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战
在考虑诺曼底登陆时,人们往往觉得它的大部分计划、组织和规模理应如此。毕竟,谁会关心后勤运输以及成千上万的办公室职员、装卸工人、商船水手和会计呢?人们在讲述登陆日的故事时,一般都是从登陆艇开始,冰冷的海浪涌向那些准备攻击海滩的年轻人,他们晕了船,还被吓坏了。他们只是先头部队。他们的年龄和体格都适合实战,但不幸的是,在英美过去几年参与的“大战”中,他们只占了少数。历史学家、记者和评论员会尽情地对盟军战争机器的战术优点或其他方面进行争论,但重要的是,要记住,在登陆日,盟军实施的是一场完全工业化和高科技的战争,其规模是如此巨大,以至于如今人们在试图消化它的规模和复杂性时,都觉得这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这次行动需要进行详细的规划,还涉及许多不同的要素,需要不同国籍的男人和女人齐心协力,这是相当令人吃惊的。这不仅仅需要训练足够的士兵、制造足够的步枪和机关枪,也需要为他们提供食物,为他们提供适当的医疗援助、燃料、衣物和弹药。在1944年1~6月间,仅英国就生产了700万个5加仑的杰里燃料罐。然后,英国还需储存、运输和填装这些燃料罐。据估计,盟军每天需要8000吨燃料,这个数字非常令人震惊。虽然英国的石油码头——在战争的这个阶段,纳粹德国空军基本上无法到达这些码头——建造在利物浦和布里斯托尔附近,但最关键的是燃料必须来自美国和加勒比海,而且只能通过船舰横跨大西洋运送过来。在1944年的前五个月,大约172.1万吨燃料被运抵英国,是德国已经使用的燃料总量的三倍。
一旦英国在欧洲大陆建立了全面运作的港口,那么油船就可以从这些港口直接驶向法国,但在那之前,为了使盟军能够发挥其巨大的物资优势,作战初期的石油不得不直接来自英国。航运将发挥作用,不过,使用新的管道技术可以减轻巨大的负担。于是,英国便以这些新的石油码头为起点,建造了横跨英格兰的管道,这些管道经过索伦特海峡,到达怀特岛的桑当;一旦登陆成功,英国将计划从那里开始铺设一条经过英吉利海峡到达诺曼底的燃料管道。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工程。首先,必须建造一个足够牢固、足够大的管道,以便容纳需要不断泵送的燃料。其次,管道必须足够坚固,能够承受住海峡底部的压力。为此,英国采用了一种挠性管道,其由铅衬里、钢网和增强橡胶组合而成,直径76毫米。英国计划使用“难题圆筒(Conundrum)”
来敷设这种管道。“难题圆筒”是一个巨大的浮动圆筒,每前行1英里,里面可以释放出55吨这种特殊的管道。这极大地解决了后勤运输问题。因为在这个代号为“冥王星(PLUTO)”的管道(海底管道)铺好之前,登陆部队只能依赖他们能够携带的东西,这就是燃料罐和数百万杰里罐的由来。
此外,英国还必须建立大量的弹药库和粮仓。于是,英国在各地(尤其是港口周围)设计、建造了大量的仓库,里面装满了物资。为了迎接登陆,英格兰南部的各个港口挤满了船只,同时,大量的船舰继续横渡大西洋。对航运的需求高得令人吃惊。在战争期间,随便哪一天,随便哪一刻,平均有大约2000艘英国商船在全球各大洋航行;对于美国商船来说,这个数字接近3000艘。运抵英国的任何物资(无论是羊毛、棉花、橡胶、木材、铝土矿还是其他货物)都必须经过大西洋,抵达英国港口——通常在西海岸,主要是苏格兰的格里诺克、利物浦、加的夫和布里斯托尔——然后,商船卸下货物,继续前行。与此同时,盟军还在其他地方(意大利、东南亚、太平洋)作战,而且仍在通过北极航线向苏联运送物资。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自1943年以来,美国运往太平洋战区的货运量也增加了62%——1944年,美国总计向太平洋战区运送了大约555.2万吨的补给。事实上,随着“霸王行动”即将启动,驻扎在太平洋战区的美军准备攻击马里亚纳群岛,而在东南亚,英国第十四集团军刚刚开始对日本在印度东北部的英帕尔(Imphal)集结的最大一支地面部队发动攻势。这些联合行动所需要的货运量多得超出了人们的想象,而且还远远不够。
