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洛阳行
这时候,天下的都城已经不在长安而在洛阳了。这个距离刘秀起家之地南阳不远的伟大城市,此后长久地扮演着天下东都的角色,一直到唐朝仍与长安城并列。
在去往洛阳的路上,严子陵的心里并不平静。因为这场即将到来的会面很可能决定自己下半生的命运。
与此同时,洛阳城里,侯霸在等待着他。侯霸这个人是相当有本事的。早在西汉末年,严子陵和刘秀还都没有找到自己人生的目标时,侯霸已经成了王朝卓越的官员。他在地方任职的时候,任期将满,属地的百姓们竟然一起哭着来挽留他。此人前后有着几十年的仕途任职经历,在刘秀时期已经致位三公。那是皇帝之下职位最高的臣僚。
所谓“坐而论道,谓之三公”。刘秀虽然迷信,但他短短十余年内扫灭诸雄,成就霸业。侯霸倘若没有真才实学,是不可能在刘秀手下身居如此高位的。
侯霸和严子陵也是老相识,而且二人之前的关系实际上比刘秀和严子陵之间的关系还要深厚。
因为刘秀背着皇族身份,少年即有大志,看谁都是用“此人将来能否为我用”的眼光。他和严子陵之前无疑有着真正的友谊,但同时仍不免存在着君臣之间的芥蒂。
而侯霸则不同,他属于最注重实务的那种人,非常清楚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并且一定能够做好。
如果说严子陵此时已是标准的隐士,那么已位列三公的侯霸就是标准的臣僚。如今,两个人都做出了自己的人生选择。道不同,不相为谋。
侯霸准备在刘秀之前先见一见严子陵,探探他的底。必须强调的是这个底不单是为他自己探的,也是为光武帝刘秀探的。
严子陵是高手,侯霸同样也是高手。有些对历史知识没什么概念的写手认为侯霸不过是趋炎附势的小人,怕严子陵得了刘秀宠信,盖过自己。这完全是无稽之谈,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首先,侯霸已经位列三公了。三公是人臣的极限。刘秀就算再喜欢严子陵,他拿什么让严子陵盖过侯霸,难道要让这个在朝堂上毫无根基的人立马开府封王?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大汉王朝从建立之初就定下一条死规矩:“非刘姓不王”。之前功劳大而被封王的那些人,比如韩信、英布都死得很惨。二百年后,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朝野,混了半辈子,想要当个王,荀彧等人还来反对他。严子陵白身封王压根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其次,侯霸当时已经不年轻了。严子陵的年纪比刘秀大,侯霸的年纪比严子陵大。侯霸身居高位,人已步入暮年,还有必要去打压一个白身朋友吗?这样想的人,是不但看小了侯霸,也看小了严子陵,更看小了刘秀。这三个人所处的是一个风起云涌、英雄辈出的时代,而这三个人一个当了皇帝,一个致位人臣之极,另一个则以高士名动天下。那是一般人吗?
