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长安到奉先杜甫的成圣之路
天宝十四载(755)的一个冬夜,寒风肆虐,冬天的阴云压在长安大街的天空上。四十三岁的杜甫启程前往奉先县(今陕西省渭南市蒲城县),这是他妻儿当时的居处。此前,杜甫已经在长安待了将近十年,怎么这时候突然要离开了呢?再说,好好的一家人,怎么会分居两地呢?
一切都要从杜甫三十三岁那年说起。
天宝四载(745),杜甫结婚已经有几年了,他既要对自己的小家庭负责,也得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于是,他决定和李白道别,结束在东鲁访仙问道的漫游,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即便如此,杜甫在备考的时候,还是时常会想起李白。但他很清楚,李白的那种人生不属于自己。
可杜甫想不到的是,在他来长安的前一年,唐玄宗册立杨氏为贵妃,杨贵妃家族成员纷纷得势,包括臭名昭著的杨国忠。彼时奸相李林甫独揽朝政,整个社会早已在暗中发生了很大变化。
杜甫来长安的第二年,唐玄宗宣布要亲自组织一场特别的制举。这是由皇帝不定期组织的特殊科举考试,科目设置灵活且针对性强,只要通一艺就可以参加,杜甫也参加了。可是李林甫担心有人会在试卷里揭露自己的奸恶,就劝唐玄宗不用亲自主持考试;又在考试中设置障碍,让所有人都落第。最后还恬不知耻地上表祝贺说“野无遗贤”。这个操作实在匪夷所思。更匪夷所思的是,唐玄宗竟然相信了!因为他对这件事压根儿就不关心。这样一来,像杜甫这种普通士子,想通过科举入仕,那就更难了。
杜甫当时应该痛苦过、愤怒过,但最终,也只能像每个普通人面对逆境和灾难那样,选择接受。这是命运给杜甫的一次重创。因为这个时候,他的父亲已经离世一段时间了。失去经济支援,又无望通过科举入仕,杜甫全家在长安的日子一下子拮据起来。
于是,杜甫只能不断尝试其他入仕途径。为寻求被推荐的机会,他放下自尊,向京城的达官贵人们投诗,希望得到他们的赏识和引荐。于是他混迹在各种场合,非常卑微。但是,三四年过去了也没个结果。
他感到命运对自己的嘲讽,自己本来是一个有“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志向的青年,现实却是“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杜甫白天骑着驴去敲富人的门,傍晚追着达官的马,不停转场。而且,自己并不被当作尊贵的客人招待,别人给他的食物只有残羹剩饭。
与此同时,他对社会矛盾的堆积、政治的黑暗感受很深切。他在给达官贵人的自荐信里有过大胆的控诉:“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微生沾忌刻,万事益酸辛。”
直到天宝十载(751),三十九岁的杜甫献上《三大礼赋》,才终于引起唐玄宗的注意,待制集贤院。这是杜甫人生的高光时刻,他以为自己的才能终于被发现了。但其实,杜甫只是获得了一个候选资格而已,他仍然需要原地等待,等待上面给自己一个官职。
这一等,又过去三年。杜甫越来越穷,以往那些达官贵人也逐渐疏远他。两个帮助过杜甫、让他被玄宗注意到的官员,因为一些政治斗争被远贬他乡。杜甫陷入极大的迷茫。
社会关系缺乏的同时,杜甫也承受着病痛带来的痛苦。杜甫得了疟疾,他一病就是三年,病情一度非常严重。当时,有一位叫王倚的朋友来看望病中的杜甫,还带了很多有益身体的食物。王倚自己并不富裕,他带来的东西不是赊的就是向富豪求来的,但总算凑了一顿有酒有肉的饭。王倚的这顿饭,给了杜甫很大的慰藉,杜甫写了一首诗来感念他,说“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常相见”。王倚是杜甫落魄期间少有的愿意前来看望他的朋友。