可以说,在诺曼底登陆战中,最重要的船舰是登陆舰(坦克登陆舰),每艘重4800吨,长100多米,满载时吃水深度为4英尺7英寸。这些船舰足以运送盟军所依赖的大量战争物资。它们可以运载18辆30吨重的坦克和350名士兵,或2100吨补给,而且几乎能够直接驶向海滩。届时,船头的大门将打开,然后放下坡道,坦克和车辆将直接开到沙滩上。
“蒂克”·博恩斯蒂尔上校和其他人一起恳求美国战争生产委员会的主席唐·纳尔逊(Don Nelson)提供更多如此宝贵的船舰。在纳尔逊访问伦敦期间,博恩斯蒂尔在克拉里奇酒店的套房里和他待了将近两天,说服他急需以某种方式增加产量。纳尔逊侧耳倾听。“老天,他做了一件让人难以置信的事情,”博恩斯蒂尔说,“他几乎把登陆艇的产量增加了一倍。”
尽管如此,所需的登陆舰和各种登陆艇仍然短缺,这也是将原定于5月初的登陆日期推迟一个月的主要原因。航运问题还导致盟军推迟了计划于4月19日登陆法国南部的“铁砧行动”——可能是无限期推迟。最重要的坦克登陆舰仍然短缺——缺少236艘,而不是预估的277艘。这就意味着需要征用英国的沿岸贸易船,也就是在不列颠群岛进行贸易的小型货船。反过来,这又给英国的内陆运输系统带来了更大的压力,也让英国人民感到不安: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让位于“霸王行动”。总共有大约1260艘商船被指定用于登陆行动,包括远洋船只、运煤船、油船和人员运输船。
在过去的三年中,英美两国还设计和建造了大量的其他登陆艇。在1940年的敦刻尔克大撤退
时,还没有一艘登陆艇可供使用,盟军意识到未来的进攻行动需要这样的船舰,由此开启了设计和建造登陆艇的新浪潮。这包括建造用于步兵、紧急维修和运送指挥部的登陆舰,甚至能够控制战斗机的登陆舰。盟军还建造了被称为“犀牛(Rhinos)”的驳船、英国设计的小型攻击登陆艇以及美国的车辆和人员登陆艇,它由新奥尔良的安德鲁·希金斯(Andrew Higgins)设计,通常被称为“希金斯船”。盟军甚至还建造了登陆驳和坦克登陆艇(火箭支援型),舰艇上安装有配备了970型雷达的浮动火箭发射装置,可以发射多达1000枚60磅
的弹头,能够从3500码
开外的地方攻击敌人的海滩。盟军总共建造了30艘不同的登陆舰和登陆艇,包括“DUKW”,这是一种两栖登陆作战车,它的发音和英语中的“鸭子”相同。它可以携带3吨物资,在水中的时速达6.4英里,在陆地的时速超过50英里。
在海军上将拉姆齐的指挥下,盟军为“海王星行动”集结了7000艘船舰,这个数字令人惊愕。盟军的登陆舰队包括138艘执行炮击任务的战舰、279艘护卫舰、287艘布雷舰以及495艘炮艇、鱼雷艇和其他舰艇。海军的舰艇总数达到了1213艘。由于美国海军大量参与太平洋战区的战斗,因此,其中的大部分船舰——大约892艘——都是王家海军的,但也有一些加拿大王家海军、法国、荷兰、比利时、挪威和波兰的战舰。相比之下,当时的纳粹德国海军只有3艘大过驱逐舰的战舰。除了这些战舰外,盟军还有30种共计4127艘登陆艇。所有这些战舰都必须配备人员,进行协调,并在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完成分配的任务。从今日的角度来看,它们需要在远非理想的条件下完成任务。
这是史上最大的舰队。从后勤运输的角度来说,仅仅只是把它分成五个不同的登陆部队和一个支援部队,然后在不被敌人发现的情况下航行,就足以让人头疼不已;此外,这个舰队还要穿过英吉利海峡,而敌人在距离海岸7~10英里处布满了地雷,敷设了密集的地雷屏障,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挑战。如何有效地扫除地雷,清理出一条足够安全的通道,这也是规划阶段让人担忧不已的问题。“这是一次最复杂的行动,”海军上将拉姆齐在3月24日的日记中写道,“无论如何研究,我们都无法找到一个令人满意的解决方案,以便为速度更快的编队和轰炸船舰清理出一条航道。”
