阔别四十五年的夏威夷
今年正月里我去了夏威夷,去了阔别四十五年的檀香山。如今没去过夏威夷的艺人很少,打开电视机,总能看到过年时大家都往夏威夷跑。如果没有特别的机会我就不去,但真想去,理由怎么都能找到。始终不去夏威夷的真正原因是四十五年前第一次去檀香山时,我曾被一个男人纠缠不休,从那以后,我对夏威夷一直没有好印象。
四十五年前我还很年轻,被男人纠缠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但那件事的前后经过却很可笑。那时坐飞机去美国,几乎就是一件与林德伯格
时代同属大事件的事。关于为何去美国,我曾在《丢三落四的小豆豆》的《旧金山的掸子》一文中写到过。当时刚在电视里露面的我,用现在的话说,有点类似“偶像”明星。虽然那时还没有“偶像”之说,但我确实十分引人注目,春风得意。长话短说,一九五九年加拿大完成了圣劳伦斯水道的建设,从此万吨级的轮船也可以进入美国的密歇根湖了。水道通航时,全世界都在关注哪个国家的轮船最先进入密歇根湖,结果是日本“饭野海运”捷足先登。为了在饭野海运的船进入密歇根湖时留下纪念,需要一名穿和服的女子在甲板上向芝加哥市长呈递东京都知事的寄语。我有幸被选上,这便是当时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是一九六一年的事了,当时《周刊新潮》正策划一档名为“一百万元海外照片问答”的栏目,我应邀参加,并担任了摄影模特。题目为“黑柳彻子的航船经过了哪几个城市”。相片中,我身后的背景城市魁北克、蒙特利尔、渥太华、尼亚加拉瀑布市、多伦多、芝加哥等一目了然。那次旅行,我一直与《周刊新潮》的资深摄影师小岛启佑先生在一起。他擅长英语,性情温和。如今回想起来,我才发现《周刊新潮》有过如此优秀的人才。他真的非常出色。顺便说一句,在夏威夷被人纠缠一事,与小岛启佑先生完全没有关系,相比之下,在这方面小岛先生简直是上帝般的人物。
我第一次海外旅行去的是美国,所以彻底喜欢上了美国,在那里见识了许许多多日本没有的事物。那时我也去了纽约,并有幸观赏了原版《窈窕淑女》。曾说过想演音乐剧的我,虽然只看了一场,却深感那是无法言传、水准极高、让我的心灵受到震撼的舞台。所有这一切都令人惊喜若狂。
从日本出发时,饭野海运的员工等所有人都十分照顾我。那时还没有直达的航班,从羽田机场起飞到夏威夷需几个小时,在旧金山又得待上一天,然后再飞芝加哥,这是很花时间的旅程。在机舱内,我的邻座是一位某航空公司的日本籍律师。因飞机要在檀香山加油等原因,我们下了飞机。出发时,我身边的工作人员曾对那位律师说:“请多关照。”我被纠缠的事件就此开始了。
在檀香山候机时,律师跟一个男人打招呼。那人是夏威夷日裔第二代,看上去是个挺正经的人。我对律师说过回国时将在夏威夷住两晚,律师便将那人介绍给我:“如果你在夏威夷没有熟人,他可以帮你,他是个很好的人,放心吧。”(我暂且不说那个夏威夷男人所在公司的名称,因为觉得说出来大家一定会吃惊。)
我便将回程的日期及时间告诉了他,他也用日语说:“那好,等着你的到来。”我们向美国本土出发了。旅行了一大圈,看过百老汇的演出,在去纽约之前我与小岛先生分了手。前往纽约的路上,我得到了饭野海运公司的热情关照,最后独自踏上归途到了夏威夷。这是遭遇纠缠之前的所有经过。飞机抵达檀香山机场,只见十天前见过的那个男子前来接我了。他是个大块头,看上去约有三十五岁到四十岁。办完宾馆的入住手续,他问我:“晚餐吃什么?最近西餐吃多了吧?”然后带我去了一家日本餐厅。吃完饭他问:“你想看海滨浴场吗?”我曾在电影里看过夜晚人们在夏威夷沙滩上跳草裙舞,便回答:“好啊。”他驾驶一辆很大的美国车带我前往。我们到了一个好似海滨浴场的地方,只见四周黑洞洞的,除了海浪声,没有举行任何活动的迹象。我问:“草裙舞呢?”他用带着夏威夷日裔第二代口音的日语答道:“啊,草裙舞,现在没有啊,星期五才有。”“啊?那——”我凝视车外,一辆接一辆的汽车排成了长队,是那个年代在日本皇宫前的广场上常见的光景。人们好像在黑暗的车里做着什么。啊,如何是好?!
