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西洋壁垒
5月,在被纳粹占领的欧洲,没有哪个地方能比法国西北部的诺曼底更加美丽。在四年前的法国战役
中,它没有成为战场;尽管它一直处于纳粹德国直接控制的领土内,而不是菲利普·贝当(Philippe Pétain)
元帅领导的维希法国的领土内,但这个沿海地区避免了被占领地的糟糕困境——被占领者和占领者都会面临这样的困境。一直以来,诺曼底都是一个主要的农业区,有着肥沃的土壤、绿油油的田野和丰茂的果园;对于城市居民深受影响的严酷的配给制,诺曼底人的感受并没有那么强烈。即便在战争的第五年,诺曼底仍是一片富饶的土地:在一块块“波卡基(bocage)”
拼接而成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奶牛;其主要城市卡昂(Caen)的周围是更加开阔的土地,上面仍然种植着耀眼的玉米、燕麦和大麦;它的果园继续出产大量的水果。时值5月,它看起来和往常一样繁茂。果园里开满了粉色和白色的花朵,网状一样的道路和轨道的两边插植着枝叶茂盛、生机勃勃的树篱。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看上去就像伊甸园,有着数百年历史的农场和宁静的村庄点缀着原野;在怪石嶙峋的海岸线和长长的金色海滩之外,英吉利海峡在阳光下迷人地闪耀着。
然而,尽管诺曼底如此美好,但战争却越来越近。由于四面楚歌的德国防守部队知道盟军很快就要登陆,并为此作好了准备,因此5月的时候,诺曼底也开展了紧张的军事活动。为此,一场与时间赛跑的行动正在进行,因为德军直到1月份才真正采取行动,以便将德国人大肆吹嘘的“大西洋壁垒(Atlantic Wall)”
从单纯的宣传概念转变为有效防止敌人登陆的防御工事。实际上,当陆军元帅埃尔温·隆美尔(Erwin Rommel)
于去年12月开始视察西北欧的海岸防御工事时,他对看到的情况感到震惊。主要城市和加来海峡的周围筑起了海岸炮台和防御工事;丹麦的部分地区也防守严密;但是,有太多不合意的缺陷,尤其是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
驻扎在这些地区的军队也没有太多的理由充满信心。即使是在闪电战
的辉煌时期,德军也一直拥有超出合理数量的装备简陋、训练不足的军队;然而,在法国西北部的这个地区,德国似乎驻扎了过多太老和太年轻的士兵,东方营中有太多没有受过训练、毫无斗志的外国军队,而且还有很多老兵,他们为了疗伤吃了太多的奶酪,喝了太多的苹果酒和苹果白兰地。
一些人对目前见到的情况感到不满意,其中就有24岁的汉斯·海因兹(Hans Heinze)少尉,他最近加入了新组建的第352步兵师。海因兹是东线的一名老兵,也是为数不多逃出斯大林格勒地狱的人士之一,他曾在那里担任军士。在被送到救护站之前,已负过三次伤,尽管如此,他仍拒绝离开自己的部下。人们只能在他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将他撤离出来。那是1942年的平安夜,就在德国第六集团军投降前的五个星期;而留在斯大林格勒的大多数官兵后来不是在战斗中阵亡,就是在囚禁中死去。
伤好后,海因兹被认为是合适的军官人选,因此被派往兵器学校,并被委以重任。在战前和战争初期,军官必须作为候补军官在军中服役;而九个月到一年后,他们将被送往军事学校,接受紧张、长期的训练。但由于人力和其他方面都在削减,必要时不得不降低标准,因此这个过程已经被取消了。不过,和任何人一样,海因兹也有机会成为一名体面的军官:毫无疑问,他经验丰富,而且已被证明是一名领导者,尽管他只是一名军士。于是,他来到了诺曼底,并被派往第916掷弹兵团,即第352步兵师新成立的步兵单位之一。
