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吴越李白的梦里山河

天宝五载（746），李白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天姥（mǔ）山。

在梦中，他飞了起来。飞到层山之巅，听到轰隆隆的瀑布声，看到成群结队的仙人。这么美的景色，李白沉浸在梦中，不愿意离开。可是所有的梦都要醒的，李白从梦中惊醒，面对冰凉的枕席，无比惆怅。

他不甘心，他要亲身前往梦中的天姥山。

天姥山在今天的浙江省绍兴市境内。次年春天，李白动身，这是他第三次前往天姥山。至德元年（756），他又第四次前往天姥山。

李白为什么对这个地方情有独钟呢？我们或许可以从《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找到答案。这首诗中，李白肆意释放着自己无穷的想象力，妙笔生花，佳句层出不穷。而在梦境与现实的陡然反转中，他又狂放不羁地彰显自由的天性和不屈的灵魂。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shàn）溪。谢公宿处今尚在，渌（lù）水荡漾清猿啼。脚著谢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龙吟殷（yǐn）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列缺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hōng）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

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或许李白有一种痴迷旅行的天性。他这辈子去过的地方真的太多了，因为他生在一个特别的时代。李白出生在长安元年（701），卒于宝应元年（762）。他这一生基本上对应的是唐朝最繁荣的时期。这个时期经济发达，交通相对便捷，很多人都向往着壮游、漫游。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没有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成功，即便是天才李白也不例外。自二十三岁起，李白便离开故土蜀中（今四川省中部），开启他行走的、波澜壮阔的一生。大唐都城、市井阡陌、巍巍高山之巅、凄凄潭水深处，无不留下他潇洒而又孤独的身影。曾经的骄傲与梦想，落寞与无奈，万语千言，都倾泻在他一首首美妙绝伦的华彩诗篇中。

有学者研究，李白出生于西域的碎叶城（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四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带着全家沿着河西走廊，一路迁徙到蜀中，定居在昌隆境内（今四川省江油市一带）。有学者认为，可能是隋末的时候，李白家有人犯下罪行，因而举家迁谪到西域。在那里，他们家以经商为主要谋生手段。

李白父亲的名字存有争议，有人说他叫李客。其实“客”是一种通称，有客人、来客之意，用在李白及其家庭的身上，就展现出一种隐喻的意味。李白的家庭确实就是作为“客”转徙而来的。

李白的少年时代是在蜀中度过的。蜀中离长安不是很远，它像是长安的后花园。“初唐四杰”就都曾到过蜀中，并且记录下那里的繁华盛景。二十三岁的时候，李白离开蜀中，沿着长江的波浪，一路东行，奔赴他梦想中的“五岳”。此后，李白就再也没有回到过故乡。

李白最初的那笔旅行资金很可能就是他父亲提供的。他的父亲是商人，给了他不少钱。他在东南漫游的时候，说自己“散金三十余万”，这里的“三十余万”应该是指三十余万钱，不是三十余万金。唐朝货币不以黄金的重量为单位。李白这一路需要扶危济困，还要干谒很多名流，所以钱没多久就花光了。干谒，就是通过诗文或者其他社交方式，引起名流注意，获得他们的推荐。

唐朝非常看重门阀，即使李白的家庭较为富有，他也很难跻身上流——他的父亲是个商人，他也可能是罪臣的后代。李白受到许多来自出身的限制，比如，李白小时候在蜀中读的书，跟其他中原孩子读的书不一样。李白更熟于诵“六甲”，学习道家修仙之术。这是因为寻常的科举之路于李白而言是走不通的。不过，唐朝的社会环境非常优容，不具备科举资格或科举落第都没有关系。那个时代还存在一些为隐士与名流专门开辟的上升路径，比如“终南捷径”。失去科举路径的李白需要琢磨怎样依靠自身才华、与普通人不同的气质，去获得上层社会的认可。

首先他要走出蜀中。而走出蜀中，注定了李白这一生无法停止的漂泊。在李白的身上存在一些无法突破、无法掌控的现实，这些现实框住了他。在这样的时代，诗仙也有不自由的地方。

在他付出很多努力、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终于有了点儿收获。他曾两度前往长安，得到著名诗人贺知章的赏识。通过贺知章的介绍，李白认识了唐玄宗的胞妹玉真公主；又通过玉真公主的推荐，李白终于见到唐玄宗。

