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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们日夜厮磨,难免龃龉,患有偷窃癖的吴芳乐此不疲地在病房里连续行窃,弄得病房里鸡犬不宁。吴芳作案的时间多在深夜,夜间是病房最为安静的时候,在药物的作用下,患者们个个都被深度致眠,吴芳却是个特例,镇静药对她几乎不起作用。生命的个体差异性在精神病患者身上彰显得淋漓尽致,无论从生理机能还是灵魂层面而论,总会有一些人旁逸斜出于群体之外。比如吴芳,一到夜里,她就会如同注了鸡血般双目炯炯,伺机而动。许多患者都有自己特别心爱的器重之物,要么是纪念品,要么是信物或吉祥宝贝:一张小照,甚或是一缕头发,都可能成为患者的“护身符”。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分文不值,对患者本人却是性命攸关。有名患者脖子上挂着一只拇指般大的小葫芦,二十四小时不离身,据她说那葫芦里装着“法气”,是她心爱的男人吐进去的。有那口法气在,她平安无事,失了那口法气,她就会失魂落魄。因丢失了小葫芦,她闹腾了整整七天,把她的主治大夫都险些折磨疯,万般无奈,院方出面协调,并事先预备好一模一样的小葫芦,煞有介事地把那个早已抛弃她的浑蛋男人请进病房,让他当着女病人的面往葫芦里吐了一口“法气”后,重新挂到她的脖子上,病房里才算暂时恢复了秩序。那只装了法气的宝葫芦就是被吴芳偷去的。
通常情况下,吴芳偷了东西以后,只是把所偷物品藏匿起来,不会毁弃,对她而言,乐趣好像只在于偷窃行为本身,至于所偷物品价值几许她全然不加理会。尽管病房里到处装着监控器,想捉住吴芳那只行窃的手却十分艰难。吴芳的主治大夫李铭是个在专业上颇具探索精神的年轻人,他专门拿出时间,白天守在病房蹲点,夜里不眨眼地守在监控室里盯着摄像头,吴芳还是成功偷窃了钟情妄想症患者王晓萌随身携带的一帧小照。丢了照片以后,王晓萌不可避免地躁狂起来,又号又骂,寻死觅活。在没能够对照片的魔力袪魅以前,只能顺势而为,帮她找出那帧比生命还紧要的照片。照片上的那个人,使我无数次地心生疑惑,我忍不住问女博士:“为什么一个在任何方面都既普通又平庸的男人,会对某个女人产生如此巨大的魔力,这到底是为什么呢?实在太荒唐了!”
“什么叫爱情,爱情是什么玩意,这就是也!”女博士阴阳怪气地回答。
“如果这就是传说中所谓的爱情,那爱情就应该立即去见鬼!家里养的宠物,一旦做了绝育手术,终生都不必再受爱情的折磨了,足见所谓爱情,不过是一种以生理机制为基础的精神病毒,没有那么浪漫和神圣,医生应该像切除盲肠那样,拿手术刀切除爱情生发腺。”
“当真切除了,人活着该多么乏味啊。人生百年,若不弄点爱情之类的盐巴做调味品,怎么挨?”
“王晓萌爱的那个男人算个什么玩意儿呢?一个小混混,怎么也成了爱情男主角?”
“一只蟑螂都可能成为爱情主角,这就是爱情的伟大之处。”
“对一只蟑螂也能爱得要死不活,这恰恰证明了爱情本身的盲目性和可笑性。”
“你肯定也铭心刻骨地爱过某一个男人吧?那男人有什么奇特之处,以至可以担当起爱情男主的角色呢?”
“莫非你对爱情彻底免疫了?”
“别废话,还是帮王晓萌找照片吧,不然会出人命。爱情不当紧,人命却关天。”
由于吴芳是个惯偷,王晓萌丢了致命小照以后,大家认定作案者非她莫属,护士和大夫轮番上阵,软硬兼施外加威胁利诱,请求她把照片拿出来。她宁死不肯承认偷窃行为,李铭大夫只好发动大家集体寻找丢失的照片。大家手忙脚乱地像掘金一般到处翻寻,搞得人仰马翻,唯独吴芳悠然自得地冷眼作壁上观。病房里乱成一团糟的时候,女博士冷笑着悄悄对我说:“其实,吴芳最得意的就是这人仰马翻的效果。”
“吃饱了无聊,总得找点事情闹闹嘛。”我调侃道。
“不然,大家怎么可能关注到她呢?”
“被关注,真有如此重要吗?”
“一个人若是长期得不到任何关注,就像庄稼得不到阳光照耀一样,会慢慢枯萎。”
“被谁关注?”
“被这个世界。”
“能被世界看见的,充其量会有几个人?难道其余绝大部分的籍籍无名者都要枯萎而死吗?”
“被关注就会产生重要人物的感觉,谁不想成为重要人物?”
“死亡来临的时候,名垂青史也好,籍籍无名也罢,终究都是一场空。多少叱咤风云的重要人物都死了,地球不是照样转?对地球而言,无论多么重要的人物都是蚂蚁一枚,真正的高人恰恰多是隐居者,他们根本无须关注。”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现在就结束你那蚂蚁般的生命呢?莫非你是隐居的高人?”
“蚂蚁有蚂蚁存在的乐趣。”
“那你说,蚂蚁的存在有什么意义呢?”
“别意义绑架好不好?凡事都要探寻意义是人的臭毛病!那你说,吴芳这么偷来偷去有什么意义?”
“她偷窃行为背后潜藏的深层动机,是畸形的被关注欲。”
为了表示对女博士的高谈阔论不屑一顾,我故意闭上眼睛保持沉默,心里暗想:如我这般平庸如蚂蚁的一个人,活着有意义吗?对我妈而言,绝对有。在那一瞬间里,我突然特别想念我妈,心想,等出去以后,我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她,并鼓足勇气拉住她的手好好抚摸一番。想到这里,我转过身来正对着女博士,涨红了脸对她说:“尽管卑微如蚂蚁,可是,在上帝召唤我以前,我决不会主动退出人生,我要活着品尝我妈做的香椿菜!”
“为了品享妈妈的香椿菜而活着,好,有意义!”
女博士从鼻孔里冷笑了两声,走开了。我对自己说,哪怕像空气一样活着,我也要好好呼吸。想到这里,我突然怔住了:空气的存在感低到可以被忽略不计,然而,离开空气几分钟,人就没命了,这世界上还有比空气更伟大的存在吗?可是,它却如同完全不存在一样,在而不在,不在而在。空气需要像吴芳这样费尽心机地博取存在感和关注度吗?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