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句和散句
你们可能会有疑惑:我们为什么要读书呢?我用以下两个类比句来回答一下吧。
①书就像一个可能装着珠宝的盒子,我们通过读书,把盒子打开。这时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们得到了盒子里的珠宝,还有一种是盒子里空无一物。通常我们把那些盒子里有珠宝的书称为“好书”。人们总会问:好书呢?好书在哪里?
②书就像一艘船,我们坐在船上,驶离此岸,并希冀着到达彼岸。彼岸是一个理想中的世界,那里有人声鼎沸的街市,有富丽堂皇的宫殿,有无边的花海春潮,有无尽的甘露琼浆。
以上两个类比句,都是把读书当成一种手段、方式、途径。通过在读书中的投入,我们最终能获得某些比读书更有价值的“东西”。可是这种对读书的期待,恰恰会使读书变得索然无味。这就像我们小时候在读完寓言故事后,老师会让我们用一句话来总结这个寓言故事说明了什么道理,当我们说出这个寓言故事中的道理后,我们就会突然感觉这个寓言故事没意思了。一旦我们想用故事来交换一个“高于”故事的东西,这个故事就消失了。
图书也是如此。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品都是不能被压缩、无法被概括的,更是交换不来高于作品内容的东西。经典的这种特质,播撒在书中的每一段文字中。经典的一个醒目特征就是其形式与内容像齿轮一样紧密地咬合在一起。如果经典的文本被简化、被重述(就像那些已经缩水,被改写特别多的“青少年版”名著一样),那么其思想、情感的力量就会变得无处安放。我们如果抽空了思想、情感的内涵,那么这一堆文字也就成了干枯的木乃伊。
我们来看一下明代文学家张岱《西湖梦寻》一书中的第一句话:
余生不辰,阔别西湖二十八载,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这句话可谓哀婉之至。我们如果把这句话写成“离开西湖二十八年,每一天我都想念它”,就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情感力量。我们要知道,这种力量是通过两个既互补又承递的否定句式来表现的。
①然西湖无日不入吾梦中。
②而梦中之西湖,实未尝一日别余也。
上面的两个句子所表达的情感,一句更比一句强烈,一句更比一句惊心。如果从结构上分析,①是“西湖入梦中”,②是“梦中之西湖”,两个句子构成了一个“回环”结构。

图3.1 《西湖梦寻》中的回环结构
我们再看一下清代文学家刘鹗在《老残游记》的序言中写的内容:
《离骚》为屈大夫之哭泣,《庄子》为蒙叟之哭泣,《史记》为太史公之哭泣,《草堂诗集》为杜工部之哭泣;李后主以词哭,八大山人以画哭;王实甫寄哭泣于《西厢》,曹雪芹寄哭泣于《红楼梦》。
我在这儿解释一下:“屈大夫”即屈原,“蒙叟”即庄子,“太史公”即司马迁,“杜工部”即杜甫,“李后主”即南唐后主李煜,“八大山人”即明末画家朱耷。这段话的特殊之处在刘鹗以“哭泣”二字反复强化,在排比句式后接了两组对偶句式,兼具整齐和参差之美。

图3.2 《老残游记》序言中的句子分析
我每每读到这些文字,就如同进入一座庄严巍峨的宫殿。文字如建筑,建筑有整齐之美、对称之美、回环之美、错落之美、映衬之美,这些都能在文字中找到。所以,本章的宗旨是分析、欣赏文字的建筑之美,我会以研究“结构”的眼光去看待文本,分析句子、句群的基本结构。如果说本书的第一章是对整书的结构做出宏观探究的话,那么本章则是对整书的组成单元——句子、句群,进行微观层面的分析。
在做出更具体的分析之前,我们先要了解两个基本概念——整句和散句。整句和散句是从句子结构是否整齐的角度划分的。整句指的是字数相同或相近,结构相似的一组句子。散句指的是字数参差不齐,不包含两个及两个以上相似结构的句子。
散句是自然而然生成的,符合人们日常使用语言的习惯,在使用现代汉语的作品中,通常散句所占的比重大于整句所占的比重。在使用古汉语的作品中,由于古人更注重文字的对称美,精于在形式上构筑美感,追求“文气”的连绵与贯通,所以使用整句的次数更为频繁,他们对整句的运用水准也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从古至今,优秀作者都会兼顾整句和散句的使用,使两者默契配合,相得益彰。
南宋学者吕祖谦曾在《古文关键》中写道:
文字一篇之中,须有数行齐整处,须有数行不齐整处。
我们从写作的难度上看,整句虽然对结构有特定的要求,使用起来似乎更受掣肘,但是由于其有规律可循,我们若能下点功夫,实际上是较容易学会的。散句可以由作者自由写出,其句式变幻无定,难以找到内在的规律。虽然人人可写,但是要想写得好、写得精彩,却是需要长期的积累甚至较高的悟性。
现代作者写散句远多于整句,但因为无法把握、展现散句的美感,故许多现代作品的语言魅力是不及古代作品的。近几年来,我出于个人兴趣,读了很多古文内容。我陶醉于古汉语的美感中,我惊讶于古代经典在形式和内容上的高度统一,我体会到了不同整句形式在表词达意上的特殊魅力。所以,我有意做了一些分析、整理句子结构的工作。接下来,我会介绍几种在古文中常见的整句形式,并探讨一下这些整句形式的优点和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