虽然步兵师的总部设在圣洛(Saint-Lô),位于海岸以南约20英里,但海因兹还是抓紧时间视察了所在地的海岸防御工事。到达海岸后,他和战友们并没有看到太多修筑了大西洋壁垒的迹象,直到最后他们才发现了一些布满铁丝网的防护围墙。他们下了车,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铁丝网,裤子一次也没有被钩破。他们遇到了一名普通士兵,这个人高兴地告诉他们自己从1940年起就一直驻守在诺曼底。他说,如果英国士兵决定在这里登陆,那么他们很快就会举起枪,让英国士兵吓破胆。“听了这番话,我们既不感到高兴,也不觉得安慰,”海因兹说,“很明显,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不久后,海因兹奉命组建第5连,并对他们进行训练。第352步兵师配备了大量经验丰富的军官和军士——大约75%的人参加过战斗,主要是在东线——但在其余的官兵中,只有10%的人在前线打过仗。例如,第一列运送新兵的军用列车卸下了数千名士兵,大多为17岁:也就是刚在前捷克斯洛伐克的斯拉尼(Slaný)受训三周的新兵。相比之下,在等待穿越英吉利海峡的盟军士兵中,几乎没有一个士兵的受训时间少于两年。此外,30%的德国军队是最近从阿尔萨斯地区、波兰和苏联各地征募来的。在诺曼底的其他步兵师中,由外国人组成的杂牌军占据了很大比例。语言障碍是一个主要问题,但固有的不信任也是一大问题;很多德国军官和军士担心,战斗开始时,他们中的弹可能来自后方,而非前方的敌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士兵几乎没有什么装备,穿着各式各样的制服,这些制服是用北非战役遗留下来的库存拼凑而成,其中许多是深绿色的粗斜纹棉布,也有比较普通的灰色羊毛野战服。他们几乎没有足够的武器,当然也没有足够的运输工具。炮兵不经训练就上战场,因为他们既没有火炮瞄准镜,也没有合适的马具,以便安装在用于驮运火炮的马匹上。
新成立的第352步兵师还存在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它的步兵营养不良。因为德国(尤其是更远的东部地区)实行严格的配给制,尤为缺乏水果、肉类和奶制品。步兵们面临的一个挑战是,不仅得不到适当的训练,也无法吃饱肚子。该师请求第七集团军增加奶制品的配给,但遭到了拒绝,于是,第352步兵师的指挥官迪特里希·克莱斯(Dietrich Kraiss)中将同意步兵们在当地购买或交易额外的牛奶、黄油、奶酪和肉类。诚然,此举起到了一定的作用;然而,即使在诺曼底,向士兵供应的伙食也都是非常差的,大多数人依靠购买鸡蛋和其他昂贵的食物来弥补配给的不足。二等兵弗朗茨·戈克尔(Franz Gockel)是一名年轻的新兵,在第716步兵师下辖的第726掷弹兵团的第1营服役。有一天,他帮忙把一锅汤从野战厨房搬到沿海的地堡。当他拿起勺子搅拌汤时,战友们都满怀期望地排好了队。他感觉锅底好像有什么东西,便用勺子舀出来,原来是一只死老鼠的残骸。随后,他们在第二个汤罐中发现了另一只死老鼠。“这怎么可能呢?”他感到很诧异。
第716步兵师的装备比第352步兵师的还要差,而且,不同于第352步兵师的核心军士和军官,他们根本没有任何作战经验,自1941年5月在法国北部成立以来,他们就一直驻扎在那里。第716步兵师已经从战斗开始时的16000人减少到了12000人,并且只有8000名强壮的士兵,在部署第352步兵师之前,他们负责防御从卡朗唐(Carentan)到奥恩河(River Orne)的整个诺曼底海岸线,这段海岸线长约60英里。第716步兵师没有任何车辆,步兵们配备的是自行车,而且和诺曼底的大多数步兵师一样,他们主要依靠马匹和马车来运送补给。
第716步兵师沿着海岸线进行防御,由于他们存在这些固有的弱点,这意味着第352步兵师需承担的工作可能比本应做的还要多,尽管该师本身具有明显的缺点,但它仍被认为是一支具备更高素质的军队。3月15日,克莱斯中将接到了隆美尔直接下达的命令。现在,他们将接管第716步兵师负责的大部分海岸,而第716步兵师将防御卡昂以北的地区。他们迅速加强了海岸防御,同时在内陆建立并守卫一直蔓延到圣洛的防御阵地。在建造这些防御工事期间,第352步兵师继续进行训练。
