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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见到黄蘑菇是在两年以后,她已做了街头摆摊卖袜子的小贩。那时我正一腔热血地要做心理治疗师,整天像个特务一样,对曾经的病友们明察暗访、跟踪循迹,希望从这些鲜活的案例中汲取心理治疗的精髓,并幻想着自己成为治疗灵魂的名医。遗憾的是,许多病人出院以后就销声匿迹了,并不好找,能找到黄蘑菇是个奇迹。她气色不错,精神状态也很好,不过,始终没有嫁人,而且声称此生不打算出嫁。
“博士死了,我嫁谁呢?”
当我询问她不嫁的缘由时,她睁大眼睛反问,仿佛我是白痴。
“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博士大夫的?”我问。
她笑了,邀我闲时到她家做客。她独居在一套四十来平方米的小房子里,很愿意跟我聊聊自己的“疯人院恋情”。据她坦言,她在精神病院第一眼看到博士就爱上了他。在医院里她是个被大夫们抛弃的患者,就像没人肯要的皮球那样,她从一个大夫那里被踢到另一个大夫那里,没有哪个大夫愿意再做她的主治医生接管她。在封闭病房里,每个患者都有自己的主治大夫,患者们就像无父无母的灵魂孤儿,所属的主治大夫就是其“认养者”,别的患者都有大夫“认养”,只有她被抛来踢去,这给她造成深不可测的伤害:“我连一棵树都不如啊!那院里的树都有人认养,我却是没人肯要的垃圾!”
为了掩饰被遗弃的屈辱和痛苦,黄蘑菇只好把自己更深地躲藏在面纱后面,从小到大,她从来不曾肯定和接受过自己,表面上,她不能接受的是自己略显肥胖的外形,实质上她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自己作为女性存在的最私密的阴部。“你不觉得那个东西很丑陋吗?”黄蘑菇问我。不过,真正惊到我的是她屋里赫然触目的男性阳具造型。她把那些澎湃昂扬的塑胶阳物挂在墙上做装饰,实在比挂一件骷髅头还要匪夷所思。“我感觉,女性的阴部是世界上最丑陋、最恶心和最肮脏的,我不能原谅上帝把女人的性器官造得那般不堪入目,令我不堪忍受的还有每月必至的例假,这使我对女阴更加恶心到呕吐。每个月来例假那几天,我都会寻找各种借口躲起来,不跟任何人尤其是男人近距离接触。我感觉那时的自己比猪猡还要肮脏,只要靠近半步,男人就会嗅到我身上令人掩鼻的血腥气息。我处过几任男友,却不曾跟任何一个发生过实质性的身体关系,不是我严守贞操,而是我耻于暴露自己。”
私处的存在对她而言就是一道永不弥合的伤痕,她认定,那是上帝烙在女人生命里与生俱来的天殇,一旦意识到自己是女人,女人就不可遏阻地开始流血了:“女人带伤而来,又携伤而去,在最好的年华里,无可救药地血流如注,这就是生而为女人的宿命。”
黄蘑菇还在娘胎里的时候,爹妈都认定她是个生着小鸡鸡的男孩,医院的B超也探明她是男孩,不料她爬出娘肚子的时候,身上却没有那个提前预告的小鸡鸡。父母无法掩饰失望和沮丧,为了保住颜面,对外谎称生下的是个男娃,之后带着她搬家。她是父母生下的第七个女孩,父母对他们创造的“七仙女奇迹”甚为沮丧,他们想葫芦娃想疯了,她自小就被父母依照自己的意愿装扮成男孩:留男孩发型、穿男孩衣服,玩手枪之类的男孩玩具,她也深信自己是男孩。但她发现,自己唯独缺少男孩那个小鸡鸡:“我恨死了那道标示女人性别特征的伤痕,感觉它丑陋,不体面,无法容忍。你说,好端端的女人,怎么会生出这般丑陋的伤痕来呢?”
