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幽州陈子昂的登高怅望
万岁通天元年(696),武则天任命她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为右武卫大将军,进兵契丹。军队刚到渔阳,也就是现在的天津市蓟(jì)州区,就传来前方部队溃败的消息。武攸宜是仗着自己外戚的身份才一路升迁上来的,并没有什么军事才能。这时候,他选择按兵不动。
当时,陈子昂在军中任参谋。看到武攸宜按兵不动,陈子昂坐不住了,他向武攸宜进谏,希望武攸宜允许自己领着一万人做先锋队袭击敌方。陈子昂很自信:“让我去吧,胜利,是指日可待的事了。”
结果可想而知,武攸宜不同意。
武攸宜不同意的原因,一是不认可陈子昂的建议,他认为陈子昂只是一介书生,不懂领兵打仗,这个建议行不通;二是陈子昂太张狂,说话又难听,惹怒了武攸宜。
陈子昂是怎么说的呢?《旧唐书》和《新唐书》上都有记载,他说:“部队的安危成败在此一举,大王您怎么能够如同儿戏一样,这样玩忽职守?”这还不算,他还举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例子来吓唬武攸宜:“战国时期,魏国的大将晋鄙就是跟您现在一样按兵不动,结果被信陵君的属下朱亥用铁锤击杀。我很担心这事发生在您身上。”
这不光在说武攸宜蠢,简直就是要咒他死啊!听完这种话,恐怕任何一个领导都不会接受陈子昂的建议。
一开始,武攸宜还算有修养,就当陈子昂不过是个书生,没有接纳他的建议。可是陈子昂不依不饶,多次进谏,终于惹怒武攸宜,将他贬为军曹。
建功立业的抱负不得施展,陈子昂郁闷得不行。这一天,他闲来无事来到幽州,就是现在的北京市附近,此地是战国时期燕国的都城。他先后游览了蓟丘、轩辕台、黄金台这些历史遗迹,他想到燕昭王招揽天下贤才,中兴燕国的历史。《登幽州台歌》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前不见古人”,陈子昂在幽州台上想到的古人是谁呢?
其实,在写下《登幽州台歌》的同时,陈子昂还写了七首咏古诗《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送给他的朋友卢藏用。这七首诗歌,分别提到七位历史人物:黄帝、燕昭王、乐毅、燕太子丹、田光、邹衍、郭隗(wěi)。他们七位都与幽州这个地方有关,尤其是燕昭王招揽贤才复兴燕国的事迹,让陈子昂羡慕不已。
据《战国策·燕策》载,求贤若渴的燕昭王向一位叫作郭隗的名士请教如何延揽天下才俊。郭隗向他的君王讲了一个“千金买马骨”的故事——有位君主派他的宦官拿着千两黄金求购千里马,当宦官找到一匹千里马的时候,马已经死了。这位宦官用五百两黄金买下马骨带了回来。君主非常不解,宦官解释说:“如果天下人知道您舍得用五百金买马骨,还愁得不到千里马吗?”果然,不到一年,人们便献来好多匹千里马。
郭隗对燕昭王说:“请让我做您的马骨吧。”燕昭王便拜郭隗为师,为他筑造宫殿,也有种说法是筑了一座高台,并在上面放了千两黄金以招揽贤才,后人称之为“黄金台”。黄金台筑成之后,吸引了像乐毅、邹衍这样的贤人来投效燕国。在他们的辅佐下,燕国日渐强大,最终夺回被齐国占领的土地,攻克齐都临淄,拿下齐国七十余座城。燕昭王一雪前代之耻。
黄金台,就是陈子昂所说的幽州台。当陈子昂再来幽州的时候,他在《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里面怀念的七位历史名人,尤其是他仰慕的明君燕昭王,贤臣邹衍、郭隗,已经逝世九百多年了。因进谏被贬谪的陈子昂,多希望自己也能遇上燕昭王这样的明君。
“后不见来者”,想到过去之后,陈子昂又进一步想到将来。即便是后世还会出现燕昭王这样的明君,陈子昂有生之年恐怕不得相见了。此时的陈子昂已经快四十岁了,还没有成就任何事业,更无法跟乐毅、邹衍这样的古人相比。
