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书中常见的结构
以组合的逻辑和排列的逻辑来审视现今出版的各种书,便可洞若观火、明察秋毫,通过摸清楚一本书的结构,来更好地把握一本书的内涵。我试着归纳了现在的书的几种常见的结构,这儿展示的结构类型虽然没有穷尽,但也应该覆盖了大部分作品了。
(一)无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
我们在书店里经常会看到一类图书,其名为“××文集”,书名中的“××”通常是一些名家的名字。将名家的零散的文章搜罗起来,集合成一本书,确有价值。实际上,这种做法也是古已有之,只不过这类书通常有一个缺点,其结构松散。一本书里面的文章,其所论主题各异,各说各的,文章相互之间没有关联或者关联不强。从全书来看,这些文章缺少一个一以贯之的主题。读者读这样的书,可能得到的是一些零散的收获,难以获得系统性的认知,那些零散的收获可能也不够深刻。

图1.2 无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示意图
其中各小圆表示书中的单篇文章,这些文章散乱而无结构,部分文章属于相同的主题,呈弱关联,故以虚线表示
这类图书还可能因书名而误导读者。比如,编者取书中某一篇文章的标题作为全书的标题,但是这篇文章可能只占全书篇幅的1%~5%,其他文章与这个书名都关系不大。读者买书时可能会误以为全书都是围绕这个书名展开论述的,等到买回去拆开书封一看,才发现书中的内容不是这么一回事。

图1.3 部分无主题文集型图书的内容与书名关系示意图
作为读者,对于选择无主题文集型的图书,我的建议有两种选择:第一种选择是不读这类书。我们如果对这个作者感兴趣,那就去找他的更有系统性的其他作品阅读。第二种选择是快速地翻阅。我们如果翻到感兴趣的篇目,再仔细精读即可。对于那些不感兴趣的篇目,我们可以直接跳过。
我自己对这类图书并不持排斥的态度,所以我常采用第二种方式进行阅读,也读到过不少有价值的文章。举个例子,莫言是一位小说大师,他的散文作品与其小说相比,受我们的关注较低。莫言有一本散文集,名叫《虚伪的教育》,这本散文集是名副其实的“散文集”,其中涉及了很多话题。书名《虚伪的教育》与其中一篇文章的名字相同并无法概括全书。但书中有一篇文章叫《超越故乡》,这篇文章是莫言的创作谈,写了他是如何写小说,如何从阅读别的小说中获得营养的内容。这让我在阅读完这篇文章后很有收获。我想,应该有很多人都好奇莫言是怎样把他自己修炼成一位小说大师的吧。可以说,这篇文章几乎给出了答案。我虽然没有读完《虚伪的教育》这本书,但是《超越故乡》这一篇文章已经让我收获满满。所以,对一本结构松散的无主题文集来说,我们并不一定得读完全书才行。
(二)单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
这类书也是由一篇篇独立的文章组成的,但这些文章所述的主题都相近,因此,这样的图书可称其为单主题文集。汪曾祺有一本他亲自编选的散文集《晚翠文谈》就属此类。《晚翠文谈》中收录的文章大多是关于如何写作的,包括如何遣词造句、如何玩味语言、如何磨炼文笔等内容。这些都是汪曾祺在不同时期、不同刊物上发表过的文章,其篇幅、体例都不太统一,但是由于主题相近,故而能将其编选成一书。以这种方式编选并出版的一本书,对想提升写作能力的读者来说,读起来确实是非常有益的。

图1.4 单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示意图
每篇文章都是独立的,但多数文章因其内容与主题相近,居于内圆中;少数文章因其内容与主题的关联较弱,居于内圆之外、外圆之内;个别文章因其内容与主题无关,居于外圆之外
单主题文集型的图书在古代也已不少,这种编排方式是一种灵动多姿的成书形式。如明代文学家张岱的《西湖梦寻》专写杭州西湖湖上及其周边的景物,他将每一个景点都写成一篇文章,总计七十二篇。书中的每篇文章几乎都自成一格,但将其汇总起来,就成了西湖湖上及其周边美景的全景图了。
关于阅读单主题文集型图书,我的建议是先从头至尾地通读,再选取重点文章进行精读。这与上一种无主题文集图书的处理方法是不同的。无主题文集型的图书中的有些文章,甚至大部分文章都可以选择不读。但是对于单主题文集的书,我们既然对这个主题是感兴趣的,那么跟这个主题相关的文章肯定是不愿意错过的,因而从头至尾地通读是最好的选择。但是,因为这些文章又是独立成篇的,文章与文章之间并没有组合的关系或者层递的关系,因而在通读之后,你只要抓住其中你觉得最有价值的几篇文章再加以精读即可。
(三)多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
多主题文集型图书是指此书由各自独立的文章组成,但这些文章又能聚合成若干个明确的主题。