德军对第352步兵师寄予了很高的期望,该师随时待命,以便被调派到其他地方,克莱斯和他的步兵们认为可能会被调往东线。这意味着,如果突然间重新部署该师,那么他们只能保留那些易于运输的东西。然而,由于他们负责的区域比以前大得多,这意味着大量的时间、人力和燃料被浪费在无休止地往返于所隶属的第84军补给库的途中。
很显然,德军应当取消该师的待命安排;但实际情况并不是这样,这突显出德国军队当时所处的混乱局面。原因很简单,德国人再也没有足够的东西来真正扭转战争的命运。他们没有足够的食物、燃料、弹药、枪支、盔甲、士兵、医疗用品或者快速打一场现代化战争所需的任何东西。他们知道盟军将试图跨越海峡登陆,尽管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仍是他们激烈争论的焦点。保护欧洲要塞的大西洋壁垒绵延数千英里:从挪威北部的北极圈到法国的南大西洋海岸,德国一直在修建沿海火炮阵地、地堡和防御工事。难怪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防御工事遭到了些许怠慢,因为只有那么多的人力、钢材和混凝土。
补给短缺是一回事,但毫无疑问的是,自从1941年12月希特勒收回德军的直接指挥权以来,德国复杂且混乱的指挥结构就一直困扰着军队,这让那些听命于这个指挥结构的指挥官们的日子更加不好过。元首仍然完全相信自己的军事才能,但他的领导(先是领导德国人民,而后在过去的两年半领导军队)具有一个关键特征,那就是铁腕控制。虽然他生性懒散,但他善于探究每一个细节;虽然他把德意志帝国的大部分日常管理工作交给别人去做,但他常常过问那些本来不该让他操心的军事行动的细枝末节。他还喜欢采取分而治之的政策,创建平行的指挥结构,让下属相互较量,同时作出违背军事逻辑的预测和指挥决定,但很少遭到劝阻。
在战争初期,德军之所以能够取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它创造了一种作战方式,这种方式的关键元素是快速行动,集中、协调兵力进行打击。与之相配合的是,现场指挥官能够自由地迅速作出决定,无需请示上级。然而,这一切都消失了,因为德国的武装部队发现自己不堪重负,而且几乎所有重大决定现在都需要咨询元首。国防军最高统帅部(Oberkommando der Wehrmacht,OKW)只是希特勒的喉舌;无论是总长威廉·凯特尔(Wilhelm Keitel)元帅,还是参谋长阿尔弗雷德·约德尔(Alfred Jodl)将军,除了当自大狂希特勒的走狗外,不愿扮演任何其他角色。从很多层面上来讲,即便说元首本身阻碍了德国的战争抱负,这种说法也绝对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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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无穷无尽的物资供应挑战和极度适得其反的指挥链作斗争的,是52岁的埃尔温·隆美尔元帅。1944年1月15日,他成了B集团军群的总司令。到当时为止,隆美尔指挥过的战争都取得了非同寻常的成就。不过,和国防军的许多高级指挥官一样,他也经历了低谷。1940年,他担任装甲师的指挥官横扫法国,之后受到希特勒的宴请;回国后,他又因在北非取得了赫赫战功,而被印在海报上。随后,他受到奖赏、获得晋升。1942年夏,他成为国防军中最年轻的元帅——尽管他指挥的兵力还没有多到使他能够获得这个军衔,尽管他取得的成就还没有大到使他能够获得这些荣誉。
