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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吴芳像获得了奥斯卡金像奖的女明星一样在病区里穿梭,还不时拿腔作势地摆“范儿”给人看,我厌恶地对女博士说:“不出意外的话,这个很可能平庸至死又至死不甘平庸的女孩,将至死都难以治愈自己的偷窃癖,除非她被命运意外青睐,当真出人头地成为众人注目的人物。”
女博士冷冷地说:“你以为你比她高明?你不是也在千方百计地证明你的独特吗?”
我一愣,气急败坏地回击她道:“你倒是不用证明,你天生就是孤本绝版的独特存在!”
“还真叫你说对了。你能找出第二个我来吗?”
“像你这般自负之人,还真不多见,能在这里遇到你,真是天大的荣幸。”
“彼此彼此,幸会幸会。”女博士讽刺完了,又摆出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孤本绝版,每个人都是。”见我一头雾水,又补充道,“众生平等,凡圣无二,凡圣只在一念间,每个人天生都既平凡又伟大,既普通又独特,你相信吗?你当真独一无二!”说完,女博士又开始背诗:“每个人都是广袤陆地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土,欧洲就缩小……”
我打断她道:“我不想知道丧钟为谁而鸣,别给我整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我晕!”然后就走开了。她就像危险的黑洞,靠近即是毁灭,却又有一种巨大的磁力在吸引着我飞蛾扑火般地靠近她。
与偷窃癖相比,对付黄蘑菇的“害羞症”更加棘手。自从面纱遭遇过被偷窃的经历,她晚上睡觉都要将其抱在被窝里。望着移动在病房里的这只巨大的“蘑菇蜗牛”,许多时候我都恨不得冲上前去,一把扯下那块该死的面纱,拿脚把它踩成稀巴烂的抹布,没有人知道,我对那袭面纱有多么地羡慕嫉妒恨。
黄蘑菇的主治医师年轻帅气,毕业于名校,博士学位,他撰写的论文不断发表在国内外权威刊物上,他那张贴在病区墙壁上的医生简历傲娇四方,面对女孩头上的那块薄薄的面纱,他却如同黔之驴一般束手无策。他是女孩的第三任主治大夫,前两任包括一位威名远扬的老教授,皆被那块面纱折磨到几近疯狂,继而无可奈何地选择了激流勇退。其中一位大夫不甘心失败,曾把那块面纱以暴力方式强行拽下来带出病房,期望采用这种强迫性的“逆势疗法”治愈她,结果,黄蘑菇把白色的床单披在身上,躲在里面险些把自己的舌头咬断,幸亏护士及时发现才没有酿成更严重的医疗事故。从此,大夫们轻易不敢再对任何患者采取过激疗法了,担心出现极端的意外事件。虽然住在封闭病房的患者们想要找到自杀工具非常困难,甚至为了严防上吊,连洗脸的毛巾都被护士撕成手帕那样的小方块,却不能撬掉患者的牙齿。咬舌事件发生以后,没有谁愿意再做黄蘑菇的主治大夫,黄蘑菇成了令医院极其头疼的棘手难题,直到博士大夫自告奋勇地接管了黄蘑菇。
黄蘑菇头上的那块薄纱几乎成了医院的耻辱性标志,院长本人都忍不住感到汗颜,恨不得亲手把它扯下来。可怜的博士年轻气盛,也不知自己是否手握金刚钻,就贸然揽下了棘手的瓷器活,他的失败像旗帜一般被众目睽睽地顶在脑袋上,那面纱存在一天,失败的屈辱便笼罩他一天。这位傻博士也算煞费苦心,每天查房时都要不厌其烦地反复夸赞女孩的“勇敢”,进而像新郎官心急火燎地想要揭下新娘的红盖头那样,期待着美丽的姑娘能够勇敢地摘下面纱。然而,任凭他口吐莲花,姑娘就是不摘面纱。她像顽皮的孩子一样乐此不疲地跟博士玩着捉迷藏游戏,可怜的博士越来越抓狂,查房时他常常呆痴地盯着那块像乌云一样笼罩在姑娘头顶的面纱,半天都不言语,他脸上的绝望和痛楚越来越掩饰不住。看着博士大夫黔驴技穷的痛苦模样,女博士开心得乐不可支,我讽刺她:“看来,幸灾乐祸这种低级趣味在高端人士身上也不大容易克服。”
“不。我是为爱情而感动。这是迄今为止,我在病区看到的最为动人的爱情故事。”
“我倒是没有看出任何爱情的端倪来。”
“当事人也没有看出来。”
“自己心里生出了爱情,自己竟然不知道?”
“真正致命的爱情,总是旁观者最先察觉。”
“博士大夫久经沙场,不可能轻易沦陷。”
女博士摇摇头:“但愿可怜的博士永远不要摘下那块面纱。”
我忽然记起女博士此前说的话:男人不能看到黄蘑菇那张掩藏在面纱之下的脸,谁看到,谁遭殃。之后,我就不忍心再看博士大夫的脸了。那张脸已经出离艰深的痛苦,呈现出视死如归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