图1.5 多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示意图
假设,一本多主题文集型图书中包括了A、B、C、D、E在内的五个主题,这五个主题之间并不存在明显的逻辑联系,相对独立。比如,它们之间不存在递进关系,主题B并不是主题A的递进,主题C也并不是主题B的递进,它们也不属于分列关系,即这五个主题并不是某个整体的五个方面或五个维度,也不是对整体之下的五个组成部分的分别陈述。它们之间如果存在递进或分列的关系,那么就属于其他结构类型了,我会在后文进行介绍。
多主题文集型图书自古有之,其中,《世说新语》可为杰出代表。《世说新语》由南朝宋文学家,宋宗室成员刘义庆所著,是一本记载汉末至东晋士大夫言谈、逸事的微型故事集。《世说新语》中的故事或语录的篇幅都很短小,一般字数就几十个,少的甚至有十几个字、几个字的。但其中的故事或语录的数量很多,共计一千一百三十则。
如果不加以分类,这么多的碎片化内容,让人如何阅读呢?不得不说,《世说新语》针对这一点,把结构做得特别好——把这些内容加以归总合并,提炼出了三十六个主题,构成了三十六门,包括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规箴、捷悟、夙惠等等。这些主题的拟定大多是从名士们的品性出发的,即如果这个故事展现了文中主人公品德高尚,那就把这个故事归入《德行》;如果这个故事展现了文中主人公能说会道,那就把这个故事归入《言语》;如果某个故事展现了文中主人公在施政方面很有作为,那就把这个故事归入《政事》……
这三十六个主题,每一个主题都像一个“群”,一个群里面有若干个成员。但这些群有大有小,最小的群,如《自新》,只有两则有关改过自新的故事,而较大的群,如《言语》包含了一百零八则故事,《文学》包含了一百零四则故事。说明作者在“建群”时,并不强求各群的规模均等,而是顺其自然,该多就多,该少就少,尊重故事本身所展示的内涵。
《世说新语》原本可以采用其他的“建群”方式,例如以人物为集结,同一个人的故事组成一个“群”,或者按年代顺序进行排列,将同时期的故事组成一个“群”。在《世说新语》中,有些名士“出场”次数还是挺高的,如谢安出现了一百一十一次,桓温出现了九十二次,王导出现了八十六次。
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由我改编《世说新语》,那么我可能会按照人物来“建群”,为谢安单独设一个群,为桓温单独设一个群,为王导单独设一个群。当然,我们也可以按照年代顺序来编排,这样就有点像史书了——按照历史演进进行排列,让读者更容易理解事件的脉络。但由于《世说新语》没有采用上述的两种方式,所以《世说新语》中的人物出场顺序和相应的时间线都是比较混乱的,这给千年后的我们带来了不小的阅读难度。
我们会不会有些好奇,为什么《世说新语》没有采用人物或时间线的方式来组织、排列相关内容呢?经过分析,我认为大致有如下几个原因:
第一个原因是,《世说新语》及刘孝标注中涉及的人物总共达一千五百多位,其中固然有谢安、桓温、王导等“高频”出现的人物,但还有更多的只出现了几次的人物。如果以人物成篇,那么这些“低频”人物如何放置归位呢?这就成了一个难题。
第二个原因是,《世说新语》里有不少故事是有两个并列出现的主人公的,如果以人物成篇,那么这些故事到底该放入哪个主人公的篇目呢?
第三个原因是,《世说新语》中的故事,大多讲的是“小事件”,或者说讲的是名士们的花边新闻。如果以年代次序排列,那么是不是要同时交代一下当时发生的大事件作为历史背景呢?这样一来,《世说新语》原本的短小精悍、用语简洁的特色就会被破坏。
第四个原因是,如果以年代次序排列,那么可能会导致其中某些年份是没有故事内容的,会出现很多明显的断档。而且,有些年份里发生的故事特别多,这样就会让全书的结构变得很奇怪。
第五个原因是,刘义庆写此书时,与书中的人物、故事所处的年代并不遥远,以致这本书的潜在读者只限于同时代的官员和文人,这些人因为对书中相关的历史事件和人物关系都已经熟知,所以即便时间线和人物都被打乱,都不会影响他们阅读。这可能是刘义庆没有选择按照人物或时间次序来组织内容的客观原因之一。
第六个原因,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世说新语》的写作意图或者说目标,就是为了充分展现和追忆“魏晋风度”“名士风流”,那么按照这些“风度”“风流”的不同类型、不同侧面来组织内容,显然是最贴合这种写作目标的,其起到的效果会远甚于按人物或年代次序这样的常规排列方式。
兜了一圈,我才发现《世说新语》的这个结构真是别具匠心又超凡脱俗啊。但是读书经常是需要几本书参照来读的。在读《世说新语》的时候,我们可以参照刘勃的《世说俗谈》一起看。这本关于《世说新语》的解读书,是以时间线为主轴,再以主要人物为单元来阐述的。作者把《三国志》《晋书》等史书的内容糅进了对《世说新语》的解读里,提供了当代读者所需的背景信息,弥补了《世说新语》原书结构中人物、事件顺序被打乱的不足。
因而,对于阅读多主题文集型图书,我的建议是:可以选择从头至尾通读;可以选择书中你喜欢的主题和章节来读;可以选择全书泛读,部分章节精读。
对于一本多主题文集型图书的结构,我们可以试着提出如下的问题并加以回答:
1.目前这个结构是最适合这本书的结构吗?有没有其他适用的结构呢?
2.把假设的结构和现有的结构相比较,孰优孰劣?为什么?
解决上面这样的问题,可以加深我们对这本多主题文集型图书的认识,这也属于是深度阅读的一种方法了。
(四)总分型图书的结构
与前面三种图书的结构类型不同,总分型结构的图书,不再是“文集”。文集中的各个章节是可以独立成篇的,而在总分型的图书中,各个章节都是整体的一部分,是为说明同一个总议题服务的。在总议题之下,各个章节的内容可以分成若干个子议题,每个议题分别陈述总议题的某一个方面。把各个子议题的讨论内容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内容。
假设,现在有一本图书的主题是“健康的生活方式”,那么其主要内容很可能会分成饮食、运动、睡眠、心理调适等子议题,分别进行阐述。因为这几个子议题对“健康的生活方式”来说,都是缺一不可的。比如要是“睡眠”不够好,那就谈不上健康。另外,这几个子议题之间是并列关系,不是递进关系,也不是从属关系。
这就像一幅拼图,每一个子议题就是其中一块拼图零片,将这些拼图零片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能构成一个整体,如下图所示。

