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
翠条多力引风长。
庚子新春,
小碧落馆玉兰开候。
滞冬

玉兰 56×28cm 纸本 2020年
曾经有位文学青年对我说,最能打动他的场景是,在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庙的断垣残壁间,忽然偶遇一株盛开的白玉兰花,正不知寂寞地向周围放射出它灿烂的光辉。
玉兰花在植物学上被归为木兰目木兰科玉兰属,是一种古老的植物,在第四纪冰川期的严寒中,很多品种都躲在东部亚洲的角落里幸存下来。木兰花的颜色多变,从深浅不同的紫红色到纯白色都有,在传统中国园艺家心目中,最看重的是纯白色的品种,专门给它起个名字叫“玉兰”,以形容其花瓣颜色莹洁如玉。绝大多数木兰花的野生种都多少带有一点紫红色,因此,我颇怀疑这种自古以来就在中国庭园中占有重要地位、其色洁白如玉的木兰花是一种古老的经人工培育改良的园艺品种。
那位文学青年的感慨颇有道理。这种在早春时节树叶尚未长出前整棵树就开满纯白花朵、十数年间就可以长成高大乔木的优雅植物,似乎自古就与佛教寺庙有点关系。唐文宗李昂(809—840年)的宰相王播(759—830年),曾写下有名的《题木兰院》,诗云:
三十年前此院游,
木兰花发院新修。
而今再到经行处,
树老无花僧白头。
这首诗虽然不如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那样可以称得上“脍炙人口”,但在喜欢唐诗的人中却几乎无人不知。原因是这首诗给学诗的人提供了一个简洁的范本,示范出在短诗如七绝这样有限的篇幅中,如何营造诗意。前两句说“三十年前”或“当年”如何如何,后两句说“而今”怎样怎样,利用前后时间的差异产生对比,引发类似于孔夫子“逝者如斯”的感慨。人生世间,无论时间流逝抑或年华老去,都是最能打动人心的话题。在此结构之上,再加上具体意向的着意装点,就比较容易营造出诗意的境界。
这种手法后来几乎成为定式,有无数的变体。如详前略后者:“当年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或详后略前者:“而今秋色无人问,留得残萤照海棠”。但万变不离其宗,其间暗含的都是这种以时间流逝为背景来提示人生无常的手法。
差不多与王播同时的诗人崔护(约772—846年)写有一首著名的《题都城南庄》,也用的是这样一个架构: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两首诗遣词用句都明白如话,既无生僻不识之字,亦无古奥难懂之典,情绪单纯,句法流畅,令人读罢也随着作者的思绪感慨顿生。古人说写诗是“作”诗,可知诗意的表达技巧还是很重要的。
白玉兰花很早就引起了花鸟画家的注意,绘画中常见有其形象,但专门作为一幅画的主题来处理,还是要到明代(1368—1644年)才逐渐被画家所重视。明代晚期江南经济发展迅猛,私家园林的兴建也迅速在豪贵中流行开来。画家文徴明不仅把他家的厅堂以“玉兰堂”命名,还专门画了以玉兰为主题的大幅作品。晚明画家陈洪绶更以工笔重彩的形式,格外夸张地表现玉兰花莹洁如玉的品质在视觉上的独特魅力,对后来的画家有相当重要的启示。
近代画家中长于画玉兰花的当推于非闇、晏济元,尤其是于先生画的玉兰花花朵巨大、色泽厚重,虽然是纯白的花瓣,却别有一种富丽华贵之气悠然扑面。我年轻的时候见惯了成都园艺家特别推崇的“青底版白玉兰”,这种优良园艺种在通常玉兰花瓣根部沁红的地方绝无一点红,仅泛出淡淡青色,令花瓣的白色更为晶莹。总觉得于先生画的玉兰花瓣巨大纯白无一丝杂色是艺术夸张太过,看起来花瓣有绒布剪成的感觉,不免有点牵强附会之嫌。
