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周四上午,教室门突然被推开,班主任把我叫了出去。我现在还记得,那是一节数学课,我数学不怎么好,当时坐在倒数第二排,正胡写乱画着。至于画什么,我现在记不清了。
来到楼道,我马上低下头。我有经验,一旦犯错,赶紧低头认错。我猜可能是因为上课画画,或者是给同桌宋玉传纸条时被发现了。班主任一直沉默不语,直到好奇的我抬起头,才发现左老师一改往日阴沉的脸,笑着对我说:“马灯,看不出来呀,你居然这么勇敢?”
是啊,没人能想到我会这么勇敢,包括我也没有想到。我现在还有我小学时的照片,大脑袋,细长条的胳膊腿,班里除了宋玉没人看得起我。当时冬天其他同学都穿着旅游鞋,只有我穿一双军绿色的棉鞋。虽然我天天洗脚,恨不得把脚洗烂,但还是有脚臭味。先是前排的两个女同学悄悄说,后来全班人都知道我的脚臭。一次课间,前排再次嘲笑我,同桌宋玉瞬间脱下旅游鞋,闻了闻,然后对那两个女生说:“我脚也是臭的,你俩谁脚是香的,脱下来我闻闻。”这句话把全班人都逗笑了,也彻底救了我一命。
站在楼道的我还在发呆,左老师从身后拿出一封信,交到我手里。从那之后,那个信封被人反复打开。那是一封表扬信,信的右下角有红色的公章,右上角有红色的邮票,里面还有张红色的奖状,这种种红色让我心跳加速、心潮澎湃、心满意足。
接受第一家媒体采访时我说话都不顺溜,不过接受的采访多了,也就熟了。左老师给我写了份采访稿,我背得滚瓜烂熟。每次采访,我都会如数家珍地复述一遍。我当时被称作“雾城小英雄”,不夸张地说,在全国我都小有名气。
我给你再讲讲那件事吧。当时我读四年级,一天下午放学后,我和伙伴们顺着一条小道去山上玩。这条小道最早是父亲领我去的,从我们的石房子一路向北走就到了。这里有一个小煤窑,还有数不清的野草、怪石,偶尔还能碰到野鸡和野兔。玩着玩着,我们望见山下北面有一大堆人围在一起。这条路我们都熟,朝下一直走,不到一个小时就能走到我们父母工作的十三矿。
一路小跑,不久我们挤进人群,瞧见地上有一个狭长的裂缝。听人们说刚刚有个小孩不小心掉了下去。我把耳朵贴在地上,似乎还能听到那个小孩的哭声。人越围越多,夏天的太阳眼看就要落山。小孩的母亲报警后,跪在地上恳求大家想办法。也有热心人尝试下去,可地面的裂缝实在太小,大人根本不可能下去。
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加入,也有人离开。就这样,我们几人看着无趣,就又跑到山上玩去了。不久,我听到父亲的呼叫声。我一直怕我爸,他对我很严,不过他在家时对我还是很好的。当时他在矿上当临时工,能赚点钱,但也危险,一个月只能回来一两趟,回来时总会给我带点好吃的,所以我在他面前表现得还不错。
我顺着父亲的叫喊声找到他。他脸黑黑的,像从井下直接跑了出来。他气喘吁吁,额头上汗水流过的地方变得异常白,好像能从中发出光来。咳嗽了一阵,他问我怕黑不?我摇摇头。“那好。”他说完就拉着我往前走。走到一半,我妈不知从哪冒出来,拼命拽住我,哭喊着不让父亲把我拉走。父亲不听母亲的话,执意要把我带走,走动过程中还转身踹了我妈一脚。见状我放声大哭,试图挣脱那只硕大有力的魔掌。
母亲的哭喊声越来越小,父亲却兴高采烈唱起了戏:“你道华雄是好将,岂不知强中还有强!扬扬得意我能出宝帐,弟兄们今日要把名扬……”父亲忽地停下,黑脸龇起白牙,望着晚霞说:“这可是一个翻身的好机会。”他似乎是在对我说,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我当时哭没了力气,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只感觉手在父亲的手里湿湿的。最终,我们来到救援现场,一闪一闪的消防车旁还多了几个扛摄像机的人,听说连消防员也没有好办法。
后来,我在黑白电视上反复看到一个小孩。他身拴保险绳,落入有裂缝的地面,直至消失。有无数次我在梦中惊醒,惊醒我的都源于同一个梦:黑暗中我握着黑色绳索不断匀速下滑,狭小的空间里我动弹不得,湿冷的阴风不时从脚底袭来,偶尔还伴有阴森的低嚎。我能感觉到冒出的冷汗和不规律的心跳。突然,绳索断了!我坠入无底深渊……