图1.6 总分型图书的结构示意图
总分型的图书结构是最常见的图书结构类型之一,因为它最符合多数人理解和拆分一个问题的思考习惯:把一个大的问题分解为若干个小的问题,再将这几个小的问题逐一分解。就像我们经常会用思维导图来思考和分析问题一样,总分型结构的图书也完全可以用这类图表进行表达。
既然这类图书非常多,那我就用在这类图书中特别有名的一本书来举例——史蒂芬·柯维的《高效能人士的七个习惯》。这是一本非常成功的畅销书,在世界各地都有很大的影响。若不是切实为读者带来了启发和帮助,它是不会有这样大的影响力的。从书名就可以看出它属于总分型。全书的主题便是“高效能”,讲的是“一个人如何能够高效能地做事”,而为了回答这个问题,作者提出了“七个习惯”,其实也就是“七个方法”。我们可以想见,这七个习惯应该是并列的关系,就像七块拼图零片,合在一起就能达成“高效能”的目标。这本书里提出的七个习惯分别是:积极主动、以终为始、要事第一、双赢思维、知彼解己、统合综效、不断更新。我在这儿不对这七个习惯加以详细介绍或引申,你们可以自行去看原书。不过,我们不妨从结构的角度提出两个问题。
1.这七个习惯,如果减掉一个习惯,那还能不能成为“高效能人士”?换句话说,七块拼图零片,如果少了一块,那这幅拼图是否还完整呢?
2.有没有一种可能:除了这七个习惯,还有其他的习惯对“高效能人士”来说也是必备的?换句话说,我们能不能找到第八、第九块拼图零片,使得整个拼图更加完美呢?
我相信,史蒂芬·柯维在写这本书时已经对这两个问题进行过反复深入的思考。史蒂芬·柯维应该对这两个问题都有确信的答案——他认为用这七块拼图零片就能拼出一幅完整的拼图,成为一个高效能的人。不过,作为读者,我们可以有自己的看法,或许你会说我们不需要有七个习惯,能有三个习惯就不错了;或许你还会说你发现第八个习惯对成为“高效能人士”也很重要。
我们在读书时,并不必盲从作者的观点。对作者来说,他的观点必须自洽,但对读者来讲,我们也不妨在阅读时“找茬”。
(五)层递型图书的结构
在层递型图书的结构中,A是B的基础,B是A的深化或展开,以此类推,B是C的基础,C是B的深化或展开。我们要想读懂B,就必须先充分理解A,全书也因此呈现出一种层层递进的结构。我们在阅读这类图书时,不要速读,也不要跳读。我们最好尽量放慢阅读速度,从第一章开始,慢慢去读。在阅读第一章的时候,我们如果觉得理解得不透彻,那么可以多阅读两遍,直到彻底理解,再继续阅读第二章。

