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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从“总统夫人”开始吧。
总统夫人是我在病区里关注的头一个人。这名女病人幻想自己是总统夫人。在现实中,一个女人想要当上总统夫人,难度堪比登上月球,然而对精神病患者而言,这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在想象与现实之间不存在障碍。作为总统夫人,她举手投足极具派头,从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走起路来像国际名模那样目不斜视,只跟自己的宠物狗亲近。虽然那只名叫特迪的绒毛狗是个玩具仿制品,也丝毫不妨碍她的宠爱。“特迪——”病房里不时传来总统夫人娇柔的唤狗声,尾音拖得长长的,优雅尊贵。在现实生活中,她年近四十,依然是个待字闺中的资深“剩女”,那只“比电影明星还要英俊帅气”(夫人原话)的特迪狗才是她的“总统先生”。不幸的是,“特迪总统”不辞而别,突然蒸发,无情地抛弃了夫人。夫人常常像祥林嫂那样自言自语地讲述她跟特迪的往事,病房里的人都听腻了。大家深信不疑:特迪失踪以前和女主人像情人一般相亲相爱、耳鬓厮磨。
“你怎么能那般狠心地把我丢下呢?特迪!”总统夫人常常独自坐在角落里,一边暗自垂泪,一边对着怀里抱的绒毛玩具狗絮絮低语。“特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问。“那天,我在游泳池里突然晕厥,眼看就要溺死,特迪跳进水里,竭尽全力把我拖上岸,自己却再也没有出来。”这是她讲出来的版本之一,下次再问,她讲出的可能是完全不同的版本,不过结局都一样:迪特为了救她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病房里的人都知道,特迪还好端端地活着,而且活得像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那样尊贵无比,早已把夫人忘到九霄云外了,夫人每天编织出动人的故事来,是为了自欺欺人,作为女人,她不能接受自己居然被一只狗抛弃的残忍真相。
病人之间几乎没有任何禁忌,更没有外面的正常人所遵循的繁文缛节,大家开门见山、心想事成:你想做大公司总裁,你就是总裁;你认为自己是全球首富,你就是首富。就像《圣经》上所说的那样,“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在精神病院里,疯子说我是上帝,于是他便是上帝。医生的职责则是,千方百计地让一个自认为是上帝的人明白自己不是上帝,而是个肉体凡胎的普通人。问题在于,要攻破疯子的“城堡”并非易事,有时最权威的医生把所有的技术手段都用到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也无济于事。我虽性情沉郁,住进这疯子云集的医院以后也变得落拓不羁起来,从这间病房出来踱进那间,跟这个谈谈东,又跟那个扯扯西,像个地道的人来疯。病人们跟我交谈的话题,大多无关日常琐屑之事,开口即直逼终极天问般的哲学命题。比如,我们死了以后要到哪里去?鬼长什么模样?你的梦飞跑时你能把它追回来吗?你夜里睡觉时活着吗?我们死后再见面你能认出我来吗?天堂距离地狱有多远?魔鬼全都住在地狱里吗?谁拿着天堂的钥匙?上帝派你来世界上干什么?这些在正常人听来不着边际的疯话,在这里,都是被兢兢业业进行探讨的日常话题。
由于长期用药的缘故,患者们的生物本能主要集中在吃上。只有在“吃”的时候,她们才会显出固有的生动。在日复一日重复刻板的时光里,病人们最兴奋的事情是吃零食。每周两次,每次的半下午时分,是患者们的例行零食时段,这对病人而言堪称“欢乐的浪花”。大家像鸭子那样被集中于餐室,先排排坐定,然后听到点名领取属于自己的零食袋。零食由患者各自的家属送来,装在一只只贴着名字的塑料包里。不过,并非全部患者都荣幸地拥有属于自己的零食袋子,有的患者住院时间太久,家人长期不来探视,便没有零食可领;有的患者虽偶有家属探视,由于经济状况欠佳,或家人对患者的感情日渐淡漠,那这位患者也未必会有零食可享。于是,在这样的时刻,便有人吃、有人看了。拥有零食的患者眼里流露出富翁般的骄傲,如同成功人士那样,那些两手空空的患者,则如同遭遇霜打一般满脸羡慕和绝望,小小的零食袋子在这里竟成了“阶层”的标志。然而,也恰在此时,病房里最动人的一幕出现了:拥有零食的富翁们和没有零食的无产者开始互动,富翁与富翁之间也开始以物易物,非等价交换。互动的方式很简单也很原始,直接用手,或者干脆用嘴巴和牙齿进行。比如,某富翁正在享用香肠,一个无产者走过来紧盯香肠,表现出对香肠的浓厚兴趣,富翁就会善解人意地举起香肠,慷慨大方地送至无产者嘴边,让对方分享一口。再比如,某富翁正在畅饮可乐,一个无产者走过来馋涎欲滴地紧盯饮料罐,富翁就会举起罐子,让对方痛饮一口。零食时段的绝大部分“交易”都这样直接完成,我甚至吃惊地看到了一幕更加动人的情景:有个患者从自己的袋子里掏出来半只西瓜,当时的季节,西瓜属于珍贵稀罕物,鲜红的瓜瓤立刻引来成群的围观者。由于没有刀勺之类的工具(“刀勺”均属可能用来自伤的危险品,不允许携带使用),于是,那个富翁直接用手指抠挖着和大家共同分享这难得的美味。