解决办法就是为战争中最大规模的扫雷行动制定计划,为每支突击部队清理出两条畅通的航道,并在航道上每隔1英里插上1个“救生浮标”——一种杆子上的旗帜漂浮在水面上方的浮标。盟军采用专门的扫雷艇来清扫水雷。这种扫雷艇使用的是“奥诺帕莎式接触扫雷器(Oropesa sweep)”——一种带横切刀片(被称为“定深报警器”和“定深器”)的扫雷缆,从船的两侧放下扫雷缆,通过一系列的砝码和浮子使它保持在水面以下。由于水雷是通过拉线和砝码被固定在一定的位置,并漂浮在水面以下的;所以,这个扫雷器的目的就是切断拉线,这样水雷就会浮到水面上,然后被炮火摧毁。扫雷艇既可以单独工作,也可以组成编队,这对清理特定航道是最好的。毫无疑问,为登陆行动清理航道是一项非常复杂的工作,盟军使用了大约255艘扫雷艇,这个数字令人吃惊。所有这些扫雷艇必须在关键时刻改变巡行方向,以避开不利的潮水,并确保清扫出来的航道畅通无阻。
这就是“海王星行动”面临的挑战。与此同时,在45天前,当德军的布雷艇在英吉利海峡沿岸执行任务时,盟军的一项支持行动“枫树行动(Operation MAPLE)”也已经开始了。这些布雷艇在一些关键地点(包括瑟堡港、勒阿弗尔港、布雷斯特港和布列塔尼海岸的所有地方)敷设了水雷。
所有这一切以及更多的任务都需要进行详细规划:从每艘船和登陆艇的分配,到登陆日前的大量训练演习,再到“海王星行动”,必须确定每艘船和登陆艇的停泊位置,以及哪支部队、哪辆卡车、哪辆坦克等要到哪里去。这次登陆行动包括五支突击部队,他们以其将登陆的海滩的第一个字母命名。盟军还向每个海滩派遣了一个轰炸部队和一个支援部队,在此之前还派遣了一支扫雷艇舰队。这支联合部队最初将向怀特岛东南部的一个区域(Z区
,也就是所谓的“皮卡迪利圆环”)进发,然后,各个部队将沿着两个清扫过的航道向南进发,盟军使用数字1~10为每个航道进行编号。
拉姆齐手下的参谋人员、海军少将艾伦·柯克率领的西部特遣队的参谋和英国海军少将菲利普·维安(Philip Vian)领导的东部特遣队的参谋负责制定计划。为了制定计划,当时,索斯威克堡——维多利亚时期的海军堡垒,建在400英尺高的白垩山脊上,可以俯瞰朴次茅斯——聚集了1000多名参谋。为了控制和协调登陆部队(由海军交通管制员负责),地下指挥所另有700名参谋。地下指挥所是一个由隧道和指挥控制室组成的巨大的防爆综合设施,包括5个110码长的隧道和14个55码长的交叉隧道。它的建造工作早在1942年初就已经开始了,就是为了给将来的跨海峡登陆行动作好准备。地下指挥所仍然是一个绝密设施,只有很少人知道,从索斯威克堡的内部走下一段台阶便可以到达。
盟军也对英吉利海峡另一边的港口设施,或者更确切地说缺乏这些设施的情况进行了审慎考虑。要想成功登陆,一个关键因素在于,盟军能多快地将大量物资运送到法国的北部地区,而那里的两个主要港口——瑟堡和勒阿弗尔——都在敌人的手中。瑟堡是盟军的首要目标,但是,即便盟军夺取了瑟堡,情况会不会有所改善,仍没有人能够确定。虽然盟军可以直接将补给运送到海滩上,但人们认为,即使可以把物资运送到那里,但这仍然是不够的。早在1942年,海军上将路易斯·蒙巴顿勋爵的联合作战组织就第一次考虑将诺曼底作为盟军的登陆目标,在那个时候,运送物资是更加困难的。1942年5月30日,在发给蒙巴顿的一份备忘录中,丘吉尔提议说,可以在开阔的海滩上建造浮动码头。他告诉蒙巴顿:“当然啦,它们会随着潮水上下浮动,”然后补充说道,“别争了。困难会证明这个建议是正确的。”
一年多以后,当时在盟军最高统帅参谋部工作的指挥官约翰·休斯-哈雷特(John Hughes-Hallett)建议说,如果诺曼底没有可用的港口,也许他们应该建造一个。起初,这遭到了人们的嘲笑,但他坚持自己的观点,并且找到了首相做盟友。于是,他开始实施这场战争中最让人无法容忍的工程项目之一:建造两个巨大的临时港口,这些港口可以漂过英吉利海峡,并可以建造在他们喜欢的任何地方。他对此雄心勃勃。首先,用蒸汽开动或拖曳废弃的船只到达指定地点,然后击沉它们,以此建造防波堤。接着,托运巨大的钢筋混凝土沉箱(空心的,这样可以浮在水面上)穿过英吉利海峡,然后排出空气,之后将箱子一个挨着一个沉入海里,直到一系列的港口墙建成。浮动码头将从海岸延伸到人工港口内,并与浮动的码头区相连。正如丘吉尔所说的那样,这些码头将随着潮水上下浮动。这个设计很巧妙,雄心壮志和远见卓识也令人惊叹,而且更了不起的是,尽管面临巨大的挑战,这些码头在6月初就已经准备就绪。