图1.7 层递型图书的结构示意图
绝大多数理工科教材的图书结构都属于层递型。这些书的第一章往往是在介绍基础概念、基本理论,是全书的基础内容。也许有人会问:“如果我连第一章都读不懂,那该怎么办呢?”这个“读不懂”大致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这本书的起点比较高。这本书不是一本入门书或普及书,而是一本进阶书或高层次的专业书。在这种情况下,你就得去找在这个领域内更基础的书阅读,在读完基础书以后再读这本书。第二个原因是这本书的作者没有写好。作者没有充分照顾到读者的知识背景和理解能力,对书中的基础概念解释得不充分,逻辑推演得不够详细,其语言表达上比较生涩……这些都可能导致这本书不易被读懂。面对这种情况,你可以去找同主题的其他书替换这本书。
读者看一本书看不懂,在多数情况下不是读者的原因,而是作者的原因。作者没能使用清晰、准确的语言,按照合乎逻辑的方式阐述内容,造成了读者理解书中内容的障碍。写一本图书结构为层递型的图书,就像搭建阶梯,供读者攀登一样。人的学习能力是非常强大的,理论上,一个人可以学会任何一种知识或者技能,只要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以及合适的“阶梯”。即便要学的东西的难度很高,远远超过我们现在的能力水平,我们只要找到足够好的“阶梯”,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脚踏实地,抬升一点点,我们最终就能攀到你想去的高处。
很多人学东西,会经历一个从“入门”到“放弃”的过程。其中,有一半原因要归咎于我们缺少坚韧不拔、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另一半原因要归咎于我们没有找到足够好的、适合攀爬的“阶梯”。有时候,读书是要啃硬骨头的,我们不要总是读那些容易理解的书、能快速读完的书。面对一本必须“慢读”的书,我们如果能读完、读懂,那么收获很可能要超过我们读一百本“快读”的书。同时,我们也不要畏惧大师级的作品,因为大师是极少数真正理解这个世界的人。通常,我们不需要先读某些“普及本”“简易本”做铺垫,而是应该直接大胆去接触大师的作品。当你准备要学习数学、物理、生物、计算机等某一方面内容的时候,你的首选应该是读这个领域中的大师(往往是某个学科的奠基者)所写的书。我们不要以为大师写的书都很难懂,恰恰相反,难懂的是那些普通学者写的书。大师由于对这个领域研究得已经十分透彻,因而能够直击本质,从最基础、朴素的概念开始,把读者有序地引导到深邃的秘境中。例如,如果你要理解相对论,那么一个非常好的选择是阅读爱因斯坦和他的助手英费尔德合著的《物理学的进化》一书。爱因斯坦是相对论的创立者,他是最恰当的为读者介绍什么是相对论的人选。在这本书中,他既清晰透彻又渐进深入的阐述,是其他学者不能企及的。
(六)时序型图书的结构
时序型图书的结构就是以从前到后的时间顺序展开叙述的。绝大多数的历史类图书都属于此类。时序型图书的特点是作者在书中给出了清晰的脉络,帮助读者理解前后关联的事件,明白一件事情的前因后果,理解人物、事件、制度、文化等嬗变和演进的过程。