之后,事情开始变糟,随着英国的将才们提高作战水平,物资供应得到改善,这大大提高了盟军空中力量的有效性。在埃及的阿拉曼战役
中,隆美尔两次战败,第二次是一场决定性的失败,足以将他的非洲装甲集团军从埃及和利比亚送回突尼斯。1943年2月,他在突尼斯发动了最后一次猛烈进攻,迫使不知所措、缺乏经验的美军撤退到凯赛林隘口(Kasserine Pass)。但是,隆美尔做得有些过头,就像他在阿拉曼战役之前所做的那样,过度延长了补给线,在英美军队的反扑下失去了势头。1943年3月初,疾病缠身、幻想破灭的他离开了非洲,再也没有回来。
到了秋天,他恢复了元气,但愈发确信战争已经失败,他被派去指挥驻扎在意大利北部的德国军队。虽然隆美尔在北非时战功显赫,让战区总司令阿尔贝特·凯塞林(Albert Kesselring)
元帅黯然失色,但现在,凯塞林表现出色,超过了隆美尔。在1943年9月英美攻入意大利南部的战争中,凯塞林坚决进行了强有力的抵御,并促使希特勒推翻了先前制定的撤退到罗马北部的计划。突然间,隆美尔在意大利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毁灭性的打击,他陷入了沮丧。不过,德国很快向他抛出了救生索。
早在隆美尔出生前的八个月,西线总司令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Gerd von Rundstedt)元帅就加入了德国军队,在国防军的现役元帅中,他的年龄最大,隆美尔的年龄最小。在入侵法国期间,他曾指挥A集团军群的主力部队;在入侵苏联的巴巴罗萨行动
中,他指挥过另一支集团军群。之后,他被撤职,随后恢复了西线总司令一职。1943年10月,他就大西洋壁垒的现状提交了一份报告,声称大西洋壁垒还远远无法发挥防御作用——这份报告迫使希特勒和国防军最高统帅部采取行动,因为他们很清楚,在不久的将来,盟军将登陆欧洲大陆。
国防军最高统帅部的约德尔将军建议希特勒委派蒙羞受辱的隆美尔视察大西洋壁垒。12月初,身体复原的隆美尔开始进行视察,先是前往丹麦,然后向南前往加来海峡,那里的海峡最狭窄,防御最坚固。他恢复了精力,很快掌握了情况,这促使冯·伦德施泰特建议让隆美尔担任海峡沿岸地区的指挥官,因为从逻辑上来讲,盟军最有可能在那里登陆。冯·伦德施泰特年事已高,出身贵族,他不抱幻想,也不想自找麻烦。他表面上仍然忠于希特勒,但乐于将军事指挥权交给隆美尔;他原本是西线总司令,但正如他尖锐嘲讽的那样,实际上,他只是指挥守卫在巴黎总部外面的警卫。
于是,1944年1月15日,隆美尔成了西线B集团军群的总司令,负责守卫法国北部和低地国家,以及将登陆的盟军赶回大海。他知道,这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大西洋壁垒的防御状况和他麾下部队的现状比冯·伦德施泰特设想的要糟糕得多;隆美尔感到很震惊。此后,他不知疲倦地工作:必须建造更多的防御工事,必须加强训练,减少繁文缛节,运送更多的补给。他经常巡视前线,鼓励部下,督促士兵,并提出了保卫欧洲大陆的设想。其间,他对参谋人员、精于算计之人和上级采取了恳求、用甜言蜜语笼络、用物资打动以及威胁等手段。因此,第352步兵师只能驻守长长的海岸线,在准备纵深防御和进行训练的同时,这群形形色色的老兵拼命地把年轻的新兵和东部“志愿军”训练成一个还算过得去的步兵师,以便能够抵挡来自大洋彼岸的盟军的攻击。这是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但没有别的选择。如果要避免灾难,那么只能这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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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的第二个星期,隆美尔将大本营南迁至拉罗什盖恩(La Roche-Guyon),这是位于塞纳河弯道处的一个小镇。