如果说没有赶上过去的好时代、好机遇,只是生不逢时的悲哀而已,那么当他向未来看的时候,更是一种无边的悲凉。他觉得自己很大可能也不如优秀的后来者;自己想建立的功业,很大可能没有更多的时间、更好的机遇来达成;自己很可能也会被后人取代、超越。
陈子昂感到自己夹杂于古人和后来者之间,夹杂于过去与未来之间。过去的辉煌已消逝,古人不可复制;未来,他时日不多,机会渺茫。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先解释一个字:怆,是“悲伤”的意思。《说文解字》记述:“怆,伤也。”
《登幽州台歌》的前两句是从时间上讲的,后两句是从空间上讲的。陈子昂的思绪从时间转向空间,他的视野穿越象征着历史概念、时间概念的幽州台,望向辽阔的天地、浩渺的宇宙。
他想到,即便是像燕昭王、乐毅这样能够建立一番宏图霸业、名留青史的人,也不过是浩瀚宇宙中的一粒尘埃。陈子昂独自站在幽州台上,发觉人类的渺小、生命的短暂,一种强烈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唐诗纪事》里记载了一则陈子昂“千金碎琴”的故事。
陈子昂初到京城时没有名气,不为人所知。有一天,他在街市上看到一个卖胡琴的人,要价百万,京城的有钱人争相传看,却不能辨别真伪。陈子昂突然站出来说自己要买下,并说自己擅长弹琴。众人请他弹奏一曲,他说自己明天会在宣阳里这个地方弹琴,请大家来观赏。
第二天,大家如期前来。陈子昂在琴前摆放酒菜,吃完之后,他捧着琴说:“我是蜀人陈子昂,有诗文一百多轴,走遍京城,却没有人赏识我;弹奏乐器,那是乐工的下贱工作,我们怎么能够痴迷于这些东西呢?”说罢便将琴摔碎,将自己的诗文赠送给前来观看的人。一天的工夫,陈子昂的名声就传遍京城,他一下子就火了。
故事的真实性已经无从考证,却很符合陈子昂的性格。史书记载,陈子昂“性褊躁,轻财好施”,是个急性子,还有点儿固执,家庭也比较富裕,是个富家子弟,他少年时期喜欢打架、赌博。也就是说,陈子昂骨子里本来就不是一个文人,他更像一个侠客。
汉朝、唐朝是有一些这样的侠义之士的。李白就自称十五岁(虚岁)学剑术,还曾经杀过人,当然这有可能是在吹嘘自己。韦应物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喜欢打打杀杀,十四岁就当上唐玄宗的御前侍卫。而陈子昂直到十七岁才顿悟,入乡学读书。对他只有四十一年的生命来说,相当于在人生快要过半的时候才开始考虑转型。
他二十岁出川,赴洛阳参加进士考试,却未得到赏识。这时候的陈子昂对走仕途表现出极度的热衷,想尽一切办法来铺路,其中一个办法就是积极向朝廷上疏。后来他终于抓住一个机会,当时朝廷在议论唐高宗陵墓的事情,陈子昂也积极发表意见,并得到武则天的赏识。武则天赐给他一个职务,叫作麟台正字。后来,陈子昂又担任右拾遗,其间也是多次上疏。实际上,陈子昂的仕宦生涯始终是忠于武则天的,他还曾写过《大周受命颂》以谄媚武则天。
我们从陈子昂的生平事迹中可以看到,他一生想尽各种办法,希望能建功立业。然而,这样强烈的愿望,在武攸宜这里彻底破灭,这是一种人生已经没有任何可能的绝望,又从自身遭遇想到渺小的人类,陈子昂就更加绝望了。
写完《登幽州台歌》的第二年,绝望的陈子昂就以父亲病重为由,辞官回到四川的家中。陈子昂此时的身体并不是很好,或许与之前东征契丹时所受的压抑有关,史书上说,从那时候开始,“子昂多病,居职不乐”,后来也是带着病躯回到家中的。
回家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圣历三年(700),四十一岁的陈子昂去世。根据他生前挚友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的说法,陈子昂是被当地县令陷害而死的。也有人认为卢藏用说的不是真的,这背后或许是一场政治阴谋。
我们先来看看卢藏用在《陈子昂别传》中是怎么说的。