图1.8 时序型图书的结构示意图
我们如果想读历史类的图书,那就不要害怕读厚书,不要害怕读大部头。历史是很复杂的,它有很多维度、很多侧面,我们如果读一本记述非常简略的历史书,那么对历史中的人物、事件以及前因后果都只能留下粗浅、表面的印象,我们会感觉历史很抽象,更难以在头脑中形成一个具体的历史网络。但是,如果我们读的是一本叙述详尽、论述周全的书,那么我们就能在头脑中形成对某一段或某一种历史的栩栩如生、条理分明的图像,我们会感觉历史中的人物好像活过来了,他们是可以被感知、想象的,我们甚至是可以与他们共情的。我们这样阅读历史,才算是一种有效的阅读。
像我们中学的历史教材,其实就显得过于简略。如果我们再要求学生死记硬背,去机械记忆这种粗线条的、抽象的历史,那么很难形成一个清晰的历史图景,这也是为什么“历史”这门课在很多人心中留下的是一个枯燥乏味的印象。
如果在历史教材之外,我们能读一些内容更厚重、丰富的作品,如历史学家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约六十万字),那我们对历史的学习会更容易,也更能激起我们对历史的兴趣。除了历史图书,传记作品大多也以时序组织内容。毕竟,传记也就是“个人史”。另外,“书信体”的书(如《傅雷家书》)大多也是按时序编排其往来信件的,信件中展现的也是某一侧面的“个人史”。
在时序型的图书中,我特别喜欢读的一类书是专题史类的。所谓专题史,就是围绕某一主题阐述其演进的历史,常见的有经济史、法律史、美术史等。专题史有多“专”,其研究对象的“颗粒度”有多小,我们从一些图书中可以窥见一二,如季羡林写的《糖史》、沈从文写的《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其都是在一个细分领域内撰史且有开创性贡献的。我之所以喜欢读专题史,是因为这些书往往是了解一个领域的极佳的入门读物。例如,我们读了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和郑午昌的《中国画学全史》,就能对中国的小说和绘画有一个清晰、系统的了解。
我们在阅读时序型的图书时,要注意一点:时间顺序并不能等同于事物发展的逻辑。假设,从时间上看,A事件出现在B事件之前,并不能表明A是B的起因,即它们之间不一定存在因果关系;也不能表明B比A更优越,即历史并不是一直在前进的,是有可能倒退的。换句话说,时间只是一个坐标,并不是对事实的一种解释。因而,当我们阅读一本时序型的图书时,不能只满足于时间、年代等表面信息,而是要更深入理解,去思考、提炼事物变化的内在因素,找出历史发展的内在驱动力,这样才能有更多的收获。
(七)叙事型图书的结构
叙事是一门非常古老的“手艺”。我们的祖先大概是喜欢在繁星当空的夜晚,一起围着篝火,听长辈讲过去的故事的。从古至今,我们喜欢听故事、讲故事、读故事、写故事,叙事早已深深融入我们的生活。叙事型的图书主要指小说,当然也包括现在比较流行的“非虚构写作”——借鉴小说的笔法去写现实世界中发生的事件。千百年来,经过小说家的实践,我们发现叙事是一个复杂且讲求技巧的工作,欧美国家甚至发展出了一个名为“叙事学”的学科。
小说创造了一个个虚构的世界,一旦进入了某个虚构的世界,你会发现其中的人、事、物是如此的真实。毕竟,小说具有双面性,既虚幻又真实,其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现实更真实。现实中往往包含了很多谎言,小说则是把许多真相隐藏在虚构的世界里。许多人喜欢读小说,是因为他们能在小说中找到自己。
有一个作家说过:当你读到任何一个好的故事时,你就是在读自己的自传。如果没有故事,没有小说,我们只能生活在一个被物理规则、社会环境、家庭关系等牢牢限制住的现实空间中,这种生活是单一的,你甚至无法改变或再做选择。有了各种故事以后,你不仅拥有了此生,还会体验到各色各样的人生。普通读者读小说,主要关注情节发展和人物命运。小说家读小说,则会钻研、提炼更多的内容。
莫言在《超越故乡》一文中写道:
剥掉成千上万小说家和小说批评家们给小说披上的神秘的外衣,展现在我们面前的小说,就变成了几个很简单的要素:语言、故事、结构。语言由语法和字词构成,故事由人物的活动和人物的关系构成,结构则基本上是一种技术。无论多么高明的作家,无论多么伟大的小说,也是由这些要素构成,调动着这些要素操作。
小说家毕飞宇在一次访谈中提到他早年是怎样阅读小说的:
我还做了一个工作,把海明威的东西拿过来,夜里没事干的时候,拿一张纸、一支笔,把他的小说整篇整篇地往下捋。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一片叶子,你说这个叶子是怎么长起来的呢?没有人知道,但是,这个叶子已经枯了,那你就拿在手上抖一抖,除了脉络,别的都掉光了。回过头再看叶子,简单了。
莫言提出的小说三要素(语言、故事、结构)中的第三个要素是“结构”。毕飞宇拿叶子打比方,点名要找出叶子的“脉络”,这说的也是“结构”。由此可见,优秀的小说家十分注重且擅长观察小说的结构。但在这儿,我觉得有必要区分一下故事的结构和叙事的结构。
故事的结构是指故事中的主人公按照时间顺序,从前往后的一连串经历,是一个自然的时序型结构。但叙事结构指的是小说家是怎么讲这个故事的。现代小说家很可能不会从最早的时间点开始讲起,而是从中间的某个时间点开始讲起,然后采用倒叙、闪回等方式,构筑一个复杂的时间线,这就是叙事的结构。因而故事的结构和叙事的结构往往并不相同。但在大部分童话里,故事的结构等同于叙事的结构,因为童话一般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讲起的。
莫言所说的小说三个要素中,“故事”指的就是故事或情节的结构,而“结构”指的是叙事结构。所以,他说“结构基本上是一种技术”,因为现代小说的叙事是很讲究技巧的。当然,了解故事的结构是我们掌握叙事结构的基础。
美国小说家冯内古特曾做过一个演讲,分享了他总结出来的几种最常见的故事结构。首先,他画了两个坐标轴:横轴代表故事从开始到结束的时间顺序,纵轴代表主人公是好的命运还是坏的命运。他将人物命运的起伏变化绘制在从故事开始到故事结束的时间范围内,也就描绘出了一个故事的基本形状。在不计其数的故事中,有几个形状会反复出现,即最常见的故事类型。
有一种故事类型叫“掉进坑里的人”。在这类故事中,主人公原本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在遇到了一个突然的变故后,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中,就像掉到坑里一样。后来,他们通过努力,慢慢从坑里爬了出来,又迎来了幸福。