隆美尔的大本营非常大,从地理位置上来说,拉罗什盖恩位于他所期望的最好位置——能够躲避敌军飞机的侦查,而且距离巴黎以西和冯·伦德施泰特的大本营、卡尔-海因利希·冯·史图尔普纳格(Carl-Heinrich von Stülpnagel)将军的大本营仅45英里,这两位都是攻占法国的军事指挥官,也是帝国安全总局的领导人。往北160英里便是加来,距离卡昂大约100英里,距离布列塔尼的主要城市雷恩(Rennes)大约180英里。虽然隆美尔不太喜欢奢华,但即便居住在优雅的地堡——这个地堡是文艺复兴时期建造的,坐落在破败的中世纪城堡的下面——里,他也几乎不可能过着贫民窟般的生活。他被那美丽、优雅的图书馆和带阳台的大客厅给迷住了,客厅里可以看到塞纳河对岸的景色。更妙的是,将文艺复兴时期和19世纪的地堡与上面的古老城堡连接起来的隧道,是一个理想的、易于扩展的掩体和通讯枢纽。
在这里,隆美尔培养了一支严明的队伍。应他的要求,4月,新任命的参谋长汉斯·斯派达尔(Hans Speidel)中将从东线抵达;隆美尔的前任参谋长阿尔弗雷德·高斯(Alfred Gause)中将曾在北非为他效力,他们是老朋友了,但高斯惹恼了隆美尔的妻子露西(Lucie),她要求高斯离开。斯派达尔和隆美尔都来自德国西南部的斯瓦比亚(Swabia),这使他们与统治军队最高指挥部的普鲁士贵族精英截然不同。在上一场战役中,他们曾短暂地一同服役。斯派达尔被誉为聪颖、高效的参谋人员——实际上,早在20多岁时,他就获得了政治和军事史的博士学位。
还有一些值得信任的同事,例如隆美尔的作战参谋、36岁的汉斯-格奥尔格·冯·滕佩尔霍夫(Hans-Georg von Tempelhoff)上校,他的妻子是英国人。在建造海岸防御工事的过程中,眉毛浓密的总工程师威廉·梅瑟(Wilhelm Meise)中将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副官赫尔穆特·朗(Hellmuth Lang)上尉也来自斯瓦比亚,是一名装甲指挥官,曾获得骑士勋章;核心集团的第四名成员是海军顾问弗里德里希·鲁格(Friedrich Ruge)中将,他也来自斯瓦比亚。“在这个圈子里,我们坦率、坦诚地交流,”鲁格说道,“因为我们私下里信任彼此,而且我们从来都没有滥用过这种信任。”对于谁是老大,众人无可置疑,但在饭桌上,隆美尔并不是一个主宰者,他总是对其他人的谈话饶有兴趣。“他很有幽默感,”鲁格说,“即使在他成为笑柄的时候。”
鲁格47岁,是一名职业海军军官,他性格开朗,是一位好伙伴。在意大利加入隆美尔的队伍之前,他一直在法国负责海军的海防事宜。他们俩相处得很好。晚上,在回到拉罗什盖恩后,他们经常在庭院和远处的树林里散步,隆美尔会非常坦率地谈论他的想法、计划和未来。当然,隆美尔越来越笃信盟军非常有可能在诺曼底登陆;他的直觉告诉他,盟军将在塞纳河河口的任何一边登陆,即使3月的时候,西线总司令部和国防军最高统帅部都认为加来海峡才是最有可能的登陆地点。
作为一名高级指挥官,隆美尔的不同寻常之处在于,他从未在东线打过仗,但他具有与英美两国作战的经验,也知道德国的空中力量是多么脆弱;说到与势不可挡的敌方空军作战,东线的老兵就没什么经验了。“从东线调派过来的朋友无法想象他们在这里将会遇到什么”,他对老朋友弗里茨·拜尔莱因(Fritz Bayerlein)中将说。拜尔莱因曾在北非效力,现在是装甲教导师的指挥官。“我们不能把一群群狂热的士兵赶向前线,而不考虑伤亡情况,不依靠战术策略;在这里,我们面对的是利用所有天赋智慧以便运用众多技术资源的敌人……作为一名士兵,仅有勇猛和顽强是不够的,拜尔莱因。”
