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身殒绵山
介子推的隐退,起初完全没有引起已经成为晋国国君的重耳的注意,这原本是绝不应该的。
在流亡生涯中,重耳不止一次要靠介子推的坚定支持才能坚持下去。但在这个时候可以理解,因为晋文公事情太多了。晋文公虽然已经掌握了晋国的政权,但眼下他对这个摊子的一切,几乎都是陌生的。
秦晋之间的关系要处理,晋国的安定团结局面要创立,十九年中晋国各个势力的平衡要顾及,自己的权威还必须巩固。多年积累下的问题都堆在新即位的晋文公眼前,他怎么能不忙得昏天黑地?何况这个时候离开他的不止介子推。
早在介子推之前,狐偃已经做出了隐退的姿态。说是姿态,是因为狐偃最后并没有隐退成功。
那时晋文公领兵渡河,前面便是晋国疆土。一去十九年,临江远视,感慨万千,晋文公便将船上破烂儿都丢进河里。一个崭新的生活即将开始,还要这些东西干吗?
狐偃就有了意见,现在公子重耳志得意满,再也不是之前汲汲营营的那个公子重耳了。旧东西可以不要,那么旧人要与不要也就在两可之间。与其被赶,不如自己趁早走。后来在重耳的极力挽留之下,他才没有走成。
而介子推是真正的隐退,走得无声无息。这时候晋国忙于内政外交,百废待兴,也有照顾不周之处。
不久之后,晋文公总算抽个空想起来得分封一下跟从自己十九年的这些老臣子,却又忘了介子推。那时候介子推已经功成身退,飘然远隐。即使他还在朝堂之中,也不会恋此虚名,但有人不平。
解张是介子推的邻居,也是了解介子推忠诚的人。那个时代讲究比邻而居,能跟介子推当邻居,也就不是什么凡人。
介子推已经隐退,但解张不理这个茬。“天听自我民听”,有意见就提。他弄了个条幅,上面写了首诗,挂到晋国都城的城门口去了。这个地方选择得当,每天来来往往很多人都看得到。所以朝堂上有什么布告,国家有什么通缉犯,都贴在这里,三天就能传遍都城。
不久之后,解张这首诗就传到了晋国国君重耳那里,他一听完就豁然省悟。
这诗是这样写的:
龙失其所,周游天下,众蛇从之。
龙饥乏食,一蛇割股。
龙返于渊,安其壤土。
数蛇入穴,一蛇于野。
实际上,晋文公的心里是很有一些委屈的。他知道解张的指责有道理,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的封赏没有顾及介子推都是不对的。但从另一方面说,他认为以他和介子推的关系,介子推不应该为这些眼前的封赏和他计较。
我重耳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向是扮猪吃老虎啊。我要做什么事,总是要蓄力而出。介子推,我最后发力的时候,需要有你与我甘苦与共。
介子推不是那样的人。十九年的流亡生涯中他们不止一次并肩奋战,日复一日朝夕与共。名分上虽是君臣,其实更是朋友。狐偃是晋文公的亲舅父,但挖掉自己腿上肉救他重耳的不是狐偃,而是介子推。倘若介子推是个贪慕荣华富贵的人,他对晋文公的信仰和拥戴就不可能到如此的程度。十九年来,倘若要背弃或者谋害晋文公,介子推都不用挑日子。所以他们是朋友啊。
就这样,春秋历史上第一次,一个国君离开了他的都城和百姓,带着群臣和人马日行百里亲自寻找一个臣子。
而介子推这次离开并不是虚张声势,他连老娘都一起带走了。
介子推跟从公子重耳半生漂泊,无妻无子,唯一牵挂的就是老母亲。他现在带母亲一起走,就是清清楚楚地表明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们去了哪呢?绵山,在今山西境内。
晋文公的使臣上山去,被介子推客客气气地打发了下来。解张再上山,请介子推,也被介子推婉拒了。他对解张说:“其实我并不是因为国君封赏不到而赌气,也不是为了谋求荣华富贵才始终向国君效忠。我是真真切切地喜欢绵山,这里的隐居生活一切都令我十分满意。回去吧!向国君说,介子推想要得到的东西已经全部得到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将作为一个朋友在绵山遥遥远望都城,为我们的国君和国家祈祷兴旺与和平。”