图1.9 故事类型之“掉进坑里的人”
还有一种故事类型叫“男孩遇见女孩”。在这类故事中,平凡的男孩或女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另一半,他们迅速走到了一起,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被迫分开或找不到对方了,他们的人生落入低谷。后来,因为某个偶然或必然的事,他们又和好如初,走向了幸福。

图1.10 故事类型之“男孩遇见女孩”
还有一种故事类型叫“辛德瑞拉”。“辛德瑞拉”是关于灰姑娘的故事,这类故事中的主人公原本的生活非常不幸,他们或贫穷或卑微,因为某些机缘,他们得以改变自身的命运,走上人生巅峰。但是,会发生一个突然的事件让他们跌入谷底,经过一段时间的蛰伏,他们得以重新走向成功。

图1.11 故事类型之“辛德瑞拉”
还有一种故事类型名叫“卡夫卡”。这类故事的主人公和“辛德瑞拉”中的主人公一样不幸,更糟糕的是,他们并没有机会走上人生巅峰,反而滑向了更不幸的,甚至万劫不复的境地中。例如,卡夫卡的名作《变形记》中的主人公,他一觉醒来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甲虫,给周围人带来了惊吓,最后不得不在孤独、痛苦中死去。

图1.12 故事类型之“卡夫卡”
(八)词典型图书的结构
词典型结构的书包括各种字典、词典、百科全书以及“仿词典型”的作品。虽然我们现在多用搜索引擎等网络搜索工具来查证资料,但是辞书依旧有很大的使用价值。毕竟,辞书具有权威性,其条目包含的信息更完整,其选用的语料更精彩。国外的辞书都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我国现在的辞书一般是按照拼音字母的顺序来编排的。不过,我国古代的辞书是按照笔画、部首编排的,当代辞书中也有如《王力古汉语字典》遵循旧例,按部首编排,但同时也会加上拼音检字表。

