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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嫉妒害羞症女孩拥有的面纱。那面纱妙不可言:她躲在里面能看得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她。面纱是由她自己特制而成,又宽又大,能够自上而下像麻袋一样遮住她的大半个身子,她站在你面前,你也只能看到她的小腿和两只脚,她在病房里走起路来如同一只巨大的蘑菇在无声地移动。那块巨幅面纱呈粉黄色,她便被大家唤作“黄蘑菇”。她除了害怕镜子,还害怕相机和类若相机的所有玩意儿,尤其是手机。她把手机叫“手枪”,把所有被拍摄下的图像都视作“鬼魂”。据她解释,被相机瞄准一次,人就死了一回,那咔嚓的快门声恰如扣动手枪扳机的声音,“咔嚓”,子弹出膛,被拍摄者应声而亡,那被摄取在镜头里的图像就是横陈的“灵魂尸体”。可以肯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再回到照片里被定格的瞬间了,照片的存在印证了一个事实:瞬间即是永恒,永恒即是瞬间。黄蘑菇不想躺枪,便只能面纱裹身。但是,“眼睛武器”却躲不开。对她而言,人的“眼睛”比任何最尖端的武器都更可怕,人的“眼睛相机”不仅摄取人的魂魄,还会吞噬和毒化人的灵魂,如同眼镜蛇的毒腺。每当被某人的眼睛猎获时,她就会发出骇人的惊叫声,面纱成为她须臾不可或缺的庇护伞。
“难道你从没有面对别人扯下面纱的时候吗?”我问她。
“有。前提条件是,对方处于全盲状态。”
住进精神病院以前,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是盲人按摩所,面对双目失明者,她可以放心大胆地除掉面纱,与他们毫无顾忌地当面交谈。“哪怕近在咫尺,彼此能够感觉到对方的呼吸,他们也看不到我。即使双手触摸到我的肌肤上,他们也对我视而不见!我喜欢这些没有眼睛的人。为了躲开眼睛的枪口,天晓得我花费了多少心机!到处都是眼睛啊,有人的地方就有眼枪。既能与人当面交流,又能避开眼枪的扫射,这几乎不可能,直到我无意之间走进盲人按摩所。那个没有眼枪的地方对我而言就是天堂。”
提到盲人按摩所,黄蘑菇会滔滔不绝,还会忍不住笑出声来:“哈哈,世界上居然有这么有趣的地方!感到抓狂时,我就去做按摩。按摩,并非我身体的需要,我真正需要的是与人近距离接触。不,是零距离接触。接触是什么?就是亲近啊!哪怕说上一火车话,都不如拿手指尖碰触一下你的头发梢。你晓得,为了躲避眼睛,我总是想方设法与人隔绝开来,这种隔绝让我加倍渴望与人亲近。亲近?晓得啦?我渴望亲近。非常非常渴望。”
“你说的亲近是什么意思?”
“我从我妈的眼睛里看到的也尽是冷漠,叫人不寒而栗。你拉过你妈的手吗?”
我很遗憾地如实回答:“几乎没有。”
“你是从你妈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为什么你连你妈的手都没拉过呢?”
我望着她,无言以对,她提出的是一个相当致命的问题。她又问:“那你跟谁最亲近?我是说身体的亲近。谁?是你丈夫吗?”
我尴尬地摇摇头,感觉更加无言以对,竟然像女博士一样,在心里下意识地背诵起诗来:“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黄蘑菇继续问:“你难道从来都不亲近任何人吗?”
“不。只要回到家里,我就会跟我的猫和狗黏在一起,能不分开就不分开。”
黄蘑菇哈哈大笑起来,突然问:“你知道为什么街上的宠物店越来越多吗?因为人类已经丧失了跟同类亲近的能力。”
“你为什么偏偏喜欢盲人呢?”
“盲人关闭眼睛,用两只手直接跟人亲近,这太奇妙了!上帝没有给手指设计眼睛和嘴巴,手指却会说出世界上最动听的语言,还会在人的身体上无声地吟诗唱歌!只有在那个黑暗的世界里,我才会真正开心。”
对黄蘑菇而言,暴露出面孔比私处走光还要可怕,脸才是她真正的“私处”,是她的灵魂写真图。除去面纱,无异于灵魂当众全裸。然而,就像最深藏不露的隐身者渴望现身、洁癖患者嗜洁如命一样,她又无时无刻不渴望能无所顾忌地摘掉面纱,仿若赤身裸体直接跳进湖泊里尽兴畅游。既摘掉面纱,同时又不暴露自己,还能旁若无人地畅享与同类零距离亲近的酣畅,除了面对盲人,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你知道按摩是什么吗?让身体与身体直接对话。”黄蘑菇说。
“看来动物们不会使用语言并非缺憾。”我道。
“语言是沟通的最大障碍。”
“这么说,眼睛也是障碍了?”
