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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里有两个人罹患“神经性厌食症”,其中一个确实肥胖,在减肥过程中物极必反地患上了厌食症,她只要吃进些许食物,就会把手指伸进喉咙里迫使自己再呕吐出来,于是她每天的生活就简化成了两件事:吃了呕,呕了再吃。另一位跟她完全不同,倒是丝毫都不害怕肥胖,怕的是“毒”。“有毒!”这是她的口头禅之一。油条里有地沟油的毒,馒头里有增白剂的毒,猪肉里有瘦肉精的毒,鱼身上有避孕药的毒。因为感觉到处都有毒,她吃东西挑剔到刁钻之程度,已经差不多把自己饿到奄奄一息了。她的第二句口头禅是“同归于尽”。她常常半晌半晌木偶般地呆坐着,如果有谁靠近,她就会像突然睡醒过来那样没头没脑地撂出一句: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每天在她的嘴里重复无数遍,听得人抓狂,恨不得一把将她掐死。护士对她喊:开饭了!她回答:“同归于尽!”护士讲:该服药了。她依旧回答:“同归于尽!”哪怕喝口白开水她也要咕噜一句:“同归于尽!”好像喝进肚子里的不是水而是砒霜。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平常听惯了,倒也没觉得特别难忍,但是那天,我的情绪糟糕到极点,突然对她的口头禅忍无可忍,劈头盖脸地冲她嚷道:“没有人跟你同归于尽!你自己去死吧!死吧!死吧——!”
三声啸叫过后,病房里突然寂静了,如同漆黑的棺材一般。我死死地闭上眼睛,让自己尽可能平静地挨过那漆黑如墓的瞬间。我终于号叫了出来!号叫出来才晓得,我早就想要大声号叫了,无数次啊无数次,那声啸号从喉咙里涌上来,我把它镇压下去。事实证明,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那声啸号如同来自困于铁笼之中的野兽,回响在整个病区,缭绕不绝且挥之不去。好不快哉!病房里所有的人都在望着我,永远不苟言笑的“同归于尽”突然对着我笑了,然后,诡谲而又阴险地再次对着我的耳根悄声低语:“你逃不脱,大家都要同归于尽!”我晓得,不应当与疯子争吵,然而此刻我已无所顾忌,冲口喊道:“不,我不要同归于尽,我要好好活着,你去跟魔鬼同归于尽吧!”直到被关进输液室拿约束带捆绑在床上,还能听到她直着嗓子号叫: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听着她的号叫,我的精神在瞬间还是垮塌了下来。我承认,她可能道出了一个无可回避的事实,除非逆流而上,否则在劫难逃!当时代的列车已经用速度替代方向的时候,回到源头可能是唯一的出路,可是,源头在哪里呢?想到这里,我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一个病人走到我面前,惊恐地说:“可能是食管癌!”我抬起头来,死死地望着她,咬牙切齿地说:“不是食管癌,是时代癌!”
这个女人倒是既不怕肥,亦不怕毒,单只怕“癌”。通常人们都是谈癌色变,她是不谈癌就色变。如果听到有人咳嗽一声,她就会说“可能是肺癌”;若是干呕,可能是胃癌;脸色发黄,可能是肝癌。她的灵魂里心想事成地生出了“精神癌”。医生不厌其烦地告诉她,癌细胞不会无缘无故地滋生出来,让她放心大胆地吃饭睡觉过日子。不过,这对她的“恐癌症”没有半丝帮助,哪怕脸上被蚊子叮出个小小的包,她也会相信那是恶性肿瘤生发的先兆,她捂着脸上的包要求大夫对她的面部进行核磁共振检测时,大夫丢给她一把蚊子拍,让她去消灭病房里的蚊子。她绝望地举着那柄烂了两只角的塑料蚊拍,痛苦不堪地控诉医生:瞅瞅,我一个患了绝症的病人,他还让我打蚊子!还有半点人道没有了!啊?说着话,她举起那只劣质蚊拍,“啪”地朝墙壁扇去,一只蚊子即刻血肉模糊地粘在墙壁上不再动弹了。她指着那一小摊鲜红的血迹问医生:“就是它吗?”医生像成功治愈了垂死的病人那样回答:“对,它就是癌细胞!癌细胞已被你成功消灭,你可以放心大胆活下去了。”
医生这样回答,在专业上叫“顺势疗法”。天可怜见,做个精神科大夫必须如此地煞费苦心和随机应变,智商若是不够高,实在难以应付狡猾多端的疯子们。那个医生还没有来得及因一次成功治疗而流露出微笑,女病人随即发现,自己的脚后跟上不知何时隆起了一个更大的包。当她又缠着医生要求对她的脚后跟进行核磁共振检测时,医生没有吩咐她打蚊子,而是给她增加了几粒淡白色药片,用于剿杀她那盛夏的蚊蚋般猖獗的癌病臆想。
病房里的蚊子特别猖獗,把人体当免费的面包和可乐恣意享用。我闲着没事时,就拿蚊拍打蚊子,被打死的蚊子血肉模糊地横尸在雪白的墙壁上,我感觉特别有成就感,我给每只被打死的蚊子都取了名字。正当我打得乐此不疲时,女博士突然出现,阴阳怪气地问:“你也感到恐惧吧?”
