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字——中国文化的脊梁
从文化人类学的意义上看,语言并不是一个完全客观的符号系统,语言是人类的生命意识之流,人在语言中接受、选择传统,传统通过语言进入人的血脉肺腑化为现实的人生。语言是一条最生动、最丰富和最牢固的纽带,把世世代代的人民连接成一个伟大的、历史的、活生生的整体。
一个西方人曾言:中国不废除自己的特殊文字而采用我们的拼音文字,并非出于任何愚蠢的或顽固的保守性……中国人抛弃汉字之日,就是他们放弃自己的文化基础之时。
西方的语言观念认为人类语言有两种,一是重在表现的情感语言,一是重在认知的科学语言。情感语言多依仗言语个体的情绪、想象、直觉、心理意象,是一种更接近人的心灵的语言,一种诗的语言。而汉语言正是这样一种语言。它是我们理解中国文化、中华民族心理的根基。
从17世纪到19世纪,在欧洲,汉语言始终被认为是不合逻辑的、模糊的、孤立的和不成熟的,根本不适合作为一种通用语言。事实是否真是这样呢?
1.汉字——形音义的统一
所谓象形文字,其主要作用于人的视觉,甚至有人说中国语言是由五官“观察句子”开始的,这些句子所依据的是我们所见、所闻、所感及思考与我们所见、所闻、所感相联系的在一定区域内能够被普遍接受和广泛理解的意思。早在公元1世纪,汉字的六条形成规则(六书)就已经被伟大的编纂者许慎总结了,他非常有说服力地阐述了中国语言作为观察性语言的起源。而西方的拼音文字则作用于人的听觉。汉字是呈“空间性”的,是“场型”的,而西方的拼音文字则是“时间性”的、“线型”的。所谓线型语言是因循着因果关系和逻辑规律的陈述性的语言;而场型语言则是一种建构性的语言,是空间的、立体的,汉字义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它依赖于表象和意象的自由拼接,作用于人的直觉并顿悟出新的氛围与情致。
因此,我们说汉字既可以“声入心通”,更可以“形入心通”,既可以“听声解义”,更可以“睹形见义”。如果考虑到“听觉传递”和“视觉传递”的介质分别是声和光,而光的速度比声的速度快许多,所以语言学家黎锦熙论证说:纯粹拼音文字的阅读速度只有方块汉字的三分之一,中国人完全可以做到“一目十行”。无论如何,视觉差别为概念差别提供了最基本的基础,而形、音、义结合的系统,将更有效地保持概念性的差别,并识别以各类字根部首为基础的概念间的联系,因为它为这样的识别配置了双重设置。
2.中国语言——象征性的理性语言
说汉字起源于具体的事物是一回事,说中国语言妨碍了中国人进行抽象思维能力则是另一回事。实际上,不仅中国哲学家已经多次探讨了导致众多哲学类别的抽象的名词,如,性—名—道—德—理—气—神(人类本性—命运—客观存在—主观认识—原则—活力—本质),而且普通人也在运用抽象事物名词,如吉—凶—祸—福(好运—厄运—灾难—神佑)。事实上,就简化性、相互参照及呈现其深奥洞察力的目的而论,中国语言早已成熟到非常高的水准。
关于文字的产生,有三种说法:结绳说、八卦说、仓颉造字说。
唐代李鼎祚在《周易集解》中引《九家易》说:“古者无文字,其有约誓之事,事大大其绳,事小小其绳。结之多少,随物众寡。”后易之以书契。
早在伏羲时代,中国语言文字的象征与理性的特征就已经开始呈现。“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周易·系辞》)即包牺氏通过仰观俯察,将世界上的事物分别用八个种类来代表或作为象征,将天下万物做出八种类别的区分。至战国末期,中国已有高度发达的科技文化(古代天文学和冶炼技术),抽象思维与优秀文化的发展互为所需并本能地交融在一起。但也不必否认汉字的意象性起源易于使相应的概念返回到形象和易于审美的诗性的表达这一点。
3.关于“意在言外”
汉语的最大特性在于它的灵活性和适应性。说它比任何一种西方语言都模糊,是因为中国学者为了达到缄默、艺术或精妙的目的,宁愿放弃一种表达中间立场的名词或句子,或刻意地闪烁其词以追求“意在言外”的效果。所谓模糊,实际上更要求对词语的高度理解和领悟。汉字部首的区分方法比西方语言的区分方法要多得多,这也表明了汉语是一种高度发达的精确语言。汉语思维的辩证特征在道家和禅宗中都有奇妙而精妙的体现,造就了中国文化许多复杂而精妙的争论与推理。
事实上,汉语有不同层次的深度,每个层次的深度都与一个明确而富于情感和思想的层次相连。它可以被凝缩为简短而不明确的歧义性语言,也可以被扩展为包含明确思想及其联系的最微小细节的语言。它一方面体现为作者的审美方式,另一方面体现为本体论和宇宙论思维的逻辑方式。
最能说明汉语这种特性的便是孔子的那句著名的感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句话同时而直接地抓住了特殊现象与普遍原理的本体,是“具体的抽象化,抽象的具体化”的巧妙的配合。“川流”本是一个具体的表象,用形容它的特性的“逝者”二字表达出来,便使浩瀚的宇宙时空具有了动的含义;“永久”本是抽象的观念,用富于表现力的动词“不舍”和意象鲜明的两个名词“昼”与“夜”来衬托,那种永恒的宇宙与柔脆的自我的对立,那种直接诉诸我们的整体,灵与肉,心灵与官能的参悟便呈现出来,带给我们的是形骸俱释的陶醉和一念常醒的彻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