诗人陈子昂历经政坛挫折,看破功名红尘,只想归乡养父、隐居做学问,度过余生。因此东征契丹返京后,他便立即以侍奉父亲为理由,要求罢职归乡。女皇武则天很体贴优待他,允许他带官职薪俸归去。在故乡射洪,陈子昂盖起数十间茅屋,一边以种树采药为生,一边准备继承史家司马迁的编史遗志,编纂大部头史书《后史记》。大纲已经编就,他正准备安心写史,老父陈元敬却突然生病逝世。因此,陈子昂不得不停止一切编写,操办父亲丧事。他是个事父至孝之人,以致自己身瘦如柴,衰弱不堪,气息不及。县令段简乘机讹诈陈家钱财,给陈子昂强加无辜罪名,想要将其逮捕入狱。忙乱中的陈子昂,不得不交钱二十万。不承想段简贪欲不尽,犹觉不够,又几次强令差役把重病在身、心情哀毁的陈子昂强拉硬拽,绑入县狱严审。这时的陈子昂已经病危,“杖不能起”,估计气数将尽,他卜卦自算,卦成命终之意,于是叹息仰号说:“这是天不佑我,命将终矣!”这一卦竟成真了。这年他四十一岁,终成短命之人。
以上这段记载,是关于陈子昂死亡过程最详细、最全的史料记录。但是其中有很大的疑点: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么敢得罪从都城返乡的陈子昂呢?陈子昂过去连武则天时代的酷吏周兴都不怕,怎么会恐惧段简,筹措高达二十万的贿赂呢?所以,近代历史学家岑仲勉先生认为,段简背后有更大的后台。
然而,这种不可想象之事,它就是发生了。在唐朝,中央对川蜀的管理荒疏。陈子昂在武周时代就曾上书说:“蜀中诸州百姓所以逃亡者,实缘官人贪暴,不奉国法,典吏游容,因此侵渔。剥夺既深,人不堪命。”(《上蜀川安危事》)县令段简不就是这种贪婪暴虐的地方官吗?而且这个小县令竟然和当朝的大酷吏来俊臣还有关系,曾把自己的妻妾献给他。
在陈子昂返乡之前,段简与当地巨富陈子昂家族就已经有矛盾。因此,段简诬告陈子昂的父亲陈元敬,并且讹诈大量钱财,找他们的麻烦,应该是一场当地豪强之间的旧怨。
陈子昂虽然是京官返乡,但他根本没有受过重用。他郁郁回到家乡以后,这种贪暴妄为的官吏就开始欺凌他。而且,陈子昂的官阶最初不过正九品下的麟台正字,后来是大概从八品上的右拾遗,比普通县令要低,唐朝“诸州下县”的县令,官阶也在从七品下,比拾遗官高好几阶。在东征契丹的过程中,他和主帅武攸宜的战略方针和作战方针意见不同,受到排挤,不被重用。这样的陈子昂并非一个政治上的强人,于是才会被段简如此欺凌,直至失去生命。
开启盛唐诗歌的一代文宗,就此孤独愤懑地陨落了。当陈子昂站在幽州台上,喊出自己的旷世孤独时,他想唤起的,正是对人才、豪杰的珍惜,是对时代命运的关切。他表达着自己的孤独和失望,但他又不忍绝望,因此,他将心底的声音喊出来,希望那幽州台上的风,把这样的声音送往远处。
多年以后,避乱的杜甫一路漂泊到蜀川,来到射洪县的武东山(在今四川省射洪市金华镇境内)下,步入陈子昂的旧居。担任过左拾遗一职而旋即被罢免的杜甫,在此遥想历史上这位命运同样充满波折的诗人,写下一首《陈拾遗故宅》,深情地怀念他、走近他:
拾遗平昔居,大屋尚修椽。
悠扬荒山日,惨澹故园烟。
位下曷(hé)足伤,所贵者圣贤。
有才继骚雅,哲匠不比肩。
公生扬马后,名与日月悬。
同游英俊人,多秉辅佐权。
彦昭超玉价,郭振起通泉。
到今素壁滑,洒翰银钩连。
盛事会一时,此堂岂千年。
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编。
杜甫给了陈子昂“名与日月悬”这么高的评价。要知道,上一次将一个人比作日月,还是司马迁歌颂屈原,说屈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陈子昂的《感遇》组诗中,都在称慕古代圣贤。杜甫感慨他的言行,为世间诠释何为“忠义”。站在陈子昂故居的堂上,杜甫感慨,历史豪杰的盛会都止于一时而已,但是这座陈子昂的故居能存续千年,是因为大家都会记得《感遇》诗,这就是“立言”不朽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