英国最大的一些工程公司,例如鲍佛贝蒂(Balfour Beatty)、温佩(Wimpey)和罗伯特麦卡宾爵士(Sir Robert McAlpine)都参与进来,但英国还是聘请了300家不同的公司来完成这个庞大的工程。在六个多月的时间里,55000名工人建造了两个浮动港口,每个港口都和多佛港差不多大。最大的组成部分是200英尺长的沉箱,代号为“凤凰(Phoenixes)”,仅这些沉箱就使用了54.2万立方码的混凝土和39000吨钢材。虽然英国在各地建造了“凤凰”,不过,大多数都是沿着克莱德河和泰晤士河建造的,然后在苏格兰试运行,远离德军的眼线;当然,保密是非常重要的,因为如果德国人得到风声,那么他们将会逐渐明白盟军计划在没有港口的地方登陆。另一方面,英国人需要将这两个港口——代号“桑树(Mulberries)”——运到法国,并且要在人力所及的范围内尽快进行搭建和运行。
这项艰巨任务的主要负责人是海军少将比尔·坦南特(Bill Tennant),他在敦刻尔克大撤退时担任高级海军军官,并且和哈罗德·亚历山大(Harold Alexander)将军一样,是最后一批在1940年6月离开这个被摧毁的港口的英国军人。那时他在拉姆齐的手下服役,现在,海军总司令把他调来担任“桑树”和“冥王星行动”的海军少将。
32岁的海军少校安布罗斯·拉姆彭(Ambrose Lampen)是坦南特团队的成员之一,他是一名职业海军军官,在1924年(也就是13岁时)加入了王家海军。到目前为止,他曾在地中海和北极服役,而后在3月份被派往多佛,并被分配了“最高机密”级别的任务。好几天来,他一点都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直到最后他被介绍给了拉姆齐,并得到了一本黑皮书,里面有“霸王行动”的计划。“每一个细节都写得清清楚楚,”拉姆彭说,“当我意识到自己被赋予的责任时,我感到有点恼火。”随后,拉姆齐告诉他,他要建立一个“图可(TURCO)”,也就是转向指挥组织,一个为刚从第一拨攻击中返回的船只加油和重新装载的组织。
4月初,拉姆彭刚准备好,就被告知他的小组将负责把从造船厂送达的“凤凰”停放在邓杰内斯(Dungeness)和塞尔西角(Selsey Bill)的海岸附近。拉姆齐的参谋长告诉他:“我们决定‘停放’它们,对,就是‘停放’,然后再把它们拖到法国海岸。”拉姆彭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告知,他将效力于一位他们不得不聘请的海军将军:从退休名单上除名的海军少将孟席斯(Menzies)。“不过,”拉姆彭被告知,“没有必要告诉他‘图可’只是一个幌子,也没有必要告诉他他真的无事可做。”
4月和5月,随着“凤凰”到达南海岸,在余下的大部分时间里,拉姆彭都在海上,花了很多时间来沉放“凤凰”。有时数个“凤凰”同时到达,这增加了他们的压力,因为必须在涨潮时沉放“凤凰”;这意味着要小心地打开阀门,让水进入,确保它们沉入海底,然后安全地锚定。沉放“凤凰”的原理和潜艇下潜差不多。“我逐渐熟悉了它们的特点,”拉姆彭说,“并开始把它们看作是半孵化的脆弱蛋壳,而不是坚硬的混凝土建筑物,只要处理不当,蛋壳就会破裂。”如果刮风和起浪,那么困难也会成倍增加。
