫人和守林人的感觉。他很年轻也很和蔼,真的很帅!呵呵呵……”这种场合,城女士从不说“是个好男人”之类的话,总是显出一种上流社会的风采。大家都说想见见那位园艺师。寂听女士提议:“我们成立个园丁旅行团吧。这样好,大家一块儿去。”饭泽先生也表示赞同:“园丁旅行团,这主意不错。”于是我们决定近日一起去看看那园艺师。就在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年轻园艺师时,圆地女士独自念叨着“多好,城女士骑过大象了”的身影,又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那是一个春日的午后。我记得谁都没喝酒。但我们的园丁旅行团最终没能成行。不久城女士给我寄来一封让人难过的信,说年轻的园艺师辞职了,她很绝望。又过了一阵,更令人悲痛的信来了。里面写道:“我搭乘养老院年轻医生的摩托车,不幸从后座上摔了下来,虽然没有骨折,但全身都摔伤了。真是失望极了。”
从前曾给竹久梦二当过模特的城女士,走过了我难以想象的人生之路,但直到最后,她仍然过着大小姐般的生活。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也总是显得那么年轻。孑然一身的她,年轻时就住进了千叶的养老院,也正是她改变了人们对养老院的印象。她常在报上刊登“养老院——人间乐园”之类的报道。后来,我又见到了寂听女士,她说:“听说院子里开满了花,就算园艺师不在了,我们园丁旅行团也得去啊。”然而时光一天天流逝,我们的旅行愿望终究没能实现。之后,城女士继续执笔撰文,写下了《擅长愉快,擅长变老》等文章,直到九十二岁去世,她始终没有搁下笔。我最后一次与城女士交谈是在电话里,她是这么说的:“好了好了,彻子,我现在正整理遗物呢。我想送你一幅堀文子的画,你不是喜欢堀文子吗?好吧,再见。”后来我一直没有收到堀文子的画。虽然她寄过一幅画,但我想那不是堀文子的。那时城女士眼睛已经不行了,我想,她一定认为自己给我寄了堀文子的画。
如今,每当见到寂听女士,我们就会说起那个园丁旅行团,为没能成行而遗憾,我们也会说起圆地女士没有骑上大象一定很懊悔。那是圆地女士荣获文化勋章前不久的事。对希望早日成为成熟女性的我来说,那一天,我感觉自己从人生阅历丰富、才华横溢的作家们那里获得了太多温馨的礼物。
沙锅乌冬面
生平第一次让我感觉“绝顶美味”的东西是沙锅乌冬面。那是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因感冒在家休息,也不知刮的什么风,母亲竟然从荞麦面店给我叫了一份外卖。我家跟别人家不同,从来不叫外卖的。因此所有人都在吃而我却从未尝过的东西自然就有很多,如今我仍然经常为此惊愕。总之,那时的沙锅乌冬面鲜美极了。天妇罗的面衣吸饱了汤汁,好像要溶化似的,每一口都有一种幸福的感觉。就那一次,我便迷上了沙锅乌冬面。感冒一好,我连那份沙锅乌冬面出自哪家芥麦面店也查了个一清二楚。