天宝十三载(754)秋,长安发生水灾,连下六十多天雨。这场大雨持续很长时间,百姓家中跑出了鱼,苔藓也长到床边上。老百姓没有粮食吃,只能去买救济贫民的太仓米。领取救济粮的长队旁边,有几个孩童在水中玩得欢畅。杜甫便感慨“稚子无忧走风雨”,即便面临风雨,孩子们依旧天真。
同年年底,杜甫决定把妻儿安顿到东北边的奉先县。因为灾害、疾病与贫穷,他在长安已经无法养活家人了。他的妻子杨氏,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有亲戚在奉先县当官。她与杜甫历经沉浮,感情深厚,两个人始终不离不弃,以至于后来杜甫说起自己的家事时,总会念及自己的妻子。在疾病与贫穷交织的生活里,杜甫看到比他生活更艰难的黎民。也是从这时候开始,杜甫的诗中出现对普通大众的哀痛。
天宝十四载(755),杜甫的病好多了。不久,吏部的消息也来了,他先被授予一个河西县尉的职务,但他拒绝了;又改授右卫率府兵曹参军,这是一个从八品下小官,好处是能待在长安,但这样的官职和一介布衣没有多大区别。
十年的奔忙,经历那么多是非酸楚,最后落得这么个结果。虽然并不如意,杜甫却只能选择接受。他决定,在任职前先去看看自己的妻子和儿女。于是,他踏上了通往奉先县的路。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杜甫用十年长安的悲辛经历吟咏出来的长诗,也是杜甫人生与思想的一道分水岭:
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jì)与契。居然成濩(huò)落,白首甘契阔。盖棺事则已,此志常觊豁。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huò)倾太阳,物性固莫夺。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胡为慕大鲸,辄拟偃溟渤。以兹悟生理,独耻事干谒。兀兀遂至今,忍为尘埃没。终愧巢与由,未能易其节。沈饮聊自适,放歌颇愁绝。
岁暮百草零,疾风高冈裂。天衢阴峥嵘,客子中夜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凌晨过骊山,御榻在嵽嵲(dié niè)。蚩尤塞寒空,蹴蹋崖谷滑。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樛嶱(jiūkě)。赐浴皆长缨,与宴非短褐。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圣人筐篚恩,实欲邦国活。臣如忽至理,君岂弃此物。多士盈朝廷,仁者宜战栗。况闻内金盘,尽在卫霍室。中堂舞神仙,烟雾散玉质。煖(xuān)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荣枯咫尺异,惆怅难再述。
北辕就泾渭,官渡又改辙。群冰从西下,极目高
(zú)兀。疑是崆峒来,恐触天柱折。河梁幸未坼(chè),枝撑声窸窣。行旅相攀援,川广不可越。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谁能久不顾,庶往共饥渴。入门闻号
,幼子饥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岂知秋未登,贫窭(jù)有仓卒。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
洞(hòng tóng)不可掇。