顺利完成任务后,他被召到朴次茅斯去见海军上将坦南特,途中经过的道路两旁挤满了军车,它们排成长长的、不间断的队伍。在朴次茅斯,他被告知,他将前往诺曼底,不是去沉放更多的“凤凰”,而是作为“停泊官”处理和沉放沉船,也就是“玉米芯(Corncobs)”。这些都是老旧废弃的船只,把它们沉放到海里,以形成防波堤,也就是“醋栗(Goosberry)”。拉姆彭非常恼怒。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来完成艰难的任务,成了沉放巨大“凤凰”的专家。现在,他要在建造拟议的英国港口“桑树B(Mulberry B)”中扮演不同的角色。这个工作没什么意义,但他没有办法。相反,他必须熟悉新的团队:一支由2艘英国拖船和6艘美国拖船以及船员组成的混合队伍。他们将会拖着那些无法依靠蒸汽自行穿越英吉利海峡的沉船。然而,似乎没有人想到要给他们提供拖绳。时间不多了。现在是6月2日,他们预定两天后启航。拉姆彭忙乱地拜访了南安普敦的美国海军补给官和美国海军军需官,得到了一些绳子以及额外的无线电对讲机和其他军需品。登陆行动涉及很多方面,需要审慎规划,但就在最后关头,有些东西却被忽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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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多佛开车经过苏塞克斯郡和汉普郡时,拉姆彭发现,在英格兰南部,几乎到处都是军队、半圆形活动营房、仓库,以及大量的卡车、坦克和大炮。南部的郡挤满了数以百万计的美国、英国和加拿大军队,还有很多其他国家的军队。
战争开始时,在1939年9月那黑暗而遥远的日子里,当时的美国陆军航空军只有一支18.9万人的军队和72架战斗机。1939年,美国只建造了18辆各种型号的坦克。18辆!从那时起,坦克的数量呈指数级增长:接近60000辆,其中仅1943年就建造了26608辆。现在,美军的人数达到了400万;仅在1943年,美国就制造了近85000架飞机,远远超过德国至当时为止在整个战争中制造的飞机数量。而在1944年,这个纪录似乎要被打破了。美国已经建造了超过170万辆卡车和逾15万门火炮。
英国也在让军事工业竭力发挥作用。1943年,英国拥有28000多架飞机、49000多辆坦克和其他装甲战车以及近19000门大炮。诚然,这个巨大的军火库不得不为一场席卷全球的战争提供燃料,不过,登陆法国和迅速击败纳粹德国才是最重要的任务。虽然盟军计划是用武力击败德军,但是,直到在诺曼底建立了据点,他们才开始横渡海洋运送大量的兵力、大炮和坦克,数量之多,足以让他们不可战胜。
问题的关键是,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实际的登陆行动以及随后几天的进展——在这段时间里,盟军特别容易受到攻击,而且绝大多数军队、坦克、大炮和弹药仍在英国。大规模战争的策略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对所涉及的各个方面有不同的要求。这些问题在盟军关于进攻时辰(也就是“H时”,军队在诺曼底登陆的时刻)的讨论中出现了。海军上将拉姆齐写道:“在计划的过程中,讨论得最多的就是进攻时辰了。”
许多因素都在发挥作用。海军舰队需要在黑暗的掩护下横渡英吉利海峡,这意味着空降部队必须在夜间空降,但是,为了顺利空降,他们需要月光和晴朗的天气。大家一致认为,应该在士兵登陆前让空军轰炸海岸线的沿岸目标,然而,他们在白天才能有效地完成这个任务,而且至少需要40分钟。海军的舰炮也必须能够看到它们的目标。不过,话说回来,进攻时辰越早,战术突袭的效果就会越好,造成的伤亡也就会越少。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诺曼底的潮水:合理的做法是在涨潮时登陆,这样一来,突击部队就不会在海滩上暴露太久。在权衡了所有考虑事项后,盟军认为最佳登陆时间是在黎明前40分钟,那时太阳低于地平线12度,也就是凌晨4点左右。