“当然。盲人用手指推拿我的身体时,我的身体就会像凤凰琴一样,唱起如泣如诉的歌曲来。按摩就是,让害羞的灵魂在黑暗中尽情尽兴地跳舞和歌唱。”
“你特别喜欢黑暗。”
“灵魂是害羞的,像雪白的鸽子,它躲在身体里,谁都看不到它。你不觉得黑暗很有意思吗?美国有一种专门的暗餐店,里面一团漆黑,前去就餐的人从点餐到用餐和结账,始终不见一丝亮光。两个人坐在对面吃饭,谁都看不到谁,有趣吧?”
“的确很别致。能看到不是更好吗?”
“不,眼睛会制造打扰,眼睛还会非常严重地误导。灵魂在黑暗中才会无拘无束地完美呈现,像吉卜赛女郎那样狂野不羁。灵魂是什么?光啊!没有黑暗做背景,光怎么可能闪耀呢?”
黄蘑菇的话使我想到了几句古语: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驰骋田猎使人心发狂。这姑娘是真的喜欢黑暗,她后来甚至跟一个盲人小伙谈起了恋爱,死活要嫁给盲人。
“谈恋爱的时候你也戴着面纱吗?”我故意问她。
“跟盲人谈恋爱是天底下最称心如意的事情。谁都难以想象那种妙趣。盲人全靠想象活着,他愈爱你,就把你想象得愈美,这种想象永远不会破灭。面对那双比黑夜还要黑暗的眼睛,你不再害怕时间。时间制造的衰老是女人终生的死敌,女人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心血与时间殊死搏斗。面对盲人,你却可以一劳永逸地立于不败之地,你成了暗夜里永不凋谢的玫瑰,到八十岁还会在爱人的心里昂然怒放。”姑娘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你相信吗?女人只有在盲人的世界里才能彻底解放,获得大自在,否则,活到死累到死,到八十岁还想对自己千刀万剐、脱胎换骨,为什么?老死以后躺进棺材里还想做大美女。美给谁看?男人!女人的每一个细胞都恨不得变成鲜红的嘴巴对着男人呼唤:爱我吧!女人终生为美所累,变作鬼都不得解脱。”
“你其实很美,我看到过你的脸!”我说的是实话。
“那又怎样?女人的美就像皮夹子里的钱,终归要被时间偷光,变成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你比谁都在意美,就像有钱人怕贼惦记一样,你害怕时间偷去你的美。你不是害羞症,你是恐老症。你怕老甚于怕死!你是脸的奴隶,标准地道的脸奴!”
“不,全世界女人都是脸奴,唯独我不是,我用面纱把时间遮挡住,时间就不能再掳掠我了。时间是最大的贼。”
我故意道:“时间那偷儿有特异功能,隔着面纱也能偷你,这是注定的,你一定会被偷光,由大美女变成老太婆,如果你活得足够长的话。”
“不怕,时间那贼能偷去挂在脸上的,偷不去藏在心里的。再说了,就算被偷成穷光蛋,又有什么可怕?盲人的眼睛不吃饭。”
“盲人的眼睛不吃饭?好玩儿!那,谁的眼睛会吃饭呢?”我故意逗她。我感觉,每个疯子都是哲学家,与疯子聊天其乐无穷。
“眼睛比嘴巴贪吃。嘴巴最多吃满一只胃,眼睛却是两个无底洞,吃多少都不够,女人再怎么千刀万剐地折腾,都喂不饱男人的两只眼。”
“你的眼睛吃饭吗?”我问。
“男人的眼睛女人的心,都是吃不饱的贼天坑,女人脸穷心里就饿,拿什么都喂不饱。”
我反驳道:“女人脸富心里才饿呢!把上天给女人的那点皮相财富悉数挂到脸上,男人顺手摘去,根本不可能再往你心里撩,女人二十五岁就开始变老,花期比玫瑰还短。”
“心吃得深而宽,眼吃得窄又浅,眼比心挑食难侍候,总在寻吃的,饿死鬼一样;心有的吃,到处都是现成的资粮,掐着尖儿都吃不完。再说了,女人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美喂给男人吃呢?除了取悦男人,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就找不到别的事情好做了?”
“还真让你说着了。对绝大部分女人来说,男人就是她终生为之奋斗的事业。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对于男人而言,女人至多不过是床上用品而已。”
我不无恶毒地对她说:“我家楼下就有一个女人嫁给了盲人按摩师,不过,那女人依然每天变着法子打扮自己,她比她的盲人丈夫年长十二岁,她丈夫年轻英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