这首诗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讲的是渺小的自己与宏大理想之间的矛盾。杜甫在诗中感叹,自己出身于名门,却落魄一生。他自嘲年纪越大,反而越来越“拙”。但即便困身于不达,杜甫这辈子给自己定的理想和目标,仍然是想要成为稷与契那样的名臣。他痴迷于此,执着于此。可现实是自己头发都白了,还在劳劳碌碌。但只要还没有到盖上棺材的那天,自己的志向就不会改变。诗中所说的“盖棺事则已”是源自《韩诗外传》的典故,孔子说过:“学而不已,阖棺乃止。”借用这个典故,杜甫是在说,自己一年到头都忧虑着百姓,心急如焚。一个小小的书生,拥有这么多的社会烦恼,同辈的先生们都对自己冷嘲热讽。
他说,自己也曾与隐逸的思想交战,幻想过避世时日的潇洒无忧。可是,一旦遇到尧、舜一般的君王,他就不忍心离开。他想成为建构国家伟业的一块材料,这是自己的本性,就像葵叶、藿叶一样,始终要跟随太阳转。
杜甫感慨,蝼蚁这样渺小的生物,也在寻求自己的巢穴;大海里的鲸鱼生于海洋,激荡海浪。自己官职低卑,人微言轻,为什么不愿如常人般仅仅经营小家,过蝼蚁似的日子,却一直心存“鲸鱼游于海洋”这样的大志向呢?因为他不想像尘埃一样,隐没于这个世界。
四十三岁的杜甫很痛苦,他是如此不甘于平庸,却也不敢把自己心中所想的话全部说出来。他在失意的时候,也曾痛饮狂歌,心中的忧愁却无法断绝。客居长安十年,他对自己的境遇、国家与社会的真相,有非常深刻的理解。他“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也并不是天生自带的,而是在无数次坎坷中积累而成的。
从长安到奉先,杜甫要路过温泉行宫所在的骊山。骊山在当时的昭应县(今陕西省西安市临潼区),唐玄宗每年都要带着杨贵妃和百官到此地过冬。岁暮,天寒地冻,百草凋零。从长安出来的路上一片阴森,天空中黑云峥嵘。霜雪落满全身,衣服带子也散开了,杜甫想给它系回去,但是手冻僵了,没法打结。快天亮的时候,杜甫路过骊山,此时他所经历的寒冷,与他设想的骊山上的富贵奢侈、温暖尊贵形成鲜明对比,可以说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杜甫走在骊山脚下,他看到那山势高峻,想象在那高险之处,有皇帝的御榻。他在路上艰难地行走,穿过天空中寒冷的迷雾,攀登因为结霜而容易打滑的山壁。
此时此刻,骊山上那座温暖的华清宫,有手执武器的羽林军,温热的雾气在温泉上升腾。皇帝和大臣在那里通宵达旦地享乐,音乐声不绝于耳、响彻天宇。能够被赐浴华清池、参加皇帝宴会的,都不是普通老百姓。而讽刺的是,君王赏赐给这些人的丝织品,都是贫寒妇女夜以继日、一寸一寸织出来的;她们家中的男性,被鞭打绳捆;他们的财物被勒索、抢夺,聚敛于京城。杜甫想:朝廷不是挤满人才吗?他们当中那些人,但凡有点儿“仁”心,看到这些物品后,应该都会惶恐战栗吧。
杜甫不解,臣子有贤臣,也有奸臣,这是正常的。但君王怎么可以轻易忘记一切取自百姓的道理呢?而且,皇帝专用的金盘,都已经转移到外戚的厅堂。外戚得势的程度,可见一斑。
在这个宴饮场合,“中堂有神仙”,有女子身着轻烟般的罗衣。客人们的保暖衣物是貂鼠皮袄;客人们的娱乐方式是听赏朱弦和玉管演奏的美妙乐章;客人们喝的是驼蹄羹汤,吃的是香橙、金橘。这些金贵、稀少的食材,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和物力。
杜甫想到华清宫内的荒淫场面,不禁感叹:红色大门里住着豪族,他们厨房里囤积着大量的肉。肉都腐败了,发出臭味,无法食用。而路边却是饥寒交迫、在寒冷冬夜冻死的穷苦人。相隔咫尺,便是苦乐、荣枯不同的两种世界。人间的不平事,让人心中唯有愤懑,哽咽难言。
这些场景并非杜甫经过骊山时的亲眼所见,而是他的虚想。但长达十年的客居长安经历,让他预感到危机即将爆发。此时,远在范阳的安禄山正在准备起兵谋反,这个危及大唐存亡的消息,会在不久之后传到骊山。杜甫所写的这些话,全是盛世里的危言,非常具有预判性。
