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
爱与艺术的交响乐
——福楼拜写给路易丝·科莱的情书集
1846年7月29日,巴黎一位著名雕塑家詹姆斯·普拉迪埃的工作室里,二十五岁的古斯塔夫·福楼拜与三十六岁的路易丝·科莱初次相逢。这并非一场偶然的邂逅,而是命运的交会。当时,福楼拜尚未崭露头角,1844年他因神经疾病放弃了法律学业,回到故乡克鲁瓦塞过着隐居般的生活,依靠家族遗产与母亲相伴;路易丝已是巴黎文学圈中的一颗明星,她以诗人和作家的身份活跃于沙龙,作品多次获得法兰西学院的嘉奖。她嫁给了音乐家伊波利特·科莱,但婚姻并未束缚她的情感与才华,她与哲学家维克托·库森等名流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初见时,路易丝的美貌与活力令福楼拜心动。他后来在信中写道:“你拥有能让人死而复生般的丰沛爱意。”她的金发、白皙的肌肤与自信的气质,与福楼拜日后笔下塑造的爱玛·包法利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福楼拜的高大身材、深邃的眼神与文学热情,也吸引了这位比他年长十一岁的女性。他们迅速坠入爱河,开始了一段持续八年的激情与矛盾交织的恋情。这段关系不仅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也为文学史留下了宝贵的书信遗产。
恋情伊始,福楼拜与路易丝的交流主要通过书信完成。由于他不愿离开克鲁瓦塞,声称要陪伴年迈的母亲,他们的见面机会极为有限。1846年至1848年的两年间,他们仅在巴黎或芒特拉若利见了六次。然而,距离并未冷却他们的热情,反而点燃了书信中的火焰。福楼拜的信件充满了浪漫的想象与炽烈的表白,如1846年8月14日的信中写道:“我要让你沉溺在爱欲的沉醉之中……想要你在垂暮之年,回忆起这些短暂的时光时,干枯的骨骸仍能为之战栗,为之欣喜若狂。”这样的文字既展现了他对路易丝的渴望,也预示了他对爱情的极端追求。
路易丝则以同样的热情回应。她是个浪漫主义者,习惯将情感倾泻于诗中,而福楼拜的信件成了她灵感的源泉。她渴望更多的相聚,指责福楼拜的冷淡与距离感,但她也承认:“即使如此,他仍比我所知的一切都更好,我爱他,他提升了我。”二人的通信不仅是情感的桥梁,也是文学的对话。福楼拜常对路易丝的诗歌提出批评,指责其过于浪漫与流于表面,而他自己则追求“艺术至上”的理念,认为作家应摒弃个人情感,追求形式的完美。这种理念上的分歧,在热恋期尚被激情掩盖,却为日后的冲突埋下伏笔。
1848年,福楼拜与友人马克西姆·杜·坎普开始了为期二十个月的东方之旅,暂时中断了与路易丝的联系。这段旅程不仅拓宽了他的视野,也坚定了他将写作作为人生核心的决心。归来后,他于1851年重启与路易丝的恋情,同时开始创作《包法利夫人》。然而,此时的福楼拜已不再是那个单纯为爱痴狂的青年,他对路易丝的态度变得矛盾而疏远。他写道:“我最爱的女人,在我心中套上缰绳,用爱与痛苦拉扯我。”此处“最爱的女人”指的是路易丝与他的母亲,他既无法完全投入爱情,又不愿放弃艺术的孤独。
路易丝则愈发渴望福楼拜的陪伴与承诺。她是个热情奔放的女性,曾在信中质问:“如此相爱却不相见,燃烧的欲望却无法满足,这可能吗?”她甚至不请自来地前往克鲁瓦塞,却被福楼拜冷漠地送走。他在信中辩解:“我爱你的陪伴,前提是它不带来风暴。”这种拒绝激怒了路易丝,她指责福楼拜自私,只关心自己的创作与平静,而无视她的需求。福楼拜则回应:“我无法像你爱我那样爱你,我与自己的天性抗争,却徒劳无功。”
二人的冲突还体现在文学观念上。路易丝的浪漫主义风格与福楼拜的现实主义追求格格不入。他曾严厉批评她的作品:“你的弱点在于模糊,女性的柔情泛滥……写作需用心智,而非任心意流淌。”路易丝对此深感受伤,她渴望福楼拜的认可,却常受到冷酷的点评。这种不对等的关系逐渐侵蚀了他们的感情。
1854年4月,福楼拜与路易丝的关系走向终点。在一封信中,他写道:“我希望你幸福,若能找到给予你幸福的人,我愿赤脚去寻他。”然而,仅数日后的4月29日,他寄出了最后一封信,二人从此不再相见。这次分手并非突然,而是多年矛盾的积累。福楼拜沉浸于《包法利夫人》的创作,视艺术为“唯一的真实与美好”,而路易丝无法接受他的冷漠与拒绝。她曾写道:“他爱我只是为了他自己,为了满足他的感官与朗读他的作品。”
分手后,路易丝将愤怒与失望化为笔墨,于1859年出版小说《他》( Lui ),毫不掩饰地描绘她与福楼拜及诗人阿尔弗雷德·德·缪塞的关系,试图以文字报复福楼拜。然而,这部作品并未获得持久的关注,与《包法利夫人》的文学地位相比黯然失色。福楼拜在1857年正式发表《包法利夫人》,书中爱玛的形象被认为部分取材于路易丝——她的浪漫幻想、对平庸生活的逃离与最终的悲剧结局,似乎是福楼拜对这段恋情的一种隐喻性总结。
尽管二人的关系以痛苦告终,他们的爱情故事却并未随着时间消逝。福楼拜写给路易丝的数百封信件被保存下来,成为文学史上的一座宝库。这些信件不仅记录了《包法利夫人》的创作过程,还展现了福楼拜对艺术、人生与爱的深刻思考。他写道:“艺术的主题本无美丑、优劣之分。若从纯粹艺术的视角出发,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所谓的‘主题’,因为风格本身,就是一种看待事物的绝对方式。”这些文字后来成为现代主义文学的经典信条。
路易丝虽未留下多少回信(福楼拜于1879年将其烧毁),但她的存在贯穿福楼拜的创作生涯。她无疑是他的缪斯,也是他情感与理智冲突的见证者。1876年,路易丝去世后,福楼拜在笔记中写道:“我花了一下午回忆过去的日子,然后决定不再想它,继续我的工作。”这句冷淡的话语,既是他对这段感情的盖棺定论,也凸显了他将艺术置于一切之上的信念。
福楼拜与路易丝的爱情故事是一场充满激情、矛盾与遗憾的交响乐。它始于巴黎的浪漫火花,在书信中达到高潮,却因二人理念与性格的冲突而破碎。福楼拜选择艺术作为生命的归宿,而路易丝在情感的洪流中挣扎,最终各自走向不同的命运。这段恋情不仅是二人生命的注脚,也是十九世纪文学史的一抹浓墨重彩。他们的书信,如同跨越时空的对话,让后人得以窥见爱情与艺术交织的美丽与残酷。
高牧
2025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