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广陵散》至此而绝
魏景元三年(262年),大致是秋末冬初之时,来送行的人们都换上了厚厚的衣装。嵇康一袭单衣,踞坐在刑场之中。他抬头看看日影,距离临刑为时尚早,于是对周围的人们说:“给我一张琴。”
琴声很快响了起来。曲名《广陵散》,这首脱胎于高山流水的古琴曲,数百年来一直在一些少数志向高洁的名士之间流传。
对古人来讲,琴不仅仅是音乐或一门艺术,更是人格的体现和操守的坚持。理想的人格,是谓“琴心剑胆”。
当此之世,天下间还懂得弹奏《广陵散》的唯有嵇康一人了。而四十岁的嵇康也将在不久之后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
罪名极其荒谬。
嵇康是被所谓吕安案牵连而被处死的,而吕安案本身是彻头彻尾的冤案。吕安之兄吕巽奸淫了吕安的妻子,反而倒打一耙,污蔑吕安“不孝”。
中国古代讲究《春秋》决狱,儒家的经典自始至终都是法律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不孝”才不像今天一般属于道德层面,而是极大的罪名,竟可处死。
吕安是嵇康的好友,要嵇康做证,嵇康义不容辞,便也陷了进去。而对其中实情,在场众人无不心如明镜。嵇康之所以被处死,完全是得罪了当时的权臣司马昭和钟会的缘故。
司马昭是魏国的权臣,后来实际肇建晋朝的主要人物,当时有言“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向来不以心胸宽广出名。早在嵇康事发之前,魏国著名的清流世家子弟夏侯玄刚刚死在他的手上。夏侯玄入狱之时,司马昭的父亲司马懿刚刚身故。
狱卒向夏侯玄贺喜,说司马家的首脑人物已死,料想大人不久就可以出狱了。夏侯玄却长叹道,司马懿若在,还能以累世通家子弟的礼节对待我。他死了,司马师和司马昭兄弟怎么还能容得下我?果然他不久便被处死。
夏侯玄和嵇康的境遇相似而实则不同。夏侯玄在大魏王朝中的身份和地位比嵇康要高得多,他甚至亲自主持过魏国对蜀国的战事——以失败了局。因此夏侯玄是司马家族上位过程中不得不除去的人。
反之,嵇康则除名望甚高外,并无多少实际影响。虽然他一直在魏国担任职务,但就本质来说,他是一个隐士。
这也就是我们这部书纳入他的原因。嵇康是一个隐士,而且是一个非同凡俗的隐士,同时他也是一个极少数的被处死的隐士。我们已经浏览过不少隐士的故事,像巢父、许由、吴太伯、伯夷、叔齐、介子推、张良、范蠡、严子陵,没一个是被处死的。
伯夷、叔齐饿死了,是自发行为。介子推被烧死了,实属误伤,晋文公本身并没有杀他的打算。只有嵇康是实实在在不折不扣地被处死了。
对于做了半辈子官的嵇康来说,他隐士的成分比起做了半辈子隐士的卢藏用之流还要多。
从那时起至今近一千八百年,嵇康的风范仍然深深影响着每一个有着隐士情怀的人。
嵇康在他人生中的最后时刻,在萧瑟秋风和纷纷秋叶里又弹了一遍《广陵散》。从始至终他的琴音中没有出现任何波动,这说明他的心弦依然平静。
他一曲抚毕,按住琴弦,环顾众人,人们还都没有从他优美高洁的音律和气度之中醒觉过来。
回首前尘,嵇康也不免惋惜。他说:“当年袁孝尼想跟我学这曲《广陵散》,我始终没有答应。现在也颇有些后悔。《广陵散》曲子,从此绝了。”
言讫,身死。
大片飘零的枯叶被风卷到刑场犹未干涸的血污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