上学时,只要我稍稍绕一点弯,便能从那家荞麦面店前经过。那个时间,店铺还没开始营业,但只要将脸凑近大门旁的窗口,便能闻到里面散发出美味汤汁的香气。我尽量将鼻子凑近窗口,“啊,好香。”嗅觉得到满足后我便朝学校走去。这成了我每日必行之事,早晨离家后,我必定从荞麦面店门前过一回。起初,我家那条每天早上跟着走到学校的狗狗洛基总是一脸迷惑:“走错道啦!嗯?”后来它也习惯了,和我一样,在荞麦面店的窗下扇动鼻翼,尽情享受那香味。
我知道只要感冒便能吃上沙锅乌冬面,但那之后,我却老也不感冒。后来战局恶化,物资供应越来越紧张。食物开始实行配给制,即使从荞麦面店门前过,也闻不到那香味了。那种空虚就是现在想起来也令人难过。什么香味也没有,我却仍然可怜巴巴地使劲闻着。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沙锅乌冬面,再次吃到它已是十多年之后了。我从疏散地回到东京,又从音乐学校毕业进了NHK的剧团,开始了在电视台和电台的工作。第一次领到薪水,我就在NHK附近内幸町的一家荞麦面店吃了沙锅乌冬面。味道依旧那么鲜美,一掀锅盖,就如我将鼻子凑近那窗口时一样,香味扑鼻而来。洛基自然已不在了,但我真想让它也闻一闻。“又吃上沙锅乌冬面了!”我喜不自禁,像做梦一样。
上音乐学校那会儿没吃沙锅乌冬面是有原因的。那时正逢拉面开始流行,当然战前也有半夜叫卖拉面的,不过坐在店堂里吃拉面却从那个年代才流行起来。一碗三十五元。由于好吃,加上学校正对面开了一家手工拉面店,我自然常吃拉面了。再说沙锅乌冬面比拉面贵。当时的零花钱只够买拉面的。总之我很爱吃拉面,每天都和伙伴们一起光顾面店。毕业后,我总算能无所顾忌地吃沙锅乌冬面了。从此每逢去NHK,我便去吃,简直是百吃不腻,但拉面也没少吃。所以,现在再看当时杂志采访我的报道,每当问到“你最爱吃什么”,我的回答一定是“拉面和沙锅乌冬面”。如果在当下这个美食时代,我也许会说些更时尚的东西,而当时的我就是如此。但人一生所吃的量,也许原本就是有定量的。从某天起,我忽然被蛋包饭吸引,居然不再想吃沙锅乌冬面了,我感觉自己已把这辈子的乌冬面全吃完了。从此几乎再也没碰过。前不久,我想再尝尝久违了的乌冬面,但特意邀请我的人说“这家店的手工荞麦面特别好吃”,所以最终还是放弃了。
说到荞麦面店,原NTV(日本电视台)的播音员德光和夫先生曾对我说过一段非常有趣的故事,那是他在“彻子的小屋”中谈到长岛茂雄
先生的逸闻时说的。德光先生非常崇拜长岛先生,为此,他甚至选择了与长岛先生上同一所大学立教大学,只是他们年龄相差甚远。后来他进了NTV,又是“巨人队”的粉丝,所以有机会见到长岛先生。
那时德光先生在NTV附近找到了一家十分地道的荞麦面店。当有机会和长岛先生一起用餐时,他便试着邀请先生:“我找到了一家味道不错的手工荞麦面店……”长岛先生十分高兴地应道:“啊,荞麦面,不错啊,我很爱吃荞麦面。”德光先生立刻给荞麦面店打了个电话,并说定了带长岛先生过去的时间。面店老板可乐坏了。当天,老板干劲十足,一大早就擀好了面,万事俱备,只等长岛先生到来。
长岛先生终于跨进店门。德光先生介绍说:“就是这儿。”长岛先生环顾四周说:“呵,真不错,这氛围一看就知道味儿地道。这样的荞麦面店太好了。”他坐下望着墙上的菜谱,说:“啊,荞麦面一定很好吃。我要份什么呢……”德光先生满心欢喜,等着长岛先生决定。想必厨房里的老板也是摩拳擦掌,严阵以待。长岛先生开了口:“看上去样样都好,那么,嗯——就来份炸猪排盖饭吧!”