严子陵到了洛阳,侯霸来探望他。
这本身是一次极具传奇色彩的高手过招。更传奇的是,这两个人自始至终并没有见面。后来严子陵好歹还见到了刘秀,但侯霸的拜访,仅仅是一封信,两句话:
公闻先生至,区区欲即诣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愿因日暮,自屈语言。
而严子陵的回答,也仅仅是一封信,两句话:
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
这两封信,四句话,单看内容,怎么看都是严子陵挖苦侯霸。严子陵是高士,侯霸是小人。但要把双方的背景算上,情况就立马不同了。
我们之前说过,侯霸的年纪比严子陵、刘秀都大,以暮年而至三公,已经达到了人臣的极限。他并不担心严子陵会威胁到他的地位。但是相反,倘若严子陵真的可以顺从刘秀的征召而入朝为官,他倒可能成为侯霸的后备者和接班人,但起码也需要十几二十年。
侯霸这话的意思实际上并不仅是原句的含义“我想马上见你,只因公务缠身,走不开。等晚上咱哥俩唠唠”。
要知道侯霸现在是三公,一般等闲的朝廷政事压根烦不着他,他现在亲自处理的都是王朝大事。哪里来那么多王朝大事?光武帝刘秀春秋鼎盛,龙精虎猛,真有大事那刘秀通过尚书台就直接处理了。
整个大汉王朝,三公的位子虚胜于实,没那么多实事需要处理。但要说是摆设呢,倒也不是。三公是论道之臣。这个“论道”的意思,其实就是帮着皇帝把握王朝的整个走向。那是非常尊贵且重要的职位。
所谓“迫于典司,是以不获”都是托词。但侯霸和严子陵也是故人。他要是没一些真正的想法,也不至于抢在皇帝之前来说这么一句废话。
严子陵是刘秀所喜欢的名士不假,但还没被皇帝接见,不过是个白丁,接见之后会怎么样谁也不清楚。
一言以蔽之,他还没牛到让三公级别的高官主动来曲意讨好的程度。所以侯霸的那句话,其实是另有深意的。
区区欲即诣造(我这些年来早想见你),迫于典司,是以不获(因为朝廷上始终离不开我,抽不开身,我不能像你一样选择独善其身的道路)。愿因日暮(可是现在,我已经老了。我时日无多),自屈语言(那么作为老朋友最后的几句话,你愿不愿意听我说。愿不愿意在我身后帮我继续走完我的道路)。
面对着这样的话,严子陵沉默了。但他的回答同样看似简单而蕴含深意:
君房足下,位至鼎足,甚善(你终于达到了你的目标,很好)。怀仁辅义天下悦,阿谀顺旨要领绝(至于我,我已经将仁义作为我的终生信念,再不能回归庙堂作为皇帝一人的附庸)。
这便是两个高手之间的对答。
人们通常都认为“阿谀顺旨要领绝”是严子陵讽刺侯霸的:“你就好好地去阿谀奉承皇帝吧,早晚有你砍头腰斩那一天!”实际上他是在隐微地吐露自己的苦衷:老哥,我不像你,在庙堂上混了大半辈子。我的性格和信仰已经不适合当臣僚了。如果我来继承你的事业,将来我的下场会是很惨的。
这层深意,连侯霸派去送信的使者都体会不到。
他跟严子陵说:“先生你这个回信是不是太短了,再添两句呗!”
严子陵这时候的名士狂态发作起来:“买菜啊?添啥添!(买菜乎?求益也)”
使者讪讪而返。
但侯霸当然看懂了这一问一答间的含义。他将两封书信都密呈给刘秀,他知道刘秀也能看懂。
刘秀接到书信之后,只说了一句话:“狂奴故态也。”你小子,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狂。
严子陵还没见到刘秀的时候,刘秀就已经明白了严子陵的立场。他知道这个他苦苦找出来的老朋友终究是不能效命于他。既然如此,就好聚好散吧。
于是第二天,刘秀就礼貌性地接见了严子陵。
两个故人整整谈论了一天,具体内容已经无从知晓。但可想而知,他们都很珍重这作为朋友而非君臣的短暂时刻,他们可能很怅惘地一起回忆了过去,回忆年少时意气风发走在长安城里,也可能很淡然地谈论起刘秀的霸业和严子陵的江风,也可能很平静地说起将来年老的事。
这天之后,严子陵就离开了洛阳城,此生再也没有回来过。
此后不久,建武十三年(37年),侯霸逝世。长安城中三人组里最老的一个人走了。
这三个人最后选择的道路各不相同,数十年来也再无多少交集,但他们之间的友谊始终没有消失。
有些不明内情的人将侯霸和严子陵的表面对立视为真正的对立。倘若侯霸真以严子陵为敌而且心胸狭窄嫉贤妒能的话,严子陵之后不过是一个普通渔夫,以侯霸的地位,无声无息地弄死严子陵不会比蹍死只蚊子更难,也没有人会怀疑到他头上。
但是没有。
严子陵此后平平静静地生活,一直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