“什么意思?”
“她们害怕蜘蛛,害怕病毒,害怕癌细胞,说到底都是恐惧症。人人都生活在恐惧中,你没有恐惧会以蚊子为敌?你的恐惧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可以帮你打败恐惧,把你的恐惧像蚊子一样拍死在墙上。”
“然后呢?”
“你就可以无忧无虑地活在这个危机四伏的世界上了。”
我很认真地说:“我的恐惧很深,恐怕你无能为力。”
“不,所有的恐惧都像蚊子一样脆弱,你只要告诉我,我就能把它拍死!”
“别的呢,我倒是都不恐惧,在这个世界上,我唯独只恐惧一件事情。”
“什么?”
“死。”我很认真地说。
女博士望着墙壁,缄口不语。我故意激将:“拍啊你!请你把死亡像蚊子一样拍死在墙上吧!我是真的害怕死亡。”我说的是实话。自从我目睹我二十二岁的婆家弟媳和二十三岁的婆家小姑突然死亡以后,死亡的恐惧一刻都不曾远离过我,我无时无刻不看到死神的狞笑。
“我不能拍。”
“为什么?”
“你所恐惧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我怎么能把不存在的东西拍死呢?”
“你是说死亡根本就不存在?”
“死亡存在的时候,你不在;你存在的时候,死亡不在。你和死亡永远不可能迎面相遇,你永远不可能听到你自己的死亡讯息,所以,你不会死。”
“你没有死过,怎么知道死者不知道自己死了呢?我听说,在死亡来临的那一刻,灵魂从身体里面脱窍而出,如同轻烟一样袅袅升起,可以在半空中清楚地看到亲人们悲伤的哭泣。”
“这足以证明,死亡根本不存在,不然,是谁在目睹亲人们悲伤的哭泣呢?”
“能目睹到亲人在哭泣,那恰好说明,死亡确实存在,不然,亲人们为什么要哭泣呢?”
“既然能看到亲人的哭泣,就证明了死者依然存在。”
我被绕晕了,正在不知所措时,忽然看到头顶面纱的害羞症女孩走了过来,于是急忙转身逃开了。自从住进精神病院,“害羞症”女孩的状况倒是得到了某种程度的抑制。病房里没有随处可见的镜子,这使她较少被强迫暗示,不过,对她而言,“眼睛”是更加可怕的镜子。玻璃镜子好歹不会嘲笑她,“眼睛镜子”把嘲笑和讥讽清晰映现出来,只要被谁多看一眼,她就会如遭弹击。在病房这样狭小拥挤的集体场所,不和别人的眼睛遭遇几无可能,于是,她绝大部分时间都要蒙着那块她从外面带进来、令其父母忧心如焚的黄面纱,像阿拉伯女人那样,把自己严严实实地遮掩起来,从而创造性地给自己开辟了面纱掩盖之下的私密空间。住在精神病院的封闭病房里就是这点最无奈:没有半寸私人空间,二十四小时暴露在眼睛们的疯狂注视之下,哪怕夜里睡着了,也要被摄像头监控着,这种排斥个人私密空间的集体生活对我而言比药物还要可怕。看到女孩固执己见地把自己躲藏在面纱后面,我心里十分羡慕。
“现在,你相信了吧?”女博士问我。
“相信什么?”
“人是不会死的,只是转换了生命形式而已。能量是守恒的。”
“这倒是真的。”
“你能保证自己下一世还能投生成人身吗?如果让你选择,你下一世预备投生成什么?我打算做一棵菩提树。”
“那你为什么要做树呢?”
“树无知无觉,没有痛苦。”
“也就是说,作为人,你深感痛苦啦?”
女博士嘴硬地说:“为什么要排斥痛苦呢?痛苦就像火焰,使灵魂淬火成钢。”
“既然如此,你下辈子为什么要选择做没有痛苦的树呢?”
“这么给你说吧,在生生世世的轮回中,你我什么都做过:做过树,做过动物,也做过人。我选择做树是想让自己歇歇,然后,打起精神再做人。说实话,做人的确很累很痛苦,不过,你不觉得,做人很有意思吗?”女博士说完,朗诵道:“伏请世尊为证明,五浊恶世誓先入。”
这时尊贵的总统夫人走过来说:“都一样!”