大家都同意这一点,但后来发现,德军在海滩上设置了更多的障碍物,这意味着,第一拨进攻部队必须在没有障碍物的地方登陆,而那些地方的潮水较低,部队需要走过较远的距离才能抢滩登陆。更复杂的是,盟军意识到,在朱诺海滩附近的岩石浅滩,如果潮汐低于半潮位,那么会给登陆行动带来重大问题。5月23日,拉姆齐在日记中写道:“在意识到暗礁的影响后,盟军对进攻时辰进行了进一步讨论。”在登陆日的前几天,盟军达成了最后的妥协方案。美军将在早上6点30分登陆,英军将在早上7点25分登陆剑滩,7点30分登陆黄金海滩,英国和加拿大的军队将在早上7点45分登陆朱诺海滩。
对拉姆齐来说,唯一能让他稍微放松一下的是,5月29日星期一,他的梅斯队和鹪鹩队举行了一场板球比赛。“进了16个,”他说,“大家情绪高昂,打得非常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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盟军为“霸王行动”投入了惊人的力量和精力的另一个例证是,美国第9航空队飞速壮大,它与“玛丽”·康宁厄姆指挥的第2战术航空队在登陆行动和随后的战役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去年9月,美国第9航空队从地中海转移到了英国,尽管只有极少数的成员,尽管几乎没有任何物资,因为大部分物资都留在了意大利,供那里的空军使用。虽然刘易斯·布里尔顿将军是总指挥官,但在第9战斗机司令部负责指挥美国第9航空队的所有战斗机的却是埃尔伍德·“皮特”·克萨达准将,当时他只有39岁,但他已经拥有丰富的战事指挥和作战经验。他精力充沛,求知欲强,渴望发展空中力量。他年纪轻轻就被提拔到了如此崇高的职位,不过,鲜有人对此提出异议。
克萨达来自华盛顿特区,参军时是名二等兵。后来,他转到航空军,成了一名军官。他工作称职,不负众望。随后,他进入了航空兵战术学校。在美国参战时,他被认为是年轻而有活力的空军指挥官中最聪明、最有能力的新骨干。大家都叫他“皮特”——这是他的一个新兵同事给他起的绰号。刚到英国,克萨达就面临着巨大的挑战。他将总部设在米德尔沃勒普航空站(在不列颠战役中,它曾是停放战斗机的空军基地),该航空站位于英格兰南部索尔兹伯里的东北方。之后,他开始着手新工作,不过手下只有十几个人。此后,每个月大约有40000人加入美国第9航空队,所有这些人都需要组织、安置、装备、训练和实战。到了登陆日的前夕,美国第9航空队已经扩大到拥有35000名飞行员和1600架飞机,比第8航空队的数量还要多。克萨达直接指挥着不少于5个战斗机联队、19个战斗机大队(这些大队分成两个不同的战术空军司令部:第9战术空军司令部和第19战术空军司令部),以及1个战术侦察大队、3个夜间战斗机中队、1个信号航空连、4个通讯中队、5个战斗机控制中队、8个空军基地中队、2个讯号营、5个独立的讯号连、11个宪兵连和18个航空站补充中队:这一切都发生在短短的七个月里。
随着他的队伍不断壮大,他们被投入空战,先是支援战略轰炸机,然后在登陆前夕执行空中遮断
活动。克萨达的职责是团结同事,协调与上司的关系,汇聚有能力和有远见的参谋,监督战术的发展和演变,特别是建立通讯系统和网络,以便他能够灵活、快速地作战。他第一个承认了美国国内给予的支持,这种支持不输给任何其他国家。新加入的队伍都接受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训练,他们的训练日志上至少记录了350个飞行时数。他们也到达了新基地,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就绪。克萨达回忆说:“每一个应该有装备的人,手里都有了装备。我们通常在几天内向他们发放装备。然后,在这些男孩到达后的一周或十天内,让他们驾驶飞机飞越诺曼底。”在出现技术故障时,他们会非常迅速地解决故障。例如,他的一些部下抱怨说,在一场空中格斗中,P-51战斗机的机枪在转头后被死死地卡住了。克萨达要求处理这个故障。他打电话给华盛顿,与“哈普”·阿诺德将军谈了这件事,最后解决了这个问题。“该死的,‘皮特’,”阿诺德告诉他,“我们会在48小时内修好它。”阿诺德言而有信。他立刻从美国派来了专家工程师,在一周内解决了每架P-51出现的问题。克萨达后来评论说:“飞行员必须对他们的领导有信心,对他们的装备有信心。如果你做不到这两点,那么你的部下就会士气低落。如果你的部下士气低落,那么你就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了。”对于这个说法,鲜有人提出异议,尤其是蒙哥马利。然而,这种支援是大多数德国部队梦寐以求的。
