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丹砂
爱看齐白石先生的画稿,觉得关于这个老头的作品和生活态度的一切秘密和妙处,都被留在上面了。
常见的是那些画稿上密密麻麻的标注,鸟的翎尾有几根,鹤和人的腿宜长或宜短,花有几瓣,叶子怎么翻卷,哪儿上什么颜色,哪儿摆布什么东西,尽都细致记录。因为这些画稿,白石先生那份郑重与经营之心得以明证。除了眼前的喜悦,怎么抵达,对于观者是实际的启发,更值得琢磨。
白石先生曾经写了一句没人不喜爱的话,叫“世间事,贵痛快”,他那些随性的大写意,越老越是纯青,人们一眼就能看到凝聚在那片刻中的自在淋漓,只是个中的痛快在白石先生挥毫的片刻已经完成,那是他自己的快乐。
大家都企盼和享受痛快,须知那些为“痛快”而做的功课,毫不轻省。白石先生少时为生计,以雕花为业,某天在一位主顾家看到《芥子园画谱》,喜不自禁,买不起便借回去临画了半年,得了厚厚一本。他在匮乏生计中临案,这手头功夫的训练惠及他当时的雕花活计,长远来看,更是日后痛快的一次重要奠基。对于《芥子园画谱》的程式化,时人也有微词,而它就和鲁班学艺前需要凿出的两千四百个洞洞眼儿一样——六百个方的,六百个圆的,六百个棱的,六百个扁的——是不可或缺的基本功和运算公式,学熟了,才能活用成自己的内容,也是任性挥洒的底气。
日日挥刀,集点成线,集线成空间,一个自己的世界也就日渐完善,不可为外部所摧灭。向内的寻求和确认,让自己高兴和甘愿,才会有积攒了珠宝满床再一时倾尽的气魄,又如“何必见戴”的故事,我不轻视路途,才可以最后见不见都可以。
白石老人的画作题材,多为乡野和世俗生活,他素有对于同一主题的执着,比如“余画小鸡二十年,十年得形似,十年得神似”的安住。他不求怪和险绝,也无对强烈个人风格的执念,好比某年友人请其作芭蕉画,因为不记得叶芯是往左还是往右翻卷,便迟迟不肯下笔,与古人的格物之心共通。
他画的是田间垄头、案上尘间的物事,他说:“凡是眼里见过的东西,都把它们画出来,鱼、虾、螃蟹、青蛙、麻雀、喜鹊、蝴蝶、蜻蜓这一类眼前常见的东西,我最爱画,画的也最多。”因为这样,他也不缺诟病,只是格调的高下之分,本不从题材区分。晋人顾恺之曾云画中“鸟禽为下,而蜂蝶蝉虫又次之”,而白石先生善画如此野物,说:“世间无物非诗画之料也。”二者的倾向其实相当平等,并没有对错,只有各自的道理是否具足,因为不管画什么做什么,重点在不需焦虑如何才与别人不同或更高级,而是把心思放在让自己更像自己。

唯有长情和天真,也才舍得低头躬身。

世间无物非诗画之料也。
伟大的生物学家爱德华·威尔逊研究了一生的蚂蚁,晚年的他在花园里捡起一只蚂蚁时,还像一个小男孩那样快乐,他念出它的拉丁名:“我想我得留着这一只。等我去拿个小瓶装点酒精把它放进去。”这和白石老人在七十五岁时画了一只蚊子,看起来有着相似的节奏,威尔逊先生曾写:“若时光再次流转,我仍然会是天堂海滩上的那个小男孩,那个对‘赛弗柔安’水母着迷不已,但却只瞥到一眼水底怪兽的小男孩。”唯有长情和天真,也才舍得低头躬身。
如农夫般低头耕耘,关心自己的花叶果子,是出生农家的白石老人行事与作画的法门。日本京瓷Kyocera的创建人稻盛和夫的行事原则中,有一项是“没有多余的情绪”。情绪是导向和催动力,多余的情绪则阻挡前行。在白石先生有生九十余年中,少不得政局动荡、人事更迭,而农夫的自我护持,便是顺应四季,专注脚下土地,因为有“铁栅三间屋,笔如农器忙。砚田牛未歇,落日照东厢”的专注持续,所以在六十岁时的“衰年变法”里,他才可以义无反顾地掉头而去,舍得抛却往年的成就,不死守门户,重新师法吴昌硕,就像当年义无反顾临画厚厚的《芥子园画谱》,那份“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的健气和决心,也自然不会被亏负。
很喜欢白石先生的一张画,是边幅不羁的铁拐李拿着一粒红圆的丹砂,凑在眼前盯着,画上题诗中有两句:“尽了力子烧炼,方得一粒丹砂。”我以为,那一粒丹砂,是世人旁人之最终所见,之于一个创作者,那个“尽了力子”的过程,已然红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