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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专供女患者入住的封闭病区像宾馆的一整层楼,患者的衣食住行都在这个封闭空间里进行。这里住着百十号患者,其中二三十岁的年轻人占八成,最小的十来岁,还是个天真的小丫头。小丫头像欢快的麻雀一样满病区疯跑着,边跑边唱歌,护士不时地大声朝她喊着:“安静,宝贝!安静!”观察室里的新来者,你搭眼一瞅就能感觉到明显的异常:有人坐在床上对着墙壁自言自语;有人木头桩子般僵直地躺着,如同木乃伊;还有人在痴嗔地傻笑。初来者在观察室里住过几天,在药物的作用下,不再哭喊、不再号叫和挣扎以后,就会被转到普通病房了。住在普通病房的患者都很安静,看不出疯病的迹象,她们或闲聊或闷坐默思,显得十分正常。由于我本人喜欢读书,她们当中首先引起我注意的当然就是那个爱看书的 2+2。这个自称博士的女人三十来岁,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脸上戴一副深度近视镜,那神态怎么瞅都不像病人。我确定曾经在哪里见到过她,而且不止一次,然而,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不过,我还是依照思维定势,认定她有“精神病”:没有病怎么会住到精神病院里来呢?这是普遍共通的大众逻辑。没想到,这个逻辑会如此迅疾地内化进我的潜意识。为了确认女博士是精神病患者,我有意跟她搭讪,问她正在阅读的是什么书。她礼貌地把封面展露给我看,原来是《水浒传》。我问她还读过什么书,她罗列出了包括《红楼梦》《金瓶梅》还有《三体》在内的一大串书单,在我问及她更喜欢哪一部时,她颇具主见地评论道:“《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具平民意识,最值得读的还是《三体》。你读过《三体》吗?必须读读这套书,必须读。”“为什么?”我问。“读过以后,你就知道你在哪里了。”“不用读我也知道,我在疯人院里。”我没好气地说。
这时,一个姑娘走过来,主动而又热烈地加入了讨论,不过她探讨的是完全不同的话题:“你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姑娘开门见山地问道。看着她那严肃的表情,我立刻想到了连街上的流浪狗都知道的哲学三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要到哪里去?”我觉得她提出的问题相当严肃和深奥,回答起来非常困难,略加思考以后,我从最简单的生物学层面回答道:“我从我妈的肚子里来。”姑娘道:“我不是。我是由天神派来的!”没等我说话,她又紧接着问:“没到你妈的肚子里以前你在哪里?你为什么选择你妈的肚子而不是别人的肚子呢?你到地球上来干什么?”若是在别的地方,如此脱俗的提问会使我哑然失笑,在这个特殊场所,我想到了那句略带调侃的格言:“所谓疯子,就是醒着做梦的人。”很显然,姑娘正处在一个特殊的梦境里,我认为有必要对她的梦境给予充分的尊重,毕竟,按照佛陀他老人家的观点,整个世界都是肥皂泡一样的“梦幻泡影”,既然大家都活在梦中,她当然有权利为自己制造一个与众不同的梦境,并且以醒着昏睡的方式生活在独属于她的时空里,于是道:“那你肯定身负重要使命了?”“那当然。我男朋友非常帅,你相信吗?”我十分肯定地回答:“当然!”
这姑娘长得很好看,配得上出色的帅哥。但我随即在心里质疑,有哪个帅哥会真心喜欢“天神派来的”疯子呢?于是用斩钉截铁的冷酷语气正告她:“这世界上没有爱情!”姑娘自信地笑笑:“我的帅哥非常爱我!看,我的婚纱漂亮吗?”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握着一条蓬松洁白的卫生巾。姑娘如此不可理喻,我恨铁不成钢地说:“谁相信爱情,谁万劫不复!”姑娘显然不能理解我的警告,蝴蝶一般旋着轻盈的舞步往门外飘去,连她的“婚纱”掉在地上都毫无觉察。
由姑娘引发的诸多问题弄得我心绪烦乱,我突然强烈地渴望一只充满滚烫热流的浴缸,并开始下意识地在病区里寻找,然而,寻遍旮旯角落都不见浴缸的影子。愈寻找不到,我的渴望愈甚,恨不得整个病区刹那间变成巨大无比的浴缸,使我可以即刻没身其中。需要说明,本人患有“浴缸依赖癖”,每逢紧张焦虑或者绝望时就会奋不顾身地没进浴缸之中,就像鼹鼠遇到危险会躲进地洞里那样,浴缸就是我的地洞。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在浴缸里连续浸泡了三天又六个小时,宁可溺死都不肯从水里出来。如果可以选择,我希望来生做一条深水鱼,生活在海底,自由地穿梭在美丽壮观的海底世界,却又像不存在一样,哪怕最先进的潜水艇都无法打扰到我,我在海里生在海里死。此刻,我虽因不能把自己没入浴缸而深感绝望,却发现住进这鬼地方倒也并非全无裨益,至少客观上遏阻了自己的浴缸依赖癖。
