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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精神病院的卧底,我感到十分得意的是,处身封闭病房没多久,我就能运用自己摸索出的一整套技巧,成功地探索出患者们最幽微的故事了。然而凡事都有例外,病房里一个跟吴芳同样患了偷窃癖的贵夫人就壁垒森严,我用尽手段也未能从她的嘴里套出半句实话。这位贵夫人本身倒是出身名门,坐拥万贯家财,但是,在她的偷窃欲强烈发作的时候,若是不偷点东西她就会生不如死,就像毒瘾发作一样不可遏制。住在病房里实在无甚好偷,她甚至不得不偷撕别人一小段卫生纸装在口袋里,才会在鸡飞狗跳般的焦虑之中,获得一点暂时性的满足而平静下来。她跟患了“关注缺乏症”的吴芳情况完全不同,她要啥有啥、呼风唤雨,究竟为什么非偷不可呢?她越不开口,我越想打开她心里的潘多拉魔盒。有一次,看到她又在病区里火烧火燎地团团打转,却始终找不到机会和目标下手,我悄悄地把自己的一瓶洗脸液装作不经意地暴露在她面前,当她鬼鬼祟祟地把那只小瓶子抓到手里的时候,猝不及防地被我攥住了那只尊贵的偷窃之手。据说贵夫人在外面已经被若干次当场抓获,所以她并不惊慌,几乎是从容不迫地就势坐下来,视死如归般地望着我,良久,突然莫名其妙地开口道:“你老公偷了几个?”
我愕然地望着她:“你什么意思?我老公从来不偷东西!”
“哈哈哈。”她先是歇斯底里地大笑,继而直视着我的眼睛,“所有的男人都是小偷,没有例外!你老公怎么可能不偷呢?别自欺欺人了!”
我恍然大悟,反问:“你老公肯定是个惯偷儿啦?”
“绝对比你老公偷得多!你相信吗?”
“绝对相信!”不然,怎么可能养成她如此顽固的偷窃癖呢?她甚至连保姆的廉价口红都不放过。偷家里的保姆也便罢了,糟糕的是,她还偷超市和商场,到亲戚家去做客,她也会顺手牵羊,在商场更是被保安当场捉拿过多次,越偷越上瘾,不偷不能活。
“送奶工、钟点工,卖菜的还有洗衣的,只要是个女的,越是卑贱,他越有兴味去偷,你说说,他咋就那般没出息呢?啊?他若是偷个有名堂的大家闺秀,我心里也不会这般剜着疼了!”
“谁?谁这般没出息?”
“还能是谁?下里巴人,打死都不会是阳春白雪。”顿了顿,贵夫人突然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你的手该做保养了。女人嘛,贵就贵在一双手!”
贵夫人人到中年,那双手却圆润白皙,不输羊脂玉。见我端详她的手,贵妇人道:“我老公是个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大美男。我带着万贯家产下嫁他,他却生就是个泥腿子,怎么改造都不行。尊贵这东西,不能速成,得养。”说到这里,贵妇人突然伤痛欲绝地抽泣起来,“泥腿子就是泥腿子,偷嘴吃也是个不登大雅之堂的土包子!放着西餐大菜不去碰,偏喜欢烂白菜煮臭豆腐,一个字:贱!”
我望着她凛然不可侵犯的目光,心里说:正因为你太“尊贵”了,你老公才会那般犯贱。
“我换了几个保姆,他偷了几个,一个都没放过。那些保姆土到掉渣,有的年龄比我还要大,他照偷不误。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到底是搭错了哪根筋!”
“他可能习惯了豆浆油条,消化不了西餐大菜。”
“男人都是贱坯子!越烂贱越稀罕。”贵夫人像梦游一样突然站起身来,如同毒瘾发作一般瑟瑟发抖起来,看到我手里的那瓶洗脸液,她才回到眼前的现实,气恨地说:“一个体面男人,偏偏喜欢在猪槽里揾食吃,你说怪不怪?”
你偷的东西也稀巴烂贱嘛!我在心里说。
“她若是真尊贵,就该去偷点尊贵的东西来犒赏自己。”女博士溜进来悄声插话道。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心里想什么,为什么女博士总能清清楚楚呢?
“她应该去偷什么呢?”我漫不经心地问。
女博士非常认真地说:“偷心。”
“请问,你也曾经偷过吗?”我问女博士。她突然面露悲怆,忧伤地说:“男人是习惯性的小偷小摸,女人是天生的贼,只要还在喘气,女人就不可能完全泯灭灵魂深处那种窃取男人之心的贼念,那是上帝给女人设计的一套剔除不掉的病毒程序,一句话:女人天生就是不主贵!不过,这是上帝的有意设计,不能怪女人。”
“上帝为什么要对女人如此用心险恶呢?”
“因为上帝是男人,他对自己创造出来的女人既爱又恨,还有说不出的恐惧,他想让女人永远依赖男人、惦记男人,离了男人就不能活,唯有如此,女人才会永远依附于男人。说到底,男人这种动物貌似强悍,实则既自卑又脆弱,唯恐女人占了自己的上风,千方百计要打压女人。”
“所以,作为男人,上帝仅抽取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创造了女人,让女人永远以男人身体的一部分而存在,是吗?”
“女人是什么?男人的骨中骨和肉中肉,所以男人永远在偷女人的身体,到一百岁还想偷,占有了女人的身体,男人自己的身体才会感觉完整。”
“女人则永远在偷男人的心。上帝让女人与男人共用一颗心,偷得了男人的心,女人才会获得灵魂的完整性,所以女人最重要的是,自己要有主心骨。”
“男人偷身,女人偷心,这么偷来偷去,做人好累。看来,还是神仙自在。”
女博士听到“神仙”二字,立刻开始诗朗诵:“‘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禅者偷心,贼者盗宝,人人都是贼,谁都别笑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