对于病区里那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豆豆,几乎所有患者的零食袋子都无条件地对她开放。显然,天然的母性在这些女病人身上依然存在,小豆豆像只活泼可爱的麻雀,看到谁的面前放着袋子,就跑来直接把小手探进去,摸出喜欢的东西塞进嘴里吃掉,摸出不合口味的就再丢回去,袋子的主人都予以默许。不过,其乐融融之中,亦有异数存在。我注意到,一个气质典雅的高个子女人,几次把手伸向别人,均遭遇无声拒绝。无论身材还是容貌,她都堪称美女,年龄不超过三十五岁,油亮的长发整齐地披在双肩,那千篇一律的蓝条条病号服穿在她身上居然别具意韵。我禁不住想,这女人是遭遇了怎样的悲剧才被关进这鬼地方来的?为什么她居然没有零食袋子呢?看到她一次次遭到拒绝,我为她感到十分难堪,忍不住厚着脸皮,从一个患者手中讨得两块雪饼递至她手中道:尝尝这个?女人接过去认真品享起来,我转过身去不好意思再望着她。
有一次,我也应邀凑在别人的碗边分享了一口玉米糁,请我品尝玉米糁的是个患了“钟情妄想症”的女人,名叫王晓萌。她三十出头,常常对着一张照片喃喃泣诉:“海涛,我爱你。我爱你呀海涛!”我端详过被她日夜紧攥的照片,那男人相貌平平、气质庸常,不过,爱情这玩意儿从来不讲道理和逻辑。我武断地认为,她不是钟情妄想症患者,应该叫“爱情宗教狂”。这女病区里相当一部分患者把自己弄成疯子,都是患了拿爱情当宗教的“爱情魔怔病”。在精神病院里,治疗爱情魔怔病最有效的办法是药物抑制,也只有药物才能像灭火剂一样剿灭女疯子们心中那熊熊燃烧的情爱烈焰。王晓萌已经在里面住了两年,药片服下好几斤了,仍然没有忘却那个平淡无奇的男人也算是奇迹,这不禁使我对爱情这劳什子刮目相看。我思忖,自己是否应该对“爱情宗教狂”们击节鼓掌才对呢?这样想着,我忍不住问王晓萌:“海涛在哪里?你爱他什么?”王晓萌怔怔地望着我,保持石头般的沉默。我又问:“那个名叫海涛的男人,他知道你在这里天天想念着他吗?”毫无预兆地,王晓萌突然大声尖叫起来:“让我出去啊!我要去见海涛!海涛,你等着我!”王晓萌的尖叫声引来了几个身穿白衣的护士,她们有的拿着针管,有的端着水杯拿着药,看到护士,王晓萌绝望地哇哇大哭起来,我也突然想起来自己头一次被逼服药的情景。
服药都是在饭后。护士高声叫喊“开饭了”,然后像驱赶鸭子那样,把各个病房的患者们往外驱逐着。病区和过道中间夹着个不大的空间,里面摆放着若干排简易连体桌椅,这便是病人的餐室。那天的饭食很简单,每人一个包子、半碗稀饭。我看看歪脸撇嘴的包子和色泽暧昧的稀粥,又瞧瞧胡乱堆放着的公用碗筷,感觉调动不起胃口,想回到自己的床位去,却发现餐室的门被锁死了。在这个封闭病区,到处都是锁,每个狭小的空间都要严密封闭,医护人员随身携带钥匙,即开即锁,几秒钟都不敢疏忽。由于饭食简单,就餐时间很快结束,大家又像鸭子那样开始排队服药。
护士如同老师上课点名那样,叫到谁的名字,谁便走到护士站的窗口前,一个护士把该吃的药片递至病人手中,病人在另外两名护士的严密监控之下把药片吞进嘴里,当着护士的面咽下,再随即喝上一大口水,以确保药片送抵腹中,再然后,还要把嘴巴张开,吐出舌头,接受护士检查,护士确信药片没有偷藏在舌根底下才会放病人过关。病人都像幼儿园小朋友那般乖驯听话。我原本想,自己刚进来,只跟医生打了个简单的照面,许多问题尚未来得及理清,比如,我究竟有没有病还有待确认,应该没有药片要服。谁知,我的名字还是被毫无疏漏地点到了,我本能地抗拒道:“我不吃药!”此前我早就听说,精神类的药物服用到一定量,人就会变成泥塑木雕。不管怎么苦痛,我都想作为一个“人”活着,于是口气很坚决地说道:“我不吃药!”
“为什么不吃?”护士瞪大了眼睛。
“我不认为自己有病,怎么可以随便开药给我吃呢?”
“大夫既然开了药,你就必须吃。”
“这药是治疗什么病的请你先给我解释清楚!”
“治什么病的大夫知道,我没有义务解释。”
“可我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啊!”
“你不知道自己患了什么病,这就是你的病!”
此刻,我还不知道,“药”乃是精神病院的首要法宝,相当于捆绑病人的脚镣和手铐。把人变成百依百顺的小绵羊,这是精神病院的当务之急。“我不吃药!”我很坚决地说。
“药在这里,你必须吃!”
“不,我坚决不吃。除非说明我患了什么病,并拿出依据来。”
“你不肯服药,这就足以证明你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周围的患者也纷纷劝说:“吃吧,吃吧,住在这里哪能不吃药呢?你不吃,保安就会拿约束带把你捆起来,撬开你的嘴巴,把药灌进去,你不吃也得吃!”于是,我最终还是像白痴那样听话地把药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