有一年早春,我因事滞留北京,朋友们相约去西山大觉寺看那株著名的古玉兰。大觉寺始建于辽,明末毁于兵火,后几经重修、扩建。清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再次重修,雍亲王推荐迦陵性音法师任住持。重修完成后,在新建的四宜堂中,迦陵禅师种下了这株据说是从四川移来的玉兰。这样算来,这株玉兰花的树龄已经超过三百年了。
1934年4月,朱自清约陈寅恪、俞平伯同游大觉寺赏玉兰花。他们站在树下,望着高大的枝头缀满了盛开的玉兰,吃惊得说不出话来。朱氏后来有诗说当时的感受是“上帝一定在此地,我默默等候抚摩”。
这株古玉兰树在北京非常有名,据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每年早春三月,当地的广播电台都要在新闻中播报这株玉兰花开放的消息。我走进四宜堂院中看到这棵正在开花的古树时,瞬间被它满树洁白的千花万蕊惊得目瞪口呆。古树主干树皮苍裂,径近一尺,虬屈纠曲,粗大的枝丫高与檐齐。花奇大,花瓣纯白肥厚,质感绵柔,仿佛是用蚕丝织成的锦缎剪裁而成。我忽然想到于非闇先生所画的玉兰花,其形态、质感与韵味,应该就是得自这株古玉兰花的启示。
四宜堂院子并不大,这株古树独占了院中的大半空间,因为树高,而玉兰花朵又都是开在枝端,人在院中立于树下仰首而望,自觉满天都是玉兰花放射的璀璨光芒。
院中在白玉兰树的对角,还有一株紫玉兰,也是奇品。其花瓣狭长,宽不及白玉兰花瓣的二分之一而长度相似,外侧前端白色,根部紫色,愈上紫色愈窄,到三分之一处收束成一缕淡紫直冲瓣端。此花花瓣之态尤为妖袅,盛开时纷披若舞蹈,以其一花双色,人呼为“二乔”。有介绍中国园艺花卉的书上说,二乔木兰花是十九世纪以后,欧洲人用得到的多种中国木兰花原生种杂交而成,但眼前这株双色紫玉兰花的树龄至少也在三百年以上,可见那种流传甚广的说法不一定靠得住。
那一次看了玉兰花后,好多年都没再去。有一年事先安排了眼线,在花开时报告我。接到电话后订了机票,最终还是俗务拖住没有成行。近几年听说这株老树已有些枯窘了,马上设法从网上弄来照片,果然其上半已因枯悴而被截去,旁枝倒是努力往上长,但数百年的古物不知还能坚持多久。本来今年是铁了心要去看花的,谁知又遇上疫情,只好寄希望于明年春天了。
王播所写《题木兰院》诗共有两首,第一首明白如话,第二首的意思就有点幽微了。诗云:
上堂已了各西东,
惭愧阇黎饭后钟。
三十年来尘扑面,
而今始得碧纱笼。
第一首《题木兰院》因有着第二首所隐含的故事,才更显得意味悠长,而第二首因牵连到个人曲折的身世而比第一首更加沉郁苍凉。

大觉寺玉兰 250×120cm 麻纸本 2018年
戊戌秋仲玉山堂作
陈滞冬
这几句简单诗句背后的故事,说来话长。
太原人王播少时随父迁居扬州,因家贫而好读书,有一段时间曾在住家附近的佛寺里“依僧为食”。古代中国的寺庙接受富贵人家的捐赠,同时也会赈济周围贫苦无告的下层贫民,起到减缓社会矛盾的作用。
唐代中期以后,科举制度逐渐完善,通过科举考试选拔官吏成为制度性的国家行为,这给出身下层的读书人提供了一个直接进入政府管理阶层的捷径。王播出生时已届唐代中期,社会上对于选择读书出仕这一人生道路的文化人也早已具备了相当的理解与宽容,谁知道这些看起来落魄的年轻人中哪一位会忽然鱼龙变化,转眼就成了万众敬仰的高官显宦了呢?