“啊……”
德光先生对我说:“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哦。关于长岛先生的趣事,形形色色为数不少,这件可是我亲身经历的。”也许长岛先生很久没吃炸猪排盖饭了,忽然特别想吃吧。这便是他的惊人之处,这事要换了别人,不会成为趣事,就因为是长岛先生,人们才这么津津乐道,这么乐不可支。虽然我很同情失望的荞麦面店老板,但还是忍俊不禁。这就是长岛先生。
说到炸猪排盖饭,这又是不久前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品尝到的美食。当然,炸猪排我是吃过的,但在鸡蛋糊糊里放入炸猪排,再将它盖在米饭上,我还是初次领略。“这个,我第一次吃。”我话一出口,立刻引来一片惊讶:“世上竟有错失如此美食的人?!”因为我家是不叫外卖的人家嘛。再说我到近四十岁,一直和家人生活在一起,饮食全由母亲决定,所以才错失了那么多美食。
说实话,天妇罗盖饭我也只吃过一回。当然,长大以后我也经常在外用餐,一般来说,品尝美食的机会要多少有多少。然而直到最近我才明白,对于从未尝过的东西,人是不太会主动想吃的。而沙锅乌冬面等儿时尝过、令人难以忘怀的东西却不一样。我认为只要没吃过,就不会产生热切渴望要吃的念头。
在我主持“The Best Ten”节目期间,TBS电视台发的盒饭中,我最爱吃的就数那类似天妇罗盖饭的炸蔬菜盖饭了,就是淋上很多鲜美汤汁的那种。真是极品啊!但那可不是每次都能享用到的,所以每当送来那种盒饭,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欢呼。同事们也都爱吃。回头想想,母亲常做的我也最爱吃的,不就是这炸蔬菜吗?所以还是吃惯了的东西才爱吃。偶尔一整天在家待着,母亲问:“想吃什么?”我必然回答:“炸蔬菜。”那是用牛蒡、胡萝卜、洋葱、香菇等蔬菜做的。母亲做的炸蔬菜,无论是面衣的厚度还是其他材料的分量,似乎都是那么恰到好处,真可谓“天下一品”。
不过就在最近,我才发现我家的饮食确实与一般家庭不同。
去年,高级时装珠绣大师田川启二先生请我去他家吃火锅。那天,电视台要拍摄田川先生工作的场面。在节目最后——拍摄先生招待客人的场景时,我被邀请出场。在那之前,我从未在电视里出现在别人家吃东西。这次出演是因为田川先生是我的挚友,更因为我第一次在别人家里吃火锅,感觉很有趣。田川先生麻利地将各种蔬菜、沙丁鱼丸、牡蛎等依次放入锅内,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哇——太高兴了,我第一次吃火锅!”随着我的欢呼,又是一片惊叹声。在正经的场合,我确实也总说“冬天,当然是吃火锅啦”。要说在饭店里吃火锅,涮牛肉呀大杂烩之类的,我倒也尝过几回,但在别人家里吃火锅这确实是第一次,田川风味的火锅更是头一遭。听了我的头一遭,导演笑着问:“真的假的?”那声音里充满疑问,好像在说“有这样的日本人吗”。
我回答:“哎,是真的。”整个屋子充满了温馨而又亲切的笑声,和锅里冒出的热气融为一体,屋子也暖和起来。有人对我说:“火锅最简单了,所以大家都常做。”田川先生一边利索地分盛着锅里的菜,一边告诉我他也经常做各类火锅。
“即便如此,不做火锅的也不多见啊……”导演似乎还在惊讶,一连说了好几次。
节目播出后,很多人问我:“听说您是第一次吃火锅?”谁都觉得稀奇。
热热闹闹地吃完火锅,我直接去了母亲那里。我问母亲:“妈妈,火锅应该不在家里做吧?”
母亲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不做的。怎么啦?”
“可是大家都说,冬天家家都会做火锅,不做的家庭很少见。”
听了我的话,母亲说:“我对火锅没兴趣。”
“再没兴趣,毕竟大家都做呀。”
“我不喜欢那锅的样子。”
“啊?您是说,不喜欢那装沙锅乌冬面的大沙锅吗?”
“是啊。我是不喜欢那锅。但红烧牛肉火锅,你不是从小就没少吃吗?”
“啊,红烧牛肉火锅的锅,那铁锅,您喜欢?”
“还行。”
“对了,我们家好像很少做炸猪排之类的油炸食品,我几乎没有吃过的记忆。”
“哎哟,炸牡蛎我可是做过的啊。”
“啊,我没吃过。”
“你怕是出门了吧?我做过好几回呢。”
说着话,我又想到母亲做菜确实从不偷工减料,菜单也经常翻花样,而且味道总是那么好。
父亲总是口头禅似的称赞母亲:“你的菜做得真好。”也许是这个原因,我们也就认定母亲菜做得好。但我的脑海里确实反复出现“好吃”两字,况且菜谱还那么丰富。正想得入神,一句晴天霹雳似的话从母亲口里蹦了出来。
“说真的,我宁愿一日三餐吃零食。但有孩子啊,不能不让你们好好吃饭呀,所以我一直努力做饭,其实我更爱吃零食。晚年我就这么办,想吃什么吃什么,那时就没关系了。”
“啊?一日三餐吃零食?”
母亲说到对火锅没兴趣时我已很惊讶,这会儿更惊讶了。真是的,母亲爱吃零食,怎么就没一点迹象呢?我们母女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有我不知道的事。不可思议!
母亲说什么“晚年”,其实她现在已九十五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