我一愣,莫名其妙地问:“什么都一样?”
总统夫人轻轻吐出来两个字:“特迪。”
千真万确,“总统先生”,也就是那只名叫特迪的狗还活着。据夫人亲口讲述:发现特迪失踪以后,她付了重金委托私人侦探帮忙,一定要活着见狗,死了见皮。私人侦探发现,特迪走失后,被一个名叫刘伊秋的女人收养。夫人心急火燎地找上门去,那女人死活不肯还狗,让她拿出证据来证明自己是特迪的主人。狗脸上不曾写名字,狗身上也不曾植入芯片,她无可奈何。失去特迪以后她感觉自己活着已毫无意义,既然失而复得,她岂肯轻易放弃?从来不肯开口求人的她,找到做副市长的同学,要副市长帮她索狗。
副市长是她认识的最高官员,虽深感荒唐,却也不便使用行政手段粗暴地干预狗事,那个刘伊秋又软硬不吃。最后,副市长想出了个折中的策略:像情敌决斗那样,命人把狗牵到广场上,两个女人分站两端,把狗放在与两个女人等距的中间位置,让两个女人同时唤它,它跟谁走,就归谁所有。那一天广场上的围观者人山人海,记者们也闻风而动。事关人狗至情,作为新闻,此等猛料不可多得。事实上,特迪认出了夫人,甚至像以前那样,跑到她身边,伸出舌头温柔而又动情地舔了舔她的手。夫人泣不成声,蹲下身子正要跟它热烈拥抱时,特迪转过身去,义无反顾地跟着那个女人走了。她这才明白,特迪的亲热只是最后的告别,它早已心意别属。自己竟被一只狗背叛和抛弃,这让她情何以堪啊!对她而言,被抛弃事件并非首度发生,在特迪以前,有五个男人抛弃过她。
“五个啊!可入吉尼斯纪录了。”总统夫人痛心疾首地伸出五个手指道,“我捧出自己的心倾情倾意地爱了五次,被抛弃了五次。男人的名字就叫抛弃!”
正是被男人抛弃过五次以后,她爱上了特迪,从此与男人绝缘。“狗比男人好。狗身上有浓密柔软的狗毛,那是上帝创造的天然毛毯。你知道人们为什么爱狗吗?狗是热的!这个世界太寒冷了,上帝便创造了会跑的狗毛毯,让女人把它抱在怀里取暖。”夫人伸出舌头来,温情脉脉地舔了舔怀里抱的绒毛玩具狗,“寒冬腊月里,整个世界滴水成冰,你把狗搂在怀里,还会感到寒冷吗?每个女人都需要一条这样的毛毯来裹住自己的心。谁能想得到呢?特迪也跟男人一个德行!奇耻大辱啊!”夫人慨叹。
特迪的抛弃行为终结了她被抛弃的命运,此后,她再也不准许自己被任何人抛弃了。她打破诺言,花枝招展地又开始与男人交往,以闪电般的速度与一位很体面的男士约定了婚期,殚精竭虑地为自己安排了一个盛大到夸张的婚礼,还特意邀请副市长同学做主婚人。当备受瞩目的婚礼进行至高潮时分,主婚人依照常规程序,礼节性地询问她是否愿意嫁给新郎时,她斩钉截铁地吐出了三个字:“不愿意!”然后,从容不迫地走出婚礼殿堂,让新郎、主婚人和全体来宾瞠目结舌地愣怔在现场,直到她优雅的身影确凿无疑地消失在礼堂门外,人们才明白,大家伙集体被抛弃了。
就是抛弃。这场婚礼的名字就叫作“抛弃”!她费尽心机地举行这场婚礼的目的就是为了抛弃。她用她那花团锦簇般盛大到隆重的抛弃行为,为自己的被抛弃命运实施了最有力的反戈一击,之后,她几个月闭门不出。当她再度出现的时候,依然身披婚纱、胸佩红花,像华丽的新娘那样,从一家豪华酒店出来,再走进另一家,温文尔雅地询问大堂经理:“请问您见过我的新郎没有?”当别人询问谁是她的新郎时,她回答:“总统先生。”于是,她得到了“总统夫人”的雅号。哪怕住进精神病院的封闭病房,夫人还是痴心妄想地等待着自己的总统先生。
不过,她的等待注定了毫无结果的悲剧,那位新郎在婚礼结束以后就羞愤地结束了生命。当她残忍地报复了无辜者以后,命运也对她实施了更加决绝的报复:得知新郎自杀的当天,她的精神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