那次救援给我带来了名声,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我一共被吊下去三次。第一次下到一半我就害怕了,下面深不见底,我大哭起来。上面听见哭声,就把我吊了上来。上来后,父亲往我嘴里塞了一块糖。也许因为那块糖的力量,第二次我不怕了,却因为绳子不够长又被拽了上来。他们打算再续一段绳子,但父亲死活不同意,直到他们找来一根完整的长绳,父亲才同意我再下去。第三次终于成了。我抱紧那个湿漉漉的生命。上升。上升。
救援两天后,在数学课上我被班主任叫了出去。我先在雾城出了名,接着在省里,不久后在全国都有了名气。我不时被请去做演讲。我去过不少地方,但一年多什么都没学到,成绩一落千丈,老师们也并不埋怨我,毕竟我是“小英雄”。与此同时,我穿上了旅游鞋,同学们也都对我极尽巴结(除了宋玉对我冷淡下来)。六年级时,我的名气没了,运气也败光了,我连续年级倒数第一,我发现自己不适应学校的生活了。
在我最红的时候,父亲的单位答应让他变为正式工,还答应让我上一所重点中学,但到了六年级下学期,这些承诺都变为空谈。父亲回到家闷闷不乐,整天以酒度日,还经常在外赌钱。那时我听说家里欠了不少钱。一次父母打架时,我听我妈骂我爸,说他就是为了还赌债才让我去救人的,她说我被父亲给毁了。
最终在我妈软磨硬泡地争取下,我去了所还算不错的初中,但因为基础太差,成绩依旧全校垫底。为了让同学看得起我,我学会了抽烟打架,还找了一个“女朋友”。宋玉也在这所学校,但她不再和我说话,连正眼瞧我都不会。初三时,父亲因为尘肺病走了。我没有哭,一滴泪都没有流。
父亲年轻时长得不错,不过家里条件太差,为了这个家,他也付出了很多。通过他的奋斗,在他走的时候我们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本以为父亲走了,母亲不会太难过,毕竟在我印象里,他们总是在打架。没想到父亲走后,母亲魂不守舍好几个月,还偷偷哭过几次。有一次,我抱怨父亲没出息,她还打了我,说父亲再怎么不好也是我的父亲。
父亲走后,母亲找父亲的单位讨说法。虽然父亲是在家走的,但这个病是因为长期下井才患上的。矿上说可以给两万,但母亲不同意。矿上说可以给我安排工作,母亲不同意。她要求矿上先承认父亲的死是他们的责任,至于赔偿,只有他们承认错误后她才考虑。
母亲的决定让我和她产生了矛盾,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顾我的前途,反图那些死理。就这样,事情过了一周,一条新闻让我又火了起来。有记者说当初的“雾城小英雄”有假,说我是迫于父亲的压力才救的人,而且父亲让我救人也是因为有钱可拿。接着有记者采访母亲,母亲说了很多关于父亲病死的事,但报纸上只字未提,只刊登了“小英雄”的现状,说我学习不好,自甘堕落什么的。
最终母亲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妥协,选择了折中方案,拿一小部分钱,同样要求给我在矿上找一个活儿。初中毕业两年后,工作的事依旧没有着落,刚好有一个本地的剧组招群众演员,也就是在当群演时,我认识了大我两岁的白雪。她本职工作是唱戏,因为小剧院戏太少,有空就做起了群演。没戏拍时,我就去小剧院听戏。因为她的讲解,我渐渐迷上了京剧。她给我讲《打龙袍》《四郎探母》《借东风》,台上唱什么她就给我讲什么。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走麦城》。
认识白雪半年多,我鼓起勇气向她表白,她却委婉地拒绝了。后来,我从侧面了解到,她主要是嫌弃我没工作。不久,我的工作下来了(是个煤矿的合同工)。我又去找白雪,她听说是个合同工,还是摇了摇头。
有了工作之后,我变得沉默寡言,直到在小学同学聚会上遇到了宋玉。没想到她的生活也过得不如意。她大学毕业后就结了婚,很快也有了孩子,可没想到她丈夫有家暴倾向,最终她离了婚,还给对方两万块才拿到她儿子的抚养权。可惜她儿子身体不太好,三天两头总要往医院跑。
和宋玉相处了一段时间,本打算和她在一起,但我体检时发现肺部有问题,就找朋友演了一出戏,和她断了联系。不久,单位找借口没有和我续签合同,我就继续当起了群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