但下车的话,我又不知旅馆在何方,最要命的是周围一片漆黑。身边这个人,我至少还知道他的来历,也许待在车里比下车强些。我将身子紧靠在右侧车门上,尽量离那家伙远些。一关上引擎,那家伙便朝我靠过来。那时的车和现在的不同,驾驶座和副驾驶座是连在一起的,从驾驶座能十分方便地移到我身边。知名航空公司的堂堂律师说过没问题的这个胖男人紧挨到我身边来了。我想这算哪门子事啊。虽说我当时不过二十多岁,但远比对方想象的要稳重得多。我想,无论如何得杀出一条血路来。
那家伙丝毫没考虑我的心情,居然将嘴巴凑过来,在我的耳边小声嘀咕。热乎乎的气息钻入耳朵,痒痒的。我一边用手指塞住耳朵,一边问:“什么?”现在想起来,那人也许还不算太坏,总算没仗着力气行事,只是问:“不行吗?”我坚决拒绝了他:“我在日本是有未婚夫的,请你放尊重些!”之前一直用日语跟我说话的他听了,口中反复念叨:“未婚夫?未婚夫是什么呀?”复杂一些的日语词他似乎就不明白了。我忽然感到很可笑,但要是在这样的场合下笑出来,他一定会乘机行事,于是我说:“就是Fiance!”他似乎热得难受:“Fiance,他又不在这儿。哎,不行吗?”说着又将嘴巴凑了过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拈花惹草,但只能跟他斗到底了,便推开他说:“你不就是想跟我接吻吗?行啊,不过你要是跟我接了吻,就得跟我结婚。因为日本的法律规定,接了吻就得结婚!”我边说边想,再怎么样也不可能跟他结婚,但口气果决。他顿时有些畏怯,大块头的他思考问题似乎也需要时间,但还是又来了劲,说:“但这里是夏威夷呀。接了吻也不用结婚哦。”我想对这人恐怕得说狠点,又说:“虽然这里是夏威夷,但我是日本人。所以必须遵守日本的法律!接了吻就得结婚!你打算怎么办?”
那家伙看上去已结了婚,他陷入沉思,或许在考虑如果我缠着他结婚,他犯了重婚罪,事情就严重了。如今回想起来,这样的原因竟能让他放弃纠缠,说不定那是个很不错的时代呢。即便如此,他还是恋恋不舍地说:“夏威夷可没有这样的法律。这儿是夏威夷。”“不,只要我是日本人,就得遵守日本的法律。你说怎么办?”他考虑了许久,总算放弃了,接着以最快的速度驱车将我送回了旅馆。我默不作声地进了房间。没想到还真有他的。过了一会儿,走过朝着走廊的门口准备去洗澡时,我惊呆了,那家伙居然还在。门外传来他的声音:“喂,无论如何都不行吗?”“不行!”我着实觉得可笑。用这样的方法,真会有女人上钩吗?(后来我听说,他好像还真的成功了好几次。)不管怎样,我睡我的觉去了。
早晨醒来走过房门,我不禁愕然了,因为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哎,真的不行?”我不知道他是刚来还是一直待在那里,但这种执拗劲儿还真了得。我隔着门喊:“昨天我说了今天跟你一块儿去观光,你要这么纠缠不休的话,我可不去了!”前一天晚饭时,他说要带我去一个游客非去不可的檀香山景点,我就拜托了他。现在我说不去,他便一下子让了步,老老实实地说:“对不起。好吧,我在这儿等你。”我还是会看人的,要真是坏人,我自然不会跟他去,况且又是大白天,再怎么说,他工作的公司是一家知名度很高的大公司,所以断定没问题。