杜甫这一路,要经过京兆万年(今陕西省西安市),渡
水,东至昭应县。杜甫现在已经走到骊山,继续往前走,渡过泾河、渭河,再往北就是奉先县。但是,等杜甫赶到泾、渭河边,两河合流处官设的渡口已经改道了。
他行走在寒风与霜雪之中,脚下的道路走得异常艰难。河水冲击着巨大的冰块,波翻浪涌,像起伏的山岭,高接西天。这些带着冰块的水流,仿佛是从崆峒山飘来的,像是要把天柱撞断。此时,河上的桥梁已经处在毁坏的边缘,桥柱子“吱吱呀呀”,摇晃震荡。河面很宽,走在路上的旅人们,只能冒着巨大的危险,互相牵挽着手过桥。这种景象,是为了烘托旅途奔波之苦,也是国家政治形势危急的象征。杜甫经历种种危险,可是念及寄身在异地的妻子,只能继续往前。家人在这风雪之中遥望着自己,杜甫不忍和他们长久分别。
第二天到家时,杜甫得知,自己的孩子活活饿死了。明明昨夜的自己,还在悲悯路上冻死的百姓。有时世事就是如此,悲剧之后还是悲剧,仿佛脱离所有慈悲。
杜甫心中有愧疚。作为父亲,他愧疚于未被养活的孩子。这个时候已经过了农收的季节,可是由于极度贫困,家中没有足够的粮食,孩子还是走向死亡的结局。此时的杜甫无法强忍胸中的悲痛。他说,即使我能够自我宽慰,割舍这番哀痛,但邻居们也都会因为类似事情伤心呜咽。谁能控制得住呢?
面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辛酸悲剧,杜甫想到的是世间普通人所面对的更大的悲凉。天宝末年,租税繁重,劳役极多,普通百姓生存得非常艰难。杜甫想,自己是享受特权、不用交税和服役的士大夫,可是生活仍然如此艰辛,那些地位不如自己的平民,又该如何存活?
这就是杜甫的伟大之处,即便处于黑暗的深渊,他所关照的,也永远不可能只有自己。他的忧虑,出于时事,堆积得像终南山那么高,如此沉重,无法被掇去。杜甫是一个真正的仁者。仁者爱人,是他的思维惯性。
写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这首诗不到十天,安史之乱爆发,杜甫“恐触天柱折”的担忧成了事实。这趟从长安到奉先的旅程,既是杜甫人生的转折,也是时代剧变的征兆。
在中国古代,并不是所有士大夫都怀抱着对人民的巨大悲悯,也不是所有贵族都愿意揭露社会现实。而杜甫,能将社会矛盾的根源追溯到皇帝,可见其胆识和勇气。
客居长安十年,杜甫尝尽世态炎凉。在人生的困境中,他看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但他并没有因此看轻自己,他仍关心国家命运,批判社会的不公与黑暗。他从自己的遭遇去反观世界,看到的是比自己还要悲苦、渺小和无力的人。他将自己全部的悲悯都交给这个世界。这是杜甫作为生命个体在这个世界上存续的目的。
离开长安的杜甫,从个人的世界里解脱,逐渐走进一种“圣人无我”的境界。从长安到奉先,是杜甫的成圣之路。如果杜甫只是想着利己,他最终只会成为那个时代里没有出路、对社会抱有愤怒和怨恨的人,成为一个不断感叹自己怀才不遇的人。可是,杜甫并非如此。他站在人生的谷底,在命运给他逆境的时候,他的眼睛没有回避,也没有闭上,而是直视黑暗。
杜甫是“诗圣”,可“诗圣”也是普通人。他和普通人一样,拥有世俗的困惑、迷茫的人生和现实的挣扎。但他最终走出自我的怨愤,走出对个人前途命运的迷失,转向关怀他人。这是杜甫成为“诗圣”的开始,也是杜甫成圣的原因。
杜甫的成圣之路,是一条走向他人、通往广博的路。杜甫成圣的境界,是一种完全利他的无功利境界,一种“无我”的境界。杜甫的成圣,意味着精神的救赎,也意味着连筋带骨地锤炼人格。成圣,是杜甫唯一的选择。面对破败的山河,他永远不允许自己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