唐玄宗读了李白写的一些赋后，觉得这个人是有才华的，就把他留在自己身边，让他做翰林供奉。翰林供奉的主要职责并不严肃，有时候只须满足皇帝的文艺喜好，所以在唐玄宗的身边有很多精通一艺的翰林供奉。而李白，从天宝元年到天宝三载（742-744），就做着这样的工作。

坊间有很多关于李白的传说，都是基于李白这三年的宫廷经历延伸出来的，比如杨贵妃替他磨墨、杨国忠为他捧砚等。但这些都是不可信的，在宫中，李白还是需要遵守种种制度的。

在宫中的三年间，寒来暑往，李白对自己翰林供奉的身份逐渐感到空虚和迷茫。终于有一天，他被唐玄宗“赐金放还”，从后来李白漫游的过程来看，他得到的赐金并没有那么多。他在离开长安以后，先到洛阳，然后去了梁宋，最后来到东鲁。在东鲁的时候，他甚至已经穷到开始接受别人馈赠的衣物。

李白这一辈子，一共有过四段明确的感情生活。二十多岁，他从东南游历完毕，跟前朝宰相许圉（yǔ）师的孙女结婚了。许夫人为他生了两个孩子，女儿名为平阳，儿子名为伯禽。许夫人和李白的感情非常好，但她在开元二十八年（740）去世了。这个时候李白遇到了一位姓刘的女子，他和这位女子可能没有正式结婚。“赐金放还”以后，李白在东鲁又遇到一位女子，并且和她一起生活了一段时间。史书没有留下她的名字，只有一则记载称她为“东鲁妇人”。这位东鲁妇人为李白生下一个儿子，乳名叫颇黎。

李白的第四段感情生活，是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开启的，他娶了宗楚客的孙女宗氏。宗楚客在武则天时期当过宰相，是一个有名的谏相。李白的地位不够高，限制了他做许多事，所以他必须和名家之女结合。因此，不难看出李白的这一生，选择也好，漫游也好，其实始终在试图摆脱身上背负的阶级困境。

李白出生在这么好的一个时代，命运给他无限才华，同时也给他设置了一道无法逾越的壁垒。因此，在李白浪漫的想象和放达的旷然背后，总有一种难以排遣的苦闷。这种苦闷，是李白诗歌的底色。

天宝五载（746），李白已经四十六岁了，他写下《梦游天姥吟留别》——他的梦中景象。这首诗充满浪漫的玄想，但也充斥着挥之不去的苦闷底色。

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李白写了许多山，比如“五岳”、赤城。但是它们的气势都没有天姥山高。他还把天姥山和天台山放到一起比较。天台山也是李白去过的地方，它跟天姥山斜对着，在天姥山的东南方向。但是跟天姥山一对比，天台山就像是东南的凹地，可谓“对此欲倒东南倾”。

天台山拥有许多美丽的传说，比如著名的刘阮遇仙的故事。它也是著名道士司马承祯的修炼之地，司马承祯在唐朝被武则天、唐睿宗、唐玄宗都召见过，李白对他是心生敬意的；司马承祯在天台山得道，李白也对这里情有独钟。

出蜀的时候，李白想象过天台山云海之下的怪丽景象，并将漫游南岳和天台山定为自己的目标。年轻的李白来到天台山，在山上看层层的云海，想象云海之下有巨鳌之类的神奇动物。他也想象着自己能够飞翔于云海之上，摆脱在人生中遇到的种种束缚。

对于天姥山，李白的奇思妙想也没有消歇。他在《梦游天姥吟留别》中挥笔写下奇幻交织的景色。在梦中，李白就像飞起来一样，一夜之间来到“五岳”，飘过著名的剡溪，来到谢灵运住的地方。

谢灵运是南朝非常著名的山水诗人，也是一个非常苦闷的贵族后裔。刘禹锡在“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一句中提到的“谢”，就是谢灵运所在的谢氏家族。东晋时，谢氏家族地位非常高。到了南朝，谢家就不再那么显赫，谢灵运也被降爵，不被朝廷重用。于是他把所有的苦闷都挥洒到山水间。李白在这首诗中提到谢灵运，是因为谢灵运被称为“山水诗鼻祖”，他的旅行方式和谢灵运的山水游览方式别无二致。在这首诗中，“身登青云梯”这句诗还化用了谢灵运的“惜无同怀客，共登青云梯”。是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说，我孤独地在山中旅行，不见与我拥有同样情怀的人。

