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子和七贤
魏晋是隐士最难存活的时代之一,原因我们在严子陵的故事里说过,年头太乱。
从桓灵之时黄巾之乱起,诸侯联盟讨董卓,袁曹争霸,赤壁之战,夷陵之战,淮南三叛,一直到公元280年三国归晋。上下三百年间,没几天消停日子。到三国时代结束的时候,天下总人口才一千来万。即使把逃瞒人口计算在内,仍然是一个令人触目惊心的数字,这足以说明鼎盛时期逾五千万人口的大汉王朝在三百年动乱中是怎样的枝叶凋零。
年头这么乱,隐士们不好活啊!隐士也是人,也有一条命,也得吃饭。“白骨露于野”的环境中隐士也活不下去,被乱兵来上一刀,也得死。
魏晋时期的隐士面临着比以往任何时代都艰难的处境。这个时代不是没有隐士,相反还不少。
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魏晋的隐士群在中华隐士历史里都算名列前茅。他们可以分成两大类:
一、有政治影响力且依附于王朝的。二、没有政治影响力且不依附于王朝的。
魏晋时代,即使是像白衣管宁那样志向高洁的隐士,本身绝不屑于对任何权力的追求和依附,能生存下去极大程度上还是归功于他的政治影响。接纳管宁归隐的诸侯需要以他的声望来打造自己的形象,其他诸侯也需要以尊重管宁的方式来彰显自己的仁德。
管宁在辽东隐居之时,无论来自中原还是来自辽东太守公孙家族的使节官员不绝于路。管宁和与他一起隐居的邴原、王烈诸人身上都有曹魏王朝的官职,而和管宁、邴原齐名的华歆本身就是曹魏高官。
比起披着块老羊皮在矶石上钓鱼的严子陵,这些人要牛得多了。严子陵虽然是光武帝刘秀的至交好友,但他选择了隐居就是隐居,刘秀再没有三天两头派使臣前去问安送礼,严子陵身上也没带着东汉王朝的官职。但这并不是说管宁、邴原诸公就比严子陵世俗,东汉王朝刘秀平定天下之后,进入了一段长达二百年的和平时期。所以严子陵有资格优裕自如。而魏晋时代兵荒马乱,管宁、邴原之流没有朝廷的认可,很难生存。
和他们相对应的“没有政治影响力且不依附于王朝”的那批隐士过得极惨。比方说隐士焦先,穷得连立锥之地都没有,自己做了一个“瓜牛(即蜗牛)庐”勉强遮风避雨。没有社会地位,没有正常的生活来源,他们就是在这样乞丐一般的境遇里坚持着自己的隐居生活。
所以在这个时代里,隐士们不得不选择折中调和的方式。他们部分地依附于朝廷来保证其起码的生存条件,与此同时在人格上坚持着相当的自由和独立性。
以嵇康为首的“竹林七贤”就是其中杰出的代表。
竹林七贤是魏晋时期七位著名贤者的集合,分别是嵇康、阮籍、山涛、阮咸、向秀、刘伶和王戎。
这个时期,内忧外患,矛盾空前尖锐,人们的思想和信念激烈动荡。七贤皆有文名,但相较于之前的“建安七子”,他们更注重思想和哲学上的解放与革新。
建安七子除孔融之外皆是曹魏王朝的文臣,他们的政治附庸和思想附庸始终没有消除。相反,竹林七贤虽然也因现实所迫不能放弃政治上的附庸,但他们在具体生活中则特立独行,不以王朝为意。
比如阮籍经常驾车远走郊外,直到日暮途穷,不能再前进才痛哭而返。这一批具有哲学精神和文化素养的时代精英就是用这样一种放荡不羁乃至于癫狂的态度间接地对抗着这个王朝。
七贤之中,嵇康位列首席,自有其道理。这是个无论从哪方面都撑得起来的人物。
论外表,嵇康风度翩翩,无论正史、笔记、家传都有记载。
《世说新语·容止》里就专门夸过嵇康: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玉山将崩”这个成语就是从嵇康这来的。虽然这个评价是山涛给出的,而山涛是嵇康死党,似乎有吹捧之嫌,但嵇康的外表是值得肯定的。而魏晋时期的所谓月旦评,到后来也的确变成了一堆名流雅士磨嘴皮子的滥觞。
论身份,嵇康也不一般。他祖上历代官宦,地位虽不甚高,终究不是平民。而且嵇康的夫人是曹魏宗室沛王曹林的女儿,算起来也是大魏王朝的国亲——后来嵇康被处死的重要原因之一。
论才学,嵇康更是当仁不让地为竹林七贤之首。
所以这样一个外表、家世、才学俱好的人物,很容易引起上至朝廷下至山野的许多人的注意。
魏王朝三少帝依次执政期间,竹林七贤的声望很高,风头一时无两。无数贵家公子企图结交或试图效仿七贤的做派,也装模作样地拿着酒壶到竹林里聊天,竭力做出披襟当风的潇洒神态,或者也学他们吃五石散。
五石散这东西,本来是治伤寒杂病的,后来魏晋人士把它当作养生求仙的一剂药方,但因服用后能使人“神明开朗”,名士们竞相追逐。
嵇康这个人在魏晋时期绝对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的时代巅峰。他极有个人风格的业余爱好令他的追随者们抓狂,那就是打铁。
即使是风度翩翩的嵇康,在铁匠铺里也只能是一般铁匠的经典造型——拿布裹住头发,袒露上身,炉前挥汗如雨。火星像火树银花一般溅射在他结实的胸膛上,常人离老远看了都会觉得难以忍受,但嵇康行若无事,乐此不疲。
同属七贤之列的阮籍就自己挑了一个步兵校尉。后来江湖人称阮步兵。这个步兵校尉看似是武官,其实不打仗。
阮籍挑那个职位是因为那个职位有福利。汉魏官职是属官制,每个主官都附带一堆乱七八糟的小衙门,所谓官厨财籍。这里的“厨”不是现在的厨房,不过意思也相近,就是负责给主官弄好吃的。步兵校尉的“厨”的酒酿得特别好。
阮籍有官职之后成天大吃大喝,十分逍遥。
阮籍都做得到,嵇康自然也做得到。以他的身份,饱食终日是一点儿问题没有的。
但嵇康还是选择了打铁。内中原因无人知晓,可能是为了锻炼身体。
后来晋朝的时候有一位大将叫作陶侃,闲着没事锻炼身体的方式就是搬砖。一堆砖从院子里搬到院子外,再从院子外搬到院子里,也不嫌烦。
这位陶侃将军有个后代子孙叫作陶潜,就是我们下一章要讲到的陶渊明,这里先提一句。
且说,嵇康选择了打铁。这个非常有个性而且很专业的爱好终于扼杀了他的模仿者。那时候整个大魏王朝无论上下,一说起打铁就会想到嵇康。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竹林七贤的另六位虽然也都是大名士,比方有一位叫刘伶的,就是后世尊奉为“酒仙”的人。“刘伶醉”的典故至今犹有余馨。但这些人的故事跟嵇康的打铁比起来,那就都得瞠乎其后。
嵇康一个人的名声远远超越了他们所有人的。尽管他不想出名,名声却掩不住地越来越大。这才有人前来拜访。
前来拜访他的人,是嵇康的宿敌。此人也是一位年轻的世家公子,很有才能。他的名字叫作钟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