他的使命是击退盟军的登陆,这无疑让他恢复了自信,他下定决心应对挑战,尽管盟军无休止的空袭加剧了物资短缺和补给问题。他对赫尔穆特·朗说:“我必须依靠仅有的一点点物资,利用最适当的手段打败敌人。如果布尔什维克主义不能战胜我们,那我们一定会打败他们。”许多德国人都害怕共产主义向西方蔓延,这无疑是他们继续战斗的原因之一。隆美尔接着说:“即使到那时,当我们打败了英国和美国,我们与苏联的战争也不会结束,因为苏联拥有庞大的人力资源和原材料。也许到那时,一个团结的欧洲将会站出来与这位敌人作战。”这就是隆美尔的动机。尽管遇到了挫折、遭受了失败,尽管长期以来物资短缺,尽管盟军和苏联在物资方面拥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在1944年5月,他仍然相信这场战斗是值得打的,并且还抱有些许希望。
隆美尔确信,如果允许盟军登陆并建立一个稳固的立足点,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将功亏一篑。所以,关键是在海岸及外围与盟军作战。步兵和沿海防御工事将是第一道防线,并将借助雷区、饵雷和纳粹德国空军承诺的数千架战斗机,将盟军困在海湾。随后,驻法国的机动装甲师将协同反击。他们拥有最好的装备,全副武装,并在西线接受了最好的训练;至关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他们也是最有动力的。这些武装部队装备有半履带车、突击炮、Mk IV坦克、豹式坦克,甚至是虎式坦克——这些怪兽都装备了重型装甲和强大的高速炮。隆美尔相信,这些师的全部兵力——在西线共10个师——足以击退敌人。这将为德国赢得至关重要的时间,因为很明显,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盟军都不会试图再次进行登陆。
然而,这个方案存在一个障碍。由于盟军的空中力量非常强大,迅速调遣这些机动师进行大规模的反攻——按照隆美尔的说法,在一两天内进行——意味着,应当让这些师驻守在盟军非常有可能登陆的海岸附近。这是一场豪赌,因为尽管希特勒的总部作出了预言,但没有人确切知道登陆将在哪里发生。对隆美尔来说,这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只能赌一把。是的,赌一把,不过说实话,这场赌博还不赖。他有理有据,如果在1940年,老练的希特勒(那个打败所有赌徒的赌徒)可能也会同意。但这是在1944年,希特勒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人了。
如果隆美尔能够说服冯·伦德施泰特,那么情况可能也会有所不同。可是,这位老元帅从来都没有取得太大的战功,并且目前他更愿意规避风险。利奥·盖尔·冯·施韦彭格(Leo Geyr von Schweppenburg)将军、男爵也是如此,就在隆美尔获任B集团军群的总司令后不久,盖尔被任命为西线装甲集团的指挥官,奉命训练装甲师和协调装甲师的行动。盖尔——人们都这样称呼他——是一位有文化、获得过勋章的装甲指挥官。1930年代,他在伦敦担任武官,说着一口流利的英语,多次在东线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并且是海因茨·古德里安(Heinz Guderian)上将的门徒。从很多方面来看,古德里安都是闪电战之父,当时是德国的装甲兵总监。毫无疑问,盖尔是一位非常有能力的装甲将军,但谈到他对英国的了解,他从来都没有与英国人打过仗,必定低估了盟军空中力量的作用。他认为,装甲师可以驻守在较远的地方,并且仍然能够迅速集结,能够快速进行卓有成效的反击。
这些意见分歧很早就出现了,无论他们讨论了多少次,隆美尔和盖尔——或者冯·伦德施泰特——都不打算改变立场。隆美尔要求盖尔及其装甲师必须服从自己的命令,由他进行部署。盖尔正忙着训练装甲部队以应对空袭,并且正在进行夜间演习,他认为隆美尔的战术是错误的;他反对接受隆美尔的指挥,并让具有影响力的古德里安支持自己。