但是,年轻的王播在寺庙蹭饭吃的时候,却遭遇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令他终生难忘。
唐代中期,佛教寺庙的清规戒律已经很成熟了,寺庙的僧人基本上过着一种集体生活,各种集体活动都以鸣钟击鼓为信,全寺僧人按时功课、斋饭、劳作、诵习。不知道穷家子弟王播与寺庙的当家人发生了什么过节,或许寺中的大阿阇黎(“阇黎”是梵语译音,意为僧人之师)本来就是一个心胸狭隘的人,对王播长期蹭饭感到厌倦,又不便当面拒绝,于是就用了一个小计,让王播知难而退。
寺庙里斋堂开饭以钟声为号,寺僧闻声上堂吃饭是惯例。一天,王播闻钟声而去的时候,发现寺僧们都已经吃完饭散去了。原来寺庙的当家人已经改饭前鸣钟为饭后鸣钟,借以拒绝王播。这个小动作虽然颇为下作,但却实实在在让王播感到了羞辱。不过,福祸相倚,后来王播刻苦用功,中进士入官场,一路官运亨通。他在官场上飞黄腾达、激励进取的姿态,说不定也是由“饭后钟”的一击所致呢。
王播在唐德宗贞元十年(794年)考中进士以后,仕途一直很顺,到唐宪宗(805—820年在位)时,官至盐铁转运使,掌管国家财政。可能这时他正好经过当年寄食的寺庙,听说官居高位的王播要旧地重游,寺庙的当家人赶快把墙壁上王播当年留下的墨迹扫去灰尘,郑重地加上碧纱装饰保护起来,王播有感于此,写下了著名的《题木兰院二首》。他久经官场,自然懂得有人要蹭热点的道理,所以诗是写了,感慨也发了,就是不提寺庙的名字,只说是“木兰院”——一座种着玉兰花的庙宇。
但他诗中说的“饭后钟”这件事,却就此流传开来,成为贫穷落魄的文人遭受冷遇的代名词,为后世的文学家如北宋苏轼、孙觌和清代赵翼等人所沿用。再到后来,甚至民间戏曲中讲到文人落魄故事时,也往往用到“饭后钟”这个典故。
民间常说“戏上有,世上有”,意思似乎是生活作为艺术的唯一来源,比艺术所能表现出来的那一部分在丰富性上还要多出许多。王播与玉兰花的纠葛,到他写了这两首诗以后本来就该结束了,但令人吃惊的是,此后发生的事情居然让所有的人都大感意外,且时至今日也仍然让人很难理解。
王播年轻时刻苦用功读书,考中进士时年已三十二岁,此后从地方官一路做到中央大员,官声很好。因他毕竟是草根出身,知道民间疾苦,加上为人正直,为官清廉,精明能干,处事果断公正,且写得一手好书法,流传至今的唐代碑刻中,至少有两通出自他的手书,在中国历史上,简直是一个清官范本。他在盐铁转运使任上重游木兰院写诗时,差不多已在官场干了二十多年,人也有五十多岁了。
但就在这时候,他受到当朝宰相的排挤,在元和十三年(818年)被远派到四川去做剑南节度使。既受到权相的排挤,又想到年轻时遭受的冷眼,也许就是在这个时候,王播感到自己一生的坚守都没有太大的意义,历史并非是由个人的努力来写成的。到治所成都以后,王播居然一改以前的做派,从此大肆贪赃枉法,行贿受贿,聚敛财富,结交权贵,靠金钱交易打通官场关节,尤其着意结交皇帝身边的近臣。不过,这些当年因为接近皇帝而权势熏天的人物早已灰飞烟灭,其中只有柳公权因书法得以传其名。
很快,王播的贪腐就弄得四川地区民怨沸腾,但是因为门路畅通,他不仅没有受到责罚,反而不久就被调回中央,在十年时间内两度出任宰相。一个人为人行事风格前后相差之大判若云泥,留给后世人们的,真是只有惊愕。前二十年政声卓著,政绩班班可考,后十多年劣迹累累,官运亨通,让人如何评价?乃至后来苏轼说,当年敲响饭后钟的那个大阿阇黎,还真是有点识人的眼光呢。
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年)王播病逝,享年七十二岁,皇帝为之辍朝三日,这在当时可以说是无上的荣耀。不过,人世间所有的荣耀都是人家的事,终究只有生死才是自己的事,弥留之际,王播能否依稀看到木兰院里的那一树白玉兰花,仍然散发着玉洁冰清的光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