正如人们所说,夏威夷四季常夏,微风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散发着鲜花的芬芳,我不禁想来一趟还是值得的。他带我游览了植物园,还登上了有喷泉的悬崖。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看到一群群游客,但那时一个日本人也没遇到。要知道四十五年前,一美元兑换三百六十日元,而日本人被允许带往海外的美元额度也是有规定的,我记得好像是五百美元。再说那个时代人们还没有海外旅游的概念。然而,我的夏威夷观光还是没能持续多久。因为在植物园欣赏奇花异草时,他会忽然来到我身边问:“哎,行不行?”我开始打心底厌恶起来。终于,当他在悬崖上一边说“危险”一边要拉我,更确切地说是要抱我时,我说要回去了,让他把我送回了旅馆。
下午,我独自来到旅馆外的沙滩上躺着。夏威夷的沙滩,夏威夷的天空。身上的比基尼泳装是我在日本请裁缝用花布做的,我很喜欢。我在时装书籍和美国电影里看过比基尼,但那时日本还买不到像样的比基尼。旅馆附近的商店里陈列着夏威夷穆穆袍,或许也有比基尼,不过我没买。在旧金山,我购入了十把五彩缤纷的晕染掸子,在芝加哥又倾囊买了一大堆印着“Happy Birthday”字样的贺卡,所以我想不能再花钱了。在沙滩上躺了一会儿,我漫不经心地朝右望了一眼,只见那个熟悉的男人穿着一条泳裤正朝这边走来。那条花哨的裤子几乎要从他肥胖的身子上滑落似的。他在躺在沙滩上的人们中间穿梭着,朝我走过来。我赶紧假装睡觉。他走近我,嗵的一声坐下,然后将沙子一点一点地撒到我伸在沙滩上的胳膊上,滚烫的沙子顺着我的胳膊滑落下来。他问:“没有商量余地了吗?”说到这里,日本中年男人大概会说:“真羡慕他,那样的热情早就没啦。”然而不招人喜欢的我睁开眼睛站起来,说声“告辞”便径直回了旅馆。
第二天早晨,当我赶到机场准备回国时,他身着制服也等在那里,热情地关照我说:“我已把菠萝放在飞机上了,到了羽田机场别忘了拿。”我稍稍觉得对不住他。他又将手里拿着的几个美丽芳香的花环给我看,“戴上一串这个,一个吻。”啊?又来了?!刚才那点歉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摇头说:“不要!”他又说:“这个,五串,五个吻?”“讨厌!一个也不要!”他终于作罢,将五个花环全部套在我的脖子上,走了。这就是我遭遇纠缠的过程。
然而,事情都过去四十五年了,母亲至今还时不时地说:“啊,什么菠萝都没有那次夏威夷那人送给彻子的好吃。真是太好吃了。”
去年,我对近藤真彦说了这件往事,“所以,我是不会去夏威夷的。”如今已是大男子汉的“火柴”
却说:“黑柳姐,一起去吧。让我来帮你抹去那段回忆。”就这样,今年正月我和“火柴”、“火柴”的妻子、森光子老师,外加一群活泼有趣的人一同去了夏威夷,在阔别四十五年的夏威夷度过了愉快的时光。和当年不同,如今的夏威夷到处灯火通明、光彩夺目。记忆中的那个年代,不但商店很少,整体上还有一种昏暗阴沉的感觉。“火柴”再三提议找那人来见见。我想,如果他还活着,也上了年纪,而且四十五年前的那次之后,听说他被公司解雇了。
回程时,很大的檀香山机场里挤满了日本人,自动售货机里居然还能买到日本荞麦面。四十五年前那个昏暗的小机场再也找不到了。花环也没见着。然而不知从何处飘来阵阵花香。我第一次来到夏威夷,走下飞机就看见四周大片的鲜花,如同欢迎我似的散发着阵阵芳香。我感动了,没有变,就是这花香!