早在3月份,隆美尔就认为这场争论最终将由希特勒亲自解决。19日,希特勒召隆美尔到贝格霍夫(Berghof)——位于巴伐利亚州贝希特斯加登附近的山间府邸。元首首次阐述了自己的看法,即诺曼底和布列塔尼是最可能的登陆地点。然后在第二天,在一对一的秘密会谈中,他同意考虑让隆美尔全面掌控装甲部队。隆美尔曾公开向元首夸口说,盟军在登陆的第一天就会被直接踢回大海;他认为掌控装甲部队是他兑现承诺的大好机会。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天或几周,希特勒都没有下达正式的命令以让他指挥关键的装甲师。隆美尔继续加大游说力度。4月23日,他对约德尔说:“如果在最初的几个小时内,我们能够成功地将机械化师投入战斗,那么我相信,我们在第一天就能击退敌人在海岸发起的进攻。”
但希特勒仍然没有下令,因此,隆美尔干脆越过冯·伦德施泰特和盖尔,命令第2装甲师向阿布维尔(Abbeville)海岸进发。4月28日,愤怒的盖尔来到拉罗什盖恩,不久后,古德里安也到达了。鲁格在日记中写道:“主题:战术运用的基本问题,特别是装甲师的使用。”然而,尽管发生了分歧,鲁格仍然很享用随后的晚餐,古德里安当时看起来状态很好,没有迹象表明发生了战术分歧,对从1月起开始的抗击盟军登陆的准备工作造成了困扰。那天晚上的稍晚时候,鲁格写道:“元首之前就装甲部队给予了承诺,希望元首能够尽快作出有利于隆美尔的决定。”
然而,希望很快就破灭了。5月8日星期四,希特勒最终向西线总司令部赠送了一块可怕的软糖。隆美尔将拥有第2装甲师、第116装甲师和第21装甲师(该师是德国派驻诺曼底的唯一的机动师)的战术指挥权。德军将在法国南部成立一个新的军群,G集团军群,并将向该军群分配党卫军第2装甲师以及最近成立的第9装甲师和第11装甲师。盖尔控制4个师:党卫军第1装甲军的第1装甲师和第12装甲师、装甲教导师和党卫军第17装甲掷弹兵师。没有希特勒的同意,任何人都无权调动它们进行集中反击,即使是手下有3个师的隆美尔也不行。这是一个考虑不周的举动,意味着德军要和迅速集中兵力以及指挥的灵活性说再见了。在发布这个命令后,已经准备好豁出去、重做赌徒的希特勒让双方都落了空。他反复告诉与会者,盟军很可能在布列塔尼和诺曼底登陆,他再也不想凭直觉行事了,也不想让隆美尔凭直觉行事。实际上,这10个机动师(考虑到地雷埋设和匆忙建造的防御工事,这些师才是可能击退盟军的唯一关键)都将被派驻到远离海岸的四面八方。
隆美尔本想极力游说,以便推翻对装甲师进行的分配,但第二天(也就是5月9日),他和鲁格再次对诺曼底进行了为期两天的视察,他继续向同伴抱怨不已。他手下有两支集团军,第十五集团军和第七集团军,但他们的装备非常差,大多由素质低劣的步兵师组成,尽管也有一些不错的伞降猎兵部队,这些伞兵都是从更好的部队调派过来的。第十五集团军下辖19个师,防守范围覆盖法国北部的沿海地区和低地国家,并拥有一位非常能干且经验丰富的指挥官汉斯·冯·扎尔穆特(Hans von Salmuth)上将。然而,和许多东线指挥官一样,他的双手也沾满了鲜血,他曾协助特别行动队围捕和处决苏联犹太人。后来,他违背希特勒的意愿,带着自己的第二集团军逃出了斯大林格勒,为此,他被革职和降级,但不久后,他再次得到晋升,并获得了第十五集团军的指挥权。现在,他非常厌恶希特勒和国防军最高统帅部,很显然,他的幻想破灭了。隆美尔觉得他变得有点懒散。
第七集团军的防御范围覆盖诺曼底和布列塔尼,它有14个师,由弗里德里希·多尔曼(Friedrich Dollmann)上将指挥。多尔曼这个例子证实了隆美尔领导的指挥官和部队在技能和经验方面也是参差不齐的。虽然他是一名职业军人和炮兵,但他早年狂热崇拜希特勒和纳粹,由于对形势作出了正确判断,通过在军队中积极推动国家社会主义,他迅速获得了晋升。1940年,他担任第七集团军的指挥官,此后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大部分时间他都久坐不动,享受着大本营所在乡村的所有美食,腰围也越来越粗。他不仅胖,还很懒惰,丝毫不想学习或了解现代战争。结果,他不可救药地落伍了,成了一个非常无能的军队指挥官。