在吴越的李白是如此自由，他还梦见自己看到层巅之上的海日。山巅之上有一棵非常大的仙桃树，它的枝丫能够向外延伸三千里。这棵树上有一只天鸡，天鸡叫过之后，全天下的鸡会跟着它一起鸣叫。

李白不全是靠天赋在写诗，他的诗句并不都是自己临时想出来的。他是一个很勤奋的人，而且善于化用前代诗歌。《唐诗纪事》说李白曾经三拟《文选》，此说法应该是可信的。《文选》是一部南朝的文集，由梁朝的昭明太子所编，一共收录七百多位文人的作品，在唐朝非常流行。唐朝诗人如果想要走诗赋取士的道路，就必须熟悉《文选》。

李白的诗文也能折射出《文选》的文化底蕴，包括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在这首诗中，李白写了许多与《楚辞》相似的诗句，用到许多“兮”字。可以看出，李白对《楚辞》也很熟悉。他在天空飞翔时的所见，与屈原在《离骚》中升天之后遇到的场景可谓异曲同工。

山中的路不断变换，花、石头、光影徘徊其上，云中颜色纷总离合。李白还给这一段仙幻奇景配上了音效。他说漫游在这里，好像听到虎、熊这些动物发出的咆哮声。“熊咆龙吟殷岩泉”，这些声音其实是山中的瀑布或泉水发出的轰鸣声。“殷”，在这里要读三声。在《诗经》当中有一段很著名的“殷其雷”，这里的“殷”就用以形容声音像雷声一样大。

当伫立山巅之上的李白感到战栗和惊恐之时，山洞的门扉打开，仙境出现了。在这个仙境中，有高不可测的天空，有仙人居住的金银台。仙人身着霓裳，乘风而起，纷纷而来，一些仙人坐着鸾鸟驾的车。仙人是如此多，他们就像麻竿一样排列得整整齐齐。

李白的梦是带有道教色彩的，这也象征着李白的人生追求，他就是要追求那些人间难以看到的景色。他想象自己始终驰骋于天外，因为只有乘青云直上，才能够放下人间的忧愁。可是，所有的梦都是要醒的。醒来以后的李白非常惆怅，想起自己“赐金放还”的往事。这个时候已经是天宝五载（746），两年过去了，他仍然记得这件事，因为他曾经的理想就是因此断灭的。李白在长安的时候，需要面对社会圈层中的种种排挤、倾轧，此后的日子里也频繁记录着长安。在离开长安的时候，他就曾经叹息过：“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后来也多次在诗歌中表达自己的惆怅。他曾经那么希望实现自己的功业梦想，可是终究不能够被所处的社会全然接受。

至德元年（756），李白第四次来到越中，这个时候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年华老去，李白再也不会像九年前做《梦游天姥吟留别》之梦的时候，那样充满着生命的活力。如今的他质疑道教那些长生的幻想，他觉得人都要老去，长生是不可实现的。“诗仙”也是凡人，他给后人提供了仙境一般的想象，可是自己这一生，却始终在现实的泥沼中苦苦挣扎。

李白是唐朝最伟大的诗人之一，也注定是唐朝社会的异类。无论是他的出生地、他的出身，还是他一生中背负的理想，都可以充分证明他的特别。李白一生中所拥有的才华、所学到的知识、所追求理想的方式，也和寻常士人不尽相同。他身怀强烈的怀才不遇之感，拥有自己“客遇”的一生。他这一生，非常希望能够追求生命的鲜活与自由，可是恰恰是这样一个对自由无限向往的人，始终无法冲破周身如影随形的诸多禁锢。

李白经常想象自己能够在梦中飞起来，以俯瞰的姿态、自由的姿态饱览整片山河。但是在现实中，他只要张开翅膀，就一定会被击落。这是李白始终无法解决的人生难题，同时也提醒我们：我们需要欣赏李白对自由的强烈向往和无限追求，也需要理解他怀才不遇的苦闷。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知道李白不能停下脚步的因由，才能看到“诗仙”飘逸的步履之旁，浮动着人间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