介子推是真的如他所说的一样,并且一生之中都在为之努力。他之所以选择隐居绵山,只是因为他认为自己的历史使命已经结束了。介子推当然知道他和晋文公之间的亲厚少有人及,但同时他也并不认为自己的能力举国少有人及。那样太狂妄了!绝不应该依仗与国君的特殊关系而蹈据高位,耽搁朝政。介子推就是这样想的。他相信将来会有更多更优秀的人才,而不是他介子推来辅助重耳完成光大晋国的任务。其愿已足。
但晋文公不这样想,他特别生气。
晋文公认为,我毕竟身为国君,千里来此,已经给足了你老朋友的面子了,我不可能亲自爬上山去求见于你,那样我将来还怎么在天下诸侯之间显示霸气威严?而你,对我最忠诚的朋友,也不应该在这百废待兴的关头撒手离我而去!老夫刚刚即位,宝座犹尚未暖。退一万步说,哪怕明天被政敌从座位上赶下来,甚至杀死,我也希望介卿,我的朋友,你能伴随在我身边。而你竟然这样绝情!你以为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就可以功成身退了,我呢?身为国君,一生里哪有功成身退之时!不行!我一定要见到介子推!
晋文公为人稳重,可越是这样的人一旦生起气来就越发冲动。山上的介子推也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君臣二人一个在山下,一个在山上,隔着郁郁葱葱的山林僵持。
这时就有人来出主意了。
有人说:“主公,您且少安毋躁。您不是想让介子推大人下山吗?介子推大人不是有名的孝子吗?咱这么办,放火!一放火,就算他不想下来,为了保全老夫人,他也得下来。等他这么一下来,与主公您一见面,还愁他不倾心依附?”
要说重耳的脑袋这时候也不转个儿。他被气糊涂了,没有分辨能力,马上吩咐:“好,就这么办!”
火烧起来了,整座绵山都被红色的火海吞没了,介子推却始终没有出来。
这时候,晋文公重耳才意识到,山火和挨饿还是不一样的。他派出精锐的军队试图尽量扑灭山火,但军队在肆虐的火舌之前束手无策。
绵山的大火烧了几天几夜,直到夜晚,天空中仍然呈现出恐怖的红色。晋文公的脸色比之夜空也强不了多少。那个出馊主意的家伙,早已卷包逃走。不逃不行。山火烧成这样,谁都看得出来,介子推要是不能白日冲天,立马成仙,就肯定是完了。介子推好歹是前后辅佐了你晋文公二十来年、陪你流亡了十九年的忠臣义士,你即位之后不封赏,现在临了还把人家烧死了。什么叫忘恩负义?
这种事情史册上都不敢记这一笔,记了就等于揭晋文公的脸皮。那位不溜走的话,被晋文公拿来一泄愤二顶罪是不必怀疑的,肯定死得不能再死。
但出馊主意的人可以跑,晋文公跑不了,也不能跑。在绵山被大火吞没的日日夜夜里,晋文公始终痛苦地眺望着绵山。无论是作为国君还是作为朋友,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面对介子推了。
几天之后,绵山上下了一场透雨。山火终于熄灭了。山火肆虐之后的绵山处处都是灰烬和烟尘。时不时还有未完全熄灭的残火闪耀。
晋文公第一时间就上了绵山。他的士兵们在山上找到了介子推和他母亲的骨骸。
晋文公在老朋友的尸骨之前长久而沉默地站立着,他的泪水滴落在余热未散的尸骨上,化成小小白烟。
从此以后,绵山便多了一个名字,叫作介山。
绵山一带土地田亩都被晋文公封赠给介子推的家族,令其得以衣食无忧,绵延后世。
这个地方后来叫作介休。这个名字,至今仍然沿用。
此后介子推逝世的那一天被命名为寒食节,在这一天,人们禁用烟火,只吃冷食,用这种方式来表达他们对介子推的崇敬和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