此外,驻扎在诺曼底的第84军的指挥官是埃里希·马克斯(Erich Marcks)将军,他脸蛋瘦削,戴着眼镜,就像他的外表所展现的那样有教养、有智慧,并在高级参谋工作和作战指挥方面拥有丰富的经验。他在巴巴罗萨行动中失去了一条腿,但他用决心和勇气克服了残疾,这为他博得了人们的尊重。隆美尔想让他担任第七集团军的指挥官,但希特勒坚持让多尔曼担任这个职务。当个好纳粹是有好处的。
现在,隆美尔和鲁格要去拜访马克斯,因为较之多尔曼,他更有能力提供准确、有见地的报告;实际上,隆美尔正在将多尔曼排除在圈子之外。途中,他们停下来视察塞纳河以南的海岸防御工事。除了混凝土防御工事外,在梅瑟的帮助下,隆美尔还增加了大量近海障碍物,安放在低潮线的这些障碍物一直延伸到海滩的深处。其中有钢筋四面体,还有布满地雷的圆木,以及任何船只可能撞上的杆子——其中一些杆子的顶端也埋有地雷。每个海滩都设有四道障碍带,每道都安放在不同的海滩深度。隆美尔认为盟军将在满潮时登陆,这样部队便可以借助潮水顺利冲上滩头,然后迅速离开海滩,即便如此,设在低潮线的第三和第四个障碍带也能起到阻碍作用。
当他们看着这一排障碍物时,潮水开始迅速上涨。鲁格说:“在这个海滩上,每小时上涨3米,所以我们不得不匆忙离开海滩。”在海滩上,粗粗的钢丝带和众多的雷区覆盖着海岸线,同时德军继续在内陆埋设更多的地雷,隆美尔从他的北非作战经验中了解到,此举能够有效地减缓和粉碎盟军的进攻,尤其是装甲部队的进攻,并能让装备不足的德国步兵获得更多时间进行反击。去年10月,德军在诺曼底埋下了大约200万枚地雷。现在,这个数字已经上升到了650万。隆美尔知道,这种武器是非常有效的兵力倍增器,但他和梅瑟估计,为了让海岸的保护程度达到所设想的水平,需要埋设2000万枚地雷——他们离实现这个目标还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在盟军的空袭暂停后,他们开车经过卡昂。隆美尔下令关闭多个水闸,让水越积越多,由此淹没迪沃河(River Dives)以东的大片土地以及从卡朗唐的杜沃河(River Douve)河口流出的各个河谷。这样做是为了阻止盟军的空投计划,并把试图向内陆挺进的任何盟军部队引到布满地雷和遭到封锁的道路上。在更广泛的区域内,有迹象表明抗击盟军登陆的更多工作正在进行——在空旷的田野上,德军把桩子插进地里,用铁丝串起来,以阻止滑翔机降落。
他们在卡昂附近的田野里见到了马克斯。阳光灿烂,独腿军团指挥官进行了报告。他告诉隆美尔,敌军在科唐坦半岛(Cotentin Peninsula)和奥恩河两岸进行了大量的空中侦察。空袭的目标是沿海炮兵阵地、十字路口和主要道路。援军已经到达科唐坦——第91空降步兵师正在20英里宽的范围内挖堑壕,充分利用茂密的树篱来躲避空中敌人的侦察。他相信他们能够应对盟军对半岛的东西海岸发起的任何进攻。马克斯还报告说,现在,绵延50英里的近海障碍物和17万个防止空降的桩子都已经铺设完成。
在指挥官简要汇报完瑟堡要塞,以及在埃德加·福希廷格尔(Edgar Feuchtinger)少将简要描述第21装甲师的情况后,他们继续开车前行。到达滨海隆涅(Longues-sur-Mer)后,他们在四门150毫米口径的海岸火炮旁停了下来;之后,他们沿着海岸视察了格朗康(Grandcamp)和伊西尼(Isigny)等小港口,最后在马克斯将军的大本营,也就是圣洛附近的拉莫夫城堡(Château de la Meauffe)结束了这一天。
第二天,他们又进行了更多的视察,拉罗什盖恩收到了国防军最高统帅部的消息,警告说盟军将在5月18日前后登陆。“当然,我们没有无可辩驳的文件证明,”电报上写道,“不过,最重要的关注点是诺曼底,其次是布列塔尼。”但实际上,这仍然是德军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