到了6月,他的第9战斗机司令部已经准备就绪,物资齐全,飞行员和地勤人员也已经枕戈待旦,工程师们准备好即刻穿越英吉利海峡建立新的空军基地。严重困扰克萨达的唯一问题,就是缺乏与地面部队的合作训练。不过,这是因为盟军一直在进行的激烈空战,他的部队一到达英国就参与了这些空战,根本没有机会进行合作训练。“空军在战斗,”克萨达说,“但地面部队却没有。”这意味着,一旦登陆诺曼底,就必须立刻开始陆空合作。虽然这个做法并不理想,但任何事情都需要分清楚孰轻孰重,而最重要的是要确保登陆行动取得成功。赢得空中优势,为登陆铺平道路,比训练更重要,如果前者没有得到保证,那么登陆也无法取得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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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战地记者恩尼·派尔(Ernie Pyle)正在寻访英国。他43岁,身材矮小,精瘦结实,秃顶,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老得多。战前,他曾是斯克里普斯-霍华德报业集团的专栏作家,并因此出名。他的专长是记录美国的日常生活,他精于观察,使用的语言平易近人、富有感情,这使他更像一个朋友,他在美国各地的游历和思考吸引了数百万追随者。战争开始后,他继续记录所见所闻,以及一路上遇到的这场非同寻常的战争中的普通人,无论是闪电战中在伦敦遇到的,还是在北非、西西里岛或意大利南部遇到的。他从前线发回的报道为他赢得了越来越多的拥趸,使他成了美国最为知名的人物之一。
然而,他神经过敏,有抑郁倾向,与妻子的关系也很紧张。虽然他的精神备受困扰,但毫无疑问,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和生活观察者,因此,美国陆军的高级将领希望他成为450名记者中能够报道即将到来的战役,并在突击阶段参与随军采访的28人之一,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虽然派尔无法拒绝这个机会,但他确实深感忧虑。当他在英格兰的南部寻访时,似乎陆地上的每一个士兵都在忙着对车辆进行防水处理,以便为登陆作好准备。他还注意到,很多装备都高高地堆放在木箱里,这让他产生了一个想法。“我熬了几个晚上,又是锤又是锯的,”他写道,“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制作一个大箱子,箱子上钉满了马蹄铁。”到了这个时候,他知道盟军即将登陆;每个人都知道。一阵阵的绝望开始笼罩着他,他开始做噩梦。他和其他几位被选中的记者得知,盟军将在出发前提前24小时告诉他们。然后在5月底,他们接到了通知,奉命前往南部海岸的一个特定集合区,也就是“集合待命区”。派尔心情沉重,充满了恐惧。
