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安故人
严子陵因此名动天下。人人都知道,他是个“客星”。
这一事件人尽皆知这一事实的原因并不是严子陵胆敢拿大腿压皇帝肚子,而是严子陵胆敢这么做了以后,光武帝刘秀居然宽宥了他,对他完全没有怎么样。这对在两军交战的时候还孜孜不倦地探讨谶纬问题的刘秀而言,绝对是个例外。
倘若这样做的不是严子陵而是刘秀的另外一个什么重臣,那结局多半就没这么简单了。
开国皇帝之中,刘秀不算诛戮功臣最狠的,但也从来不是一个好好先生。他之所以如此宽宏大量,不计较严子陵,是因为他对严子陵非常熟悉,而且完全信任。
严子陵是会稽余姚人,他本来不姓严,姓庄,名光,字子陵。之所以后来改姓严,是因为刘秀的儿子叫作刘庄。刘庄当了皇帝,他的名字老百姓就不能用了,所有姓庄的都得改姓严,这叫作“避讳”。避讳大约源于周代,但汉代时日趋严格。不过刘庄有一个一生迷信谶纬的老爹刘秀,可想而知他自己也就特别重视这些旁枝末节。于是庄光庄子陵只好变成了严光严子陵,竟以此名流传后世。
严子陵生性非常聪明。他年轻时候就和刘秀认识。那时候西汉王朝的都城长安城里有一座太学。这个太学字面上和今天的大学有点像,实际职能也有那么一点像。它是替王朝选拔贤能加以教导留充后备的,但与今天的大学不同,录取学生不靠考试,而是靠身份。太学生们要么是王侯勋贵、文武官员的子弟,要么是在全国得到郡守刺史们荐举的书生——一个书生能被郡守刺史荐举,纵然原本家境贫寒,背景也不差。
严子陵和刘秀同是太学的学生。刘秀是宗室子弟,家庭虽不十分显赫,但要混进太学还是容易的。而严子陵显然没有刘秀那么强的身份背景。他更可能是通过察举制上来的。而走这条路上来的,一般都有些真才实学。
刘秀和严子陵一接触,就觉得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是个很有内涵的人。所以两人在太学时期始终关系很好。后来王莽篡逆,阴谋夺了汉室江山,太学生们不忿,各自走路。两人就此分开。刘秀此后聚集亲朋邻里,组成一支军队,在乱世中的表现相当抢眼,屡建奇功。严子陵却默默无闻,没有任何关于他辅助刘秀乃至献计献策的记载。然而直到刘秀终于平定天下,登基成为皇帝,他也没有忘记严子陵。
首先,严子陵有才华,这一点在太学时已知之甚稔。其次,严子陵并非空谈的书生,十余年间他是入过尘世的。他虽然没有直接参与刘秀的争霸,但在咨诹议论方面却对刘秀颇有助益。再次,刘秀的起家根底南阳集团里多武将而少文臣,而严子陵恰好可以填补这个空缺。最后,严子陵是他信任而熟悉的人,这是刘秀用人的根本。
刘秀下令去寻找严子陵。
但这时候,严子陵已经在闲适的隐居生活中体会到了与天地自然和谐相处的乐趣。
刘秀和严子陵这对朋友,十余年前曾是志趣相投、激扬慷慨的太学生,十余年后一个成为皇帝,另一个则真正成了隐士。
严子陵毫无疑问是有本事的人。大而论之,隐士都是有本事的人,否则就称不上“隐”,而是根本混不上去,欲求“显”而不能。但另一方面,隐士们往往对天下时局政事看得非常清楚,对自己的实力和立场也十分明确。他们知道以自己的才学,出仕官员、致位卿相可能并不难,但要将他们并不欣赏的时势扭转到他们所欣赏的方向,单凭一己之力差得太多。就是当年兴周八百年的姜子牙,兴汉四百年的张子房,何其了得的人物,最终也不过扶助明君成就了一代霸业。而诸如使天下无竞争、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这样的宏伟目标,亘古不能实现。
所以说,隐士们固然有一定的政治诉求,但这种政治诉求基本被现实带给他们的无力感深深压抑。因此他们唯一能选择的方式就是尽力远离这种俗世。“穷则独善其身”,终其一生,哪怕不能实现自己宏大的理想,至少也要给后来人树立一个榜样。
所以,刘秀找严子陵,费了很大的工夫。
刘秀的官员们最后找到严子陵的时候,他是在齐国境内大泽边披着羊皮钓鱼的渔夫。官员们向他表达了皇帝的意愿,严子陵淡然婉拒:“这些年过去了,你已经拥有了天下,就让我保有我这一江清风吧。”
官员们也没办法。他们受皇帝之命特意前来,断不能被严子陵一句话就打发回去。严子陵是皇帝所欣赏的大名士,也不能用强硬手段。严子陵孤家寡人一个,把他捉起来揪到长安固然简单得很,但如果以后严子陵位高权重,随口跟皇帝告一状,则后患无穷。
于是官员们没奈何,只能软磨硬泡。等到他们第三次来请严子陵的时候,严子陵知道,躲不过去了。
既然躲不过,就去见你吧。
于是,十余年后,严子陵再度见到了当年太学时的故人、而今的皇帝——光武帝刘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