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阅读的精细度规律
往年尝请问东坡先生作文章之法,东坡云:“但熟读《礼记·檀弓》,当得之。”既而取《檀弓》二篇,读数百过,然后知后世作文章不及古人之病,如观日月也。
——[北宋]黄庭坚《与王观复书》
北宋文学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有一次向苏轼请教写文章之法,东坡告诉他熟读《礼记》中的《檀弓》就可以了。于是,黄庭坚便取来《檀弓》的上、下两篇,读了几百遍。然后,他的写作功力大涨。后世文章不如古人文章(即《檀弓》)的地方,他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了。
我在这儿要做一下解释,《礼记》是一本文集,是孔子的弟子及再传弟子、三传弟子等集体创作而成,具体作者有哪些人、谁写了哪一篇较难确定。《礼记》成书于西汉,分为两个版本:第一个版本是由学者戴德编辑而成的,共八十五篇,被称为《大戴礼记》。第二个版本是戴德的侄子戴圣编辑的,共四十九篇,被称为《小戴礼记》。我们现在通行的《礼记》是《小戴礼记》,全书约九万字。
从书名上看,是《礼记》记述儒家中跟“礼”、礼仪方面有关的内容。实际上,《礼记》书中涉及的范围很广,可以说是包罗万象。例如,《礼记》中的《学记》一篇是世界上最早的论述教育学的文献,另一篇《乐记》是我国最早的体系完整的音乐理论作品。这两篇的内容都非常精彩。《礼记》中的《大学》《中庸》两篇曾被朱熹单独拎出来,成为“四书五经”中的“两书”,这两篇的内容也因此成了科举考试中的必考科目。《礼记》中的《月令》一篇记述了四季更替、物候变化及人们与之相应的农业、祭祀等活动,其文笔简约、典雅、韵味无穷(这篇内容中的典型句子如“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连汪曾祺也十分推崇。
《礼记》所收录的作品,往往见解深刻,论述雄辩,文笔优美,非常值得阅读和学习。只是阅读文言文对许多人来说有一定门槛,我们需要下功夫去读而已。实际上,我们如果能读得进去,那么受益是很大的。
我在这儿再说一说《檀弓》。《檀弓》分为上、下两篇。其中,檀弓是战国时鲁人,相传他善于解说贵族礼制。《檀弓》中讲的多为生死攸关的内容,其中有一些涉及丧葬礼仪的故事和对话,提及了很多春秋战国时期的人物,包括孔子和他的弟子,而檀弓只是文章中第一个故事的主人公。
《檀弓》里讲了很多故事,其笔法简约、高古,对《檀弓》颇有研究的南宋文学家洪迈曾赞其“雄健精工”。影响力最大的古文选本《古文观止》从《檀弓》中选录了六则故事,可见《檀弓》的独特价值。《檀弓》两篇的总字数约一万两千字,其篇幅不算特别长,所以黄庭坚读了几百遍并非不现实的。假设我们每三天读一遍《檀弓》,一年下来,我们就能读一百多遍。
你会不会很好奇:对于同样一篇文章,读一两遍和读几百遍的区别是什么呢?其实,区别就在于精细度的不同。我们在前面已经分析过,根据眼动研究,通常我们在阅读时的视线是跳跃的,从一个注视点跳到另一个注视点。我们虽然能看到每个字词,但并非每个字词都能被“精细加工”。我们也许稍微读得快一点,就可能会漏掉一些字词。但是,我们如果反复阅读的话,那么文章中的每一个字都会被我们仔细地揣摩、分析了。而且,我们不仅会逐字逐句分析,还会去寻找字与字、词与词之间或明或暗的联系,思考一个句子前后可能存在的联系和呼应,分析整个故事中各个字、词、句之间的关系。这就是一种“颗粒度”非常细的精细阅读了。事实上,我国古代卓有成就的读书人都是这样读书的。
精细阅读的一个特殊方式是抄书。抄书是古人的一个基本功,特别是在宋代以前,当时的书大多是手抄的。那时的人要读书,得先向其他人借书,借来书后把全书抄下来,再把书还给人家,这样自己的手抄书就可以反复阅读了。到了北宋,印刷术渐渐普及,很多人为了省力便不抄书了,他们会买印刷的书阅读。苏轼对这个现象非常厌恶,他在《李氏山房藏书记》中写道:
余犹及见老儒先生,自言其少时,欲求《史记》《汉书》而不可得;幸而得之,皆手自书,日夜诵读,唯恐不及。近岁市人转相摹刻诸子百家之书,日传万纸,学者之于书,多且易致如此,其文辞学术,当倍蓰于昔人,而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此又何也?
这段话的大意是说在他那个年代的老先生,年轻时都是勤奋抄书的,像《史记》《汉书》这样的大部头,老先生都会徒手抄下来,日夜诵读。如今,刻印的书开始流行,我们能轻易地得到诸子百家的书。按理说,书的资源丰富了,现在的年轻人的水平应该更高了才对。但实际上,这些年轻人根本没有认真、踏实地看书,他们言谈中空洞无物,一点功底都没有。
我们看完苏轼的这段话,有没有不自觉地想到了现在的我们呢?我们现在能轻易得到的书不止万册,我们从网上能看到的信息更是无穷无尽的。但是在内容资源无限丰富、获取便利的大环境下,我们反倒无法静下心来认认真真、踏踏实实地看完一本书了,这真是一件怪事啊!
在苏轼的很多文章中,我们能发现苏轼是一个喜欢抄书的人,抄书于他而言是一种重要的、不可缺少的读书方式。鲁迅也喜欢这种“笔头功夫”,他曾经抄写过很多古代的碑文。他购买、搜罗各种古碑的拓片和佛经,其中,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碑文是他的最爱,他曾彻夜抄录,不知疲倦。我想,鲁迅那种刚硬、遒劲、简实、厚重的独特文风,一定与他长期抄写碑文有很大的关系。
其实,抄书也是一种“颗粒度”很细的精细化阅读。在“看”书的时候,我们可能会漏字,可能会快速地“扫”过一些字词。但是抄书不行,抄书会迫使我们把文章中的每一个字一个接一个地抄下来,不能漏掉一个字,哪怕只是一个“的”或一个“了”。
你们可能会好奇:为什么“颗粒度”不同,对应的阅读效果就会很不一样呢?我在这儿用一个类比好了。假设,在你生活的城市里,你平时上下班都会开车经过同一条路,日复一日,你经过这条马路时都是开车的,你从来没有步行走过这条路。你开车经过这条路时,这条路给你留下的印象包括几幢高楼、几家招牌醒目的餐馆等等,你以为你对这条路很熟悉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偶然的原因,你步行走在这条路上,你边走边向两边张望,你惊讶地发现这条路上有许多你从未注意到的店铺:这儿有好几家精品女装店,有一家人头攒动的面馆,有一家卖手办模型的玩具店,等等。当你走在这条曾无数次开车经过的路上时,你会感觉自己好像是第一次来到这儿。
这是为什么呢?其实,是因为你在步行的时候,空间展开的“颗粒度”是很细的,而你在开车的时候,空间展开的“颗粒度”是很粗的。还有一种居于中间的状态,就是你在骑自行车的时候,空间展开的“颗粒度”居于前两者之间。当然,还有一种更极端的状态,那就是当你在某个夜晚坐着飞机掠过一座陌生的城市上空时,你对这座城市的观感就只剩下灯火通明的一片华彩了。
对读书来说,也是如此。只要调整阅读“颗粒度”的粗细程度,我们就能从书中发现更多,获得更多意料之外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