6月3日凌晨4点,他和同伴们(一些来自美国第一集团军总部的军官)一起被叫醒。他们睡眼惺忪地往工具箱里装东西,这些东西似乎非常多。“德国人一定会找上门,”一个军官说,“但是,带这么多东西,我们永远到不了德国人那里。”就在那个时候,他们被告知他们将登上位于法尔茅斯(Falmouth)的坦克登陆舰。在向南行驶时,他们发现,英国的道路已经禁止普通车辆通行,每个十字路口都有民警和宪兵。当他们接近法尔茅斯时,越来越多的人站在道路两旁,孩子们用食指和拇指拼成字母“O”,像美国人那样做出“OK”的手势。然后,他们到达了码头区,登上了坦克登陆舰。派尔还没有反应过来,绳索就解开了,他们起航了。他写道:“我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恐惧感,此刻,登陆正在变成可怕的现实。再过几个小时,我们自己策划的大屠杀将席卷我们。没有人能保证自己可以幸免于死。对我来说,这简直让人难以承受。整个晚上,一种极度沮丧的感觉笼罩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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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舍伍德游骑兵团离开赫斯利营地时,斯坦利·克里斯托夫森看到很多人沿着街道一直走到南安普敦码头,他感到很惊讶;每当他们的纵队停下来时,人们就给他们送上茶点和蛋糕,这让宪兵队有些不知所措,因为他们被告知要确保平民和士兵之间不能有任何接触。游骑兵团最终登上了登陆艇,与第15坦克舰艇支队和第43坦克舰艇支队会合。6月4日,他们终于离开了码头区,但只是在南安普敦水域锚泊。无疑,登陆舰队给克里斯托夫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试着想象这些年来离开英格兰的其他登陆舰队,”他写道,“在全力以赴、投入大战之前,我感到忐忑不安,我想知道,过去的登陆部队是否也像我一样有过这种感觉。”和他一起出发的大多数人可能要比举行板球赛前更加焦躁不安。
正如他们离开赫斯利前获悉的那样,这个计划让他对行动的规模毫不怀疑。他们将在黄金海滩的“J区(Jig)”登陆。盟军还向他们分发了地图——盟军印制了大约1700万张地图——以及非常清晰、详细的航拍照片,上面标明了从德军的每一个据点到最后一个机枪炮台的具体位置。地堡、雷区、铁丝网——所有这些都标了出来。盟军向每个营的各个连告知了他们的目标、前进的距离以及沿途可能遇到的障碍物。盟军将在他们的上空提供持续的空中掩护和支援。大约12000架盟军飞机已经准备就绪,等待起飞。在1940年9月不列颠战役打响之日,纳粹德国空军发动了规模最大的空袭,出动了300架飞机,这在当时看来似乎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而到了1944年6月,盟军已经扭转了战争初期的局面。德国的步兵师可能仍然比美国和英国的多,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其他选择。而盟军可以选择如何使用他们的人力和庞大的全球势力,结果创造了全世界有史以来最现代且技术最先进的战争机器。
第二天,营地已经空无一人,他们朝南安普敦码头走去。他们前往索伦特海峡,但随后传来了延误的消息,这对提高士气毫无帮助。6月5日星期一下午4点左右,当他们终于启航时,仍然有很大的浪头。此刻,克里斯托夫森和坦克指挥官们拿到了登陆区域的地图。“我立刻开始整理地图,”他说,“努力从编码的地图上找到各个地名和目标,在波涛汹涌的海上,在一艘平底船上做这件事有点棘手”,因为这让他晕船难受。
在更往西的地方,载着部队O从普利茅斯驶来的是奥古斯塔号,它装备有威力无比的枪炮,为海军的轰炸作好了准备。船上不仅有美国第一集团军的指挥官奥马尔·布拉德利将军,还有他的助手“切特”·汉森上尉,他十分清楚自己是这个扑朔迷离的庞大行动的一部分。“这就是登陆行动,”他在日记中写道,“这就是我们三年来苦苦等待的行动。船上弥漫着一种阴森、让人悸动不已的气氛,但是没有公开表现出来,没有欢呼。我们正驶向欧洲大陆,但似乎没有人对此感到过度兴奋。”
这个夜晚,全世界有史以来最大的登陆舰队在不断上涨的海浪中前进,驶向未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