图1.13 按照英文字母顺序编排的图书示意图
现在的百科全书的品种很多,它起源于十八世纪法国思想家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狄德罗主编的《百科全书》邀请了当时法国一流的知识分子撰写条目。其中,每一个条目都被写成了一篇高水准且富有个性的科普文或议论文,在普及知识和启蒙思想方面有很大的功绩,取得了很大的成功。《百科全书》如同词典一样,是按照字母顺序编排的,只是它的意义已超出了解释字词本身,成了传播思想的载体。
除以上两类作品之外,还有一种是“仿词典型”的作品。塞尔维亚小说家米洛拉德·帕维奇开创了用词典的形式撰写小说的方式,他的《哈扎尔辞典》像一般词典一样撰写条目且按照字母顺序加以排列。在此影响下,我国作家韩少功创作的《马桥词典》也是一部词典体小说,小说由一个个词条组成,不过这些词条并没有按照字母顺序进行编排。此后,也有一些其他小说家创作的词典体小说出现。除了小说,科普读物有时候也会采用“仿词典型”的编排方式。如斯坦福大学教育学院院长丹尼尔 L.施瓦茨所著的《科学学习:斯坦福黄金学习法则》介绍了教育学、心理学中的二十六个学习法则,每个法则的首字母正好对应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而这些法则也按照字母顺序来排列。
表1.2 《科学学习:斯坦福黄金学习法则》中的部分学习法则内容

我们从上表中能发现,这些原则的排布从逻辑上看是散乱的。例如,第一个条目“归纳类比”与第二个条目“归属感”没有关系。这是两个不同维度、层次上的概念,只是因为其首字母相邻的原因而排列在一起。这就是词典型图书的特征,即按字母排序。虽然表面上是一种有序的内容,但是从逻辑上看(如内容是否关联、衔接等)恰恰是无序的。辞书采用字母排序,是为了方便检索,利于我们“按需抽阅”。但是,如果要从头到尾地进行线性阅读,那么按字母排序就不是组织内容的最佳选择了。因此,像《科学学习:斯坦福黄金学习法则》这样的科普读物,如果改成多主题文集型、总分型或层递型的图书结构,可能对读者来说更加友好。
不过,正由于词典型图书这种表面有序、实则无序的特性,反倒催生出一种“随机阅读法”,即不按次序,随机翻开其中任何一页的方式进行阅读。对一本词典或者仿词典来说,无所谓开头,也无所谓结尾,你可以把其中的任何一页当成这本书的开头,也可随意跳转到其他任何一页进行阅读。
阿根廷文学家博尔赫斯就喜欢这种阅读方法,据他的朋友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回忆,博尔赫斯的书架上摆放着许多百科全书和辞典,他常常随手拿起《大英百科全书》中的某一卷,随意翻到其中一页,津津有味地阅读映入其眼帘的词条。与博尔赫斯成为忘年交的阿尔维托·曼古埃尔在《和博尔赫斯在一起》一书中写道:
他是一位无序的阅读者,有时他只喜欢阅读故事梗概和百科全书的词条。而尽管他称自己没有读完《芬尼根的守灵夜》,却仍然可以滔滔不绝地讲述乔伊斯筑立的语言丰碑。他从不觉得读书就要读到最后一页。博尔赫斯的藏书(和其他读者一样,藏书也是个人的自传)体现了他对偶然和无序的深信不疑……
对大多数人来说,随机阅读法不能作为一种主要的阅读方法,因为经过有序组织的内容才更易于我们大脑吸收,在多数场合下,使用那些成体系的知识更便利。无论是随机阅读还是翻阅辞典、百科全书,都是我们阅读中的一种补充方法,其不能作为阅读的主要方法。
以上这八种图书的结构形式,可以覆盖绝大多数的图书,当然还有一些图书的结构形式比较特殊,无法归入这八种。但面对结构特殊的图书,我们可以采用结构化的眼光去分析,通过分析图书的结构,了解作者或编者的用意,思考用什么样的方式去阅读是更适合的。
在这八种结构中,我认为总分型、层递型、时序型和叙事型属于“强结构型”,而另外四种类型属于“弱结构型”。“强结构型”的书中各部分内容关联度比较强,全书呈现出一个完整且自洽的体系,更适合我们完整、深入地阅读,给我们带来的收获也是较多的。不过,“弱结构型”的书也有好处,其比较适合我们休闲式地阅读,随意翻阅浏览,偶有所得,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