“火柴”,谢谢你。托你的福,我不仅抹去了那段回忆,还变得非常喜欢夏威夷了。
鱿鱼干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鱿鱼干,是在自由之丘车站,我还上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上的小学就在自由之丘。那时候,战争局势已渐渐恶化,年轻男人都被送上了战场。
回想那个年代,车站总是很热闹。女人们手里拿着布手巾之类的“千人针”白布,站在检票口附近,将穿着红线的针递给经过的女人,让她们缝上一个个线结。人们相信一块布上缝一千个结,就代表了一千个人的心,就能保佑军人平安。虽然手持“千人针”的几乎都是年轻妻子和母亲,但来送行的却都是团体,所以车站显得格外热闹。去战场的士兵们穿着土黄色的军装,戴着帽子,肩上挂着挎包。我记得的就这些,好像没什么行李。如今一说旅行,人人都会带着很大的旅行包出门,想想那时的士兵,说不定一去几年,可他们除了肩上挎的土黄色布包,没带任何东西。仅此一点就让我十分难过。
即便如此,最初士兵还能穿上鞋带绑到脚踝的皮鞋,而战败前一年入伍的父亲已没有皮鞋穿了,他是穿着胶底布袜走的。国家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政府仍然以“我们打了胜仗”来欺骗百姓,还在不断征兵去充当炮灰。同一时期,在政府“学徒出阵”的口号下,东京大学等七十七所高校的两万五千名大学生也在雨中被送上了战场。这件事战后经常出现在新闻里,看过的人一定不少。
在车站的检票口,只要有当兵的人和他们的家属,邻组
成员或烹饪服上斜挂着写有“在乡妇人会”字样布带的女人们就将他们团团围住,举手高呼:“××君,再见!”士兵及家属便鞠躬致谢,然后举手敬礼,说:“我走了。”他们在一阵“万岁!万岁!”的欢呼声中走进车站。送行的人几乎都一边喊一边挥动纸做的小国旗。
鱿鱼干就在此时分发到送行人的手中。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即便不是送行的人,只要手持小国旗,自称送了士兵,就能分得一根撕得细细的烤熟的鱿鱼干。那是一个很久都吃不着见不着点心和甜品的时代,嚼着鱿鱼干的滋味简直是无法形容的幸福。越嚼越有味的鱿鱼干,我就是在那时初次尝到的。我甚至想,这世上竟有这么好吃的东西!那时我连鱿鱼干是用乌贼做成的都不知道,还以为撕成细条的东西就叫“鱿鱼干”,居然在自己身边的东西里找起鱿鱼干来。
“找到了!”我那装饭盒的红格布袋的带子磨出了穗子,看上去很像鱿鱼干,我将它放到嘴里尝了尝,没有任何味道。看来还是得去自由之丘车站。从那以后,放了学我就跑去车站,看看有没有人聚在那里,如果有人聚集,我就举着小国旗说“给我一根鱿鱼干”。真的能得到一根撕得细细的鱿鱼干。在高呼“万岁!万岁!”的人群旁,我专心致志地等待着分发鱿鱼干。
有时到了车站却不见人影,我便耐心等待。人渐渐多起来,又是一阵“××君,再见”。我一心想得到鱿鱼干,几乎每天都去。一个又一个士兵敬礼后走了。后来,物资越来越紧张,鱿鱼干也不再发了。我也因为得不到鱿鱼干渐渐不再去了。之后,空袭开始了……
战后,虽然曾有几次思考自己是否参与过战争,但战时我还是个小学生,就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然而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鱿鱼干。尽管是小学生,但是我们挥动国旗高呼“万岁!万岁!”送走的士兵,究竟回来了几个?年轻的士兵们在人们的呼声激励下去了战场,或许再也没能回来。尽管那时那么想吃鱿鱼干,我还是为自己挥动国旗悔恨不已。我是不是也算参与了战争呢?就算是小学生,我也干了不该干的事。我开始责备自己。这事一直深藏在我心中的某个角落。
几年前,电视台要介绍画家岩崎千弘女士。我是东京千弘美术馆的馆长,所以也被邀请上节目。节目中谈到了战争中千弘如何无忧无虑地在中国东北进行写生,她母亲如何遵政府之命参与为在中国东北垦荒的男人们选送新娘的工作——那些人生下的孩子大都成了留在中国的日本孤儿。这些往事不知给千弘带来了多大痛苦。
我也谈了自己的“鱿鱼干经历”,并告诉观众,我都这么痛苦,所以很能理解当时已是成年人的千弘为什么自责:“我怎么是一个如此糊涂的人啊!”也许正因为有过那样的经历,千弘才真心希望“别让这些可爱的孩子哭泣”,才画了那么多可爱的孩子。
节目播出后,我收到了一封信,是一位男士写来的,信中说:“战时,我年纪轻轻就入伍,作为一名军人上了战场。我运气好,活着回来了,但始终因为没有任何人为这场战争负责痛苦不堪。许多战友都死了,我满怀怨愤活到了现在。然而今天,我得知了您的鱿鱼干经历,听到了您的心声,知道了世上还有像您这样没有忘记过去的人。所以我想,啊,是啊。原谅当年那些成年人吧。谢谢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今天,我终于解放了。真的非常感谢!”
读着他的信,我感到自己似乎也被原谅了。而且,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只要开始一场战争,生活在那个时代的所有人——无论是成年人还是孩子,他们的心里都将留下难以抚平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