她不能理解造物者的用心,同时又感到愤愤不平。相比之下,男人那个东西就要漂亮许多。她崇拜男人那个阳物,崇拜到嫉妒。愈崇拜男人的阳物,她愈不能接受自己。
“住进精神病院以前,你确实有过恋爱经历吗?”我问。
“怎么可能没有呢?我不断地恋爱,又不断地分手,我内心越爱慕男人,越不敢在男人面前暴露自己的伤痕,我相信,让自己倾心爱慕的男人目睹自己烂疮疤一般令人恐怖的私处,就会毁坏我作为女人的形象,男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爱我,因为害怕失去爱情,哪怕是死,我也没有勇气对心爱的男人袒露自己。”
她虽做过许多次整容手术,事实上,那对她而言都是治标不治本的枉然,她真正想整容的是下体:“我绝望地发现,再怎么整来整去,那个地方都不可能真正改变。越绝望,我越羡慕男人那个物件,我常常在网上搜索男人那个东西来观赏,愈看愈羡慕。在我看来,男人那玩意儿特别漂亮,像报晓的公鸡一般,气宇轩昂、威武雄壮,这世界上我第一崇拜的就是男人的阳物,除了挂在墙上我最爱的那几件,在我的闺房里,还放着许多件模拟阳具造型,都是我最喜欢的收藏。”
“你的家人和朋友看到过那些收藏品吗?”
“爸妈发现我的收藏品以后愤怒到捶胸顿足,以为我堕落到不可救药,恨不得一棍子把我直接打死。你相信吗?直到被博士发疯地压在身下的时候,我还是货真价实的原装女儿身。博士如果活着,可以为我做证。”
“不用博士做证,我完全相信。”
“如果你不能接受自己的身体,又怎么能够真正接纳男人呢?真不晓得,在此之前,你是怎么跟男人谈恋爱的。”
“说实话,每当我倾心爱慕的男人要靠近我时,我就会下意识地退缩。他们越逼近我,我就会越找借口躲避。我好像是给自己设定了一条无形的界线,画地为牢,死死把自己圈定在里面,没有哪个男人能真正闯过那条线。刚开始恋爱时一切正常,只要进入实质性阶段,距离我愈近,就会愈发现我的不可接近。每个试图得到我的男人最终都会气馁地掉头,弃我而去。”
“男人掉头跑掉以后,你是什么感觉呢?”
“绝望到要死。”
“是你的躲避把男人赶跑的,你怎么又绝望到要死呢?”
“我心里并不想让男人跑掉。”
“近又近不得,远又远不得,你到底想让男人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
“你其实希望能有一个男人,像猎豹那样对你完成一次最坚决和最彻底的进攻。”
“从来没有一个男人这样做。”
“他们的浅尝辄止让你十分失望,你认定,是你自己魅力不够,他们才弃你而去的是吗?”
“如果他们当真喜欢我,就不会掉头走掉。”
“男人走掉以后,你就会更加自我否定和自我退缩!”
事实上,接近过她的男人没有一个知道,她之所以躲避和退缩,乃是因为她的胆怯和恐惧。她几乎用美容医院的手术刀把自己身上除那个部位之外的地方都重新翻修过一遍,还是没有力量让自己迎着男人袒露出自己的“疮疤”:“曾经有段时间,我甚至考虑想做变性手术。我幻想着,手术可以使我如愿以偿,骄傲地拥有一枚昂首挺胸的阳具,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躲避了。”
“为什么最终放弃了变性手术?”
“费用太高。主要是,我下不了那么大的决心。”
很显然,自我否定和自我放弃、被否定和被放弃,这才是黄蘑菇根深蒂固的病源。博士大夫冒着种种压力,在谁都不肯要她的时候主动接纳她,使她在沉沦中看到了一缕希望的曙光,她对博士心生好感,当然不足为奇。然而,像既往那样,她对男人愈爱,便愈退缩,她无力打破这个长期形成的恶性模式。
当博士大夫决绝地扯下她的面纱,不容商量地把自己的阳具像旗帜一般插进她女性的“天殇”之时,她的整个生命都被这个男人瞬息之间彻底占领了。就在那一刻,她终于接受了自己作为女人的事实,博士拿自己的生命治愈了她,她的生命里也只盛得下博士这一个男人。
如同千年的铁树,她终生只绽放过一次女人花,这女人花只绽放给她生命里唯一的男人。这个男人没有放弃她,拿自己的生命做武器对她进行了最彻底的进攻,瞬间的进攻完成的却是永恒的占领与救赎。
黄蘑菇身着雪白的婚纱参加了博士的葬礼,并从内心深处把那场葬礼当作了自己和博士的婚礼。她是博士大夫永远的新娘,怎么可能再嫁人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