精神病院的住院部分为“开放”和“封闭”两种类型,开放病房的患者需要家属二十四小时陪护,必须寸步不离。老公因没时间守在医院陪护我,于是,我被安排进封闭病房。封闭病房全封闭管理,活动范围仅限于几百平方米的病区,只要住进来便插翅难飞。更加吊诡的是,能否出院,并不取决于患者本人是否康复,精神病院有一条非常特别的规则:“谁送来,谁接走。”也就是说,只要是住进精神病院的人,都必须有“送至人”,患者是不可能自己主动住进来的。这个“送至人”可以是配偶,可以是家人,可以是工作单位的人,也可以是街道办事处的公务人员。同样,没有“送至人”的同意,并亲自来接,病人想要自主出院,绝对不可能。
身在其中时我并不明白,好久以后,直到我自己出院我才知道,“谁送来,谁接走”这看似简单的六个字,对患者而言却比脚镣手铐还要可怕。明摆着,精神病人通常不可能自主求医,因为,精神病患者的最显著标志就是不承认自己有病。如果能够自己认识到自己有病,那一定不是精神病,或者还没有病到足够严重的程度,所以,几乎所有的精神病人都是被别人送到医院求医的。这样一来,就产生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送至人”根据什么把人作为精神病患者送进医院呢?要判断一个人是否患有精神病,有时候,连最权威的专家都感到棘手。但是,没有任何医学资质的家属,却可以理直气壮地充当“送至人”的角色,把自己的家人送到医院充当精神病人,而且,送的时候绝对不可能征求“病人”的意见,如果征求意见,“病人”十有八九不会同意,还会拼死抗争。为了避免麻烦,只有一个办法:家属在“病人”的饭里下助眠药,趁其熟睡之际把他送到医院,当病人一觉醒来,已经置身医院的病房里,插翅难飞了。或者干脆采取更粗暴的手段:直接打电话给精神病院,由院方派人来给“病人”武力注射镇静剂,促使其瞬间丧失意识,像僵尸一样听凭摆布。说起来,不管是家属在饭里偷放安定类的药物,还是医院派人注射镇静剂,都算是比较温和的送医措施。有的更简单,直接把人五花大绑,像押送犯人一样,把人强行送往医院,病人一路哭喊号叫,那场面简直像杀人一样,令人目不忍视、耳不忍闻。
在我被送往医院之后,老公刚好要出国公干。后来我才晓得,他出去前亦曾和医院反复沟通,院方向他保证,我住进医院的封闭病房绝对不会出现人身安全问题,还可以针对病状进行及时有效的治疗;反之,如果我不关在医院接受封闭治疗,极有可能随时发生自毁自伤的可怕事件,鉴于我此前已出现过自溺行为,且一人独居,又处于极度抑郁的状态,住进医院的封闭病房应该是最妥当的安排。医院分析得头头是道,老公放心出国。也是后来我才知晓,国外公干期间,他亦曾几次跟院方电话联络,医院传递给他的讯息永远是:“状态良好,情况正常。”他要求和我本人通话时,都被院方以“遵守医疗规则”为由,依照惯例拒绝,理由是:和家属通话会搅扰患者的情绪,影响正常治疗。
和一百多名女患者共同居住在这个封闭病区里,区别只在于,众人皆疯我独醒。当然,这是我个人的主观认知,在医生看来,这恰是我作为“病人”的最有力之佐证,其判断标准是:一个人愈意识不到或不肯相信自己不正常,则表示这人已异常到不可救药之程度。在这里,要想成为医生眼里的正常人,就得心悦诚服地承认自己不正常,并老老实实、不加反抗地接受医生的治疗。
“精神病人”并非如想象和传说中那般可怖,相反,我亲眼看到了她们的许多可爱之处。这要感谢现代医学的发达,只要医生敢于下药,哪怕角斗场上最凶猛的公牛都会变成乖驯的绵羊。刚进来的头几天,我夜里睡觉时老是提心吊胆,担心某个病人半夜发作,突然暴力袭击自己,毕竟那么多患者共居一室,精神病人又无须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法律责任。我很快发现这个担心纯属多余:凡新入住者,都要无一例外地被输入镇静药物,个个睡得死沉,被狼拖走吃掉都不会作声,哪里还会武力攻击别人呢?
人身安全无虞,剩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我开始在病区里广交朋友,找患者聊天成为我消磨时光的最佳良方。我深信,住进这医院里的每一个患者身上都隐藏着幽微诡秘的故事,探究发生在她们灵魂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成为我替自己分派的隆重工作。我暗自设想,在被接出去以前,我就暂且把自己当作灵魂的福尔摩斯,权当这精神病院就是我渴慕的海洋,我就是一条沉潜在海底世界的深水鱼。此后漫长的精神病院生涯里,我以“病人”的身份自觉承担起“灵魂侦探”的职责,乐此不疲地解剖着一个又一个超凡脱俗的灵魂,感觉既震撼无比又锥心刺骨,迫使我不顾一切地把这些“疯华绝代”的灵魂用文字展现出来,以此表示我的诚挚敬意。每一枚饱受煎熬的灵魂都是值得尊重的,也是值得怜惜与呵护的,同时,我也希望把这些饱受折磨的灵魂作为医学标本呈现出来,以供专家研究,我期望每一枚骚动不安的灵魂都能获得安详与宁静。
至于从体裁上如何定义我写出的这些文字,我不去管它,我只想尽可能原汁原味地记述。我所呈现出来的,只是一个个与灵魂相关的医学病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