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我们之前说过，嵇康之所以在王朝里这么有名，无非三大要点：相貌、背景、才学。但无论这三样中的哪一样，钟会都有可以跟嵇康一较高低的实力。

钟会年纪比嵇康小一些，当时是王朝中崭露头角的少年英杰。

钟会他爹叫作钟繇，这个人可是曹魏时期的大腕，从汉末就开始跟着曹操。曹丕篡汉建立魏朝的时候，钟繇是他的三公之一。

三公这个级别，我们在严子陵的故事里说过，未必很有实权，但是地位相当牛。所以钟会的起点是很高的，包括辈分。钟会他爹钟繇生他的时候年近七旬，那时候钟繇的长子钟毓都一把年纪了。

钟会是大魏王朝数得着的神童，十几岁的时候已经遍通经史，相当有才。

神童和普通人的确是不一样的。普通人四十岁左右基本也就爬到郡守一级，但钟会四十岁的时候已经提重兵灭了西蜀，又回兵造反，最后把自己弄到族诛了。这是后话。且说当时年轻的钟会无疑有着很大的雄心和抱负。他不想像他哥钟毓一样循序渐进，他希望一举成名！而要达到这一点就需要想方设法令自己声名远播。所以拜访嵇康是个好办法。

如果大名士嵇康可以和钟会说几句话，甚至成为朋友，年轻才子钟会就会迅速变成小名士钟会乃至大名士钟会。他有了名声之后，很大可能可以在仕途上飞黄腾达。所以钟会前来拜会嵇康。

嵇康这时候正在打铁。

满身油汗的嵇康压根没有正眼看过钟会。那时候嵇康粉丝很多，每天都有类似的人来拜访，这些人大多不外乎两种：俗人或非主流。两种都是嵇康所鄙视的。

在嵇康心目中，这个前来拜访的少年贵公子无疑是一个俗人。所以他以对待俗人的方式对待钟会，直接一个大白眼。

但他忽略了一点。钟会的的确确是一个俗人，他的心里堆满了对权力的无比向往，他每一步行动都是为了这个实实在在的目标。然而同时，钟会也是一个相当有才能的俗人。试想一个三十多岁就能统领雄兵攻破异国的人，那能是善茬吗？钟会既然对功利充满了野心，他的作为也就因此而带有强烈的目的性。在他的路上，非友即敌！他来找嵇康帮助他成就声名，之前就没有打算过给嵇康留出中立的余地。要么，嵇康识相帮助他成名；要么，嵇康就是他的敌人，他这一生必然要把嵇康弄倒。这就是钟会的个性。而相对来说，即使嵇康有弄倒或毁掉一个人的实力，他都不屑于去实施。对他来说，在自己的心目中将人划界已经是很好的处置方式。

于是，嵇康和钟会这场宿命般的会面开始了。

会面的双方都是高手，就像严子陵对侯霸一般，而所区别的是严子陵和侯霸本身是好友，双方有默契。而嵇康和钟会之前素无恩怨，此后却只能各行各路，泾渭分明。

这场经典的会面，周围不乏观众。

我们说过钟会的地位高，条件也不错。他身边不缺与他交游的其他公子或者攀附他的门客。

那是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钟会洁净华美的长袍上一尘不染。他的脸上堆着矜持的贵族式的笑容。而嵇康仍然是一副铁匠的装备，抡着大锤在铁砧上乒乓乱砸。嵇康全神贯注，火星四下迸飞。

“叔夜先生。”钟会用他所能发出的最谦和的声音向嵇康说道，“小子钟会，慕名特地前来拜会叔夜先生。先生天下高贤，望请明以教我。”

嵇康压根没回答。他只是望了望钟会。

与钟会同来的世家公子们可能事先已经尝过了被拒绝的滋味，看到比他们更卓越的钟会照样吃瘪，一边惊异于嵇康的狂傲，一边内心里又隐隐感觉到快意。

然而出奇的是，钟会挨了嵇康白眼之后居然不愠不怒。他的态度仍然谦和，笑容也似乎真切。

嵇康对其并不理会，继续转过头去全神贯注地打铁。钟会也就在一边不失风度地站着，似乎看得还很投入。嵇康不跟他说话，他也不再问。

围观的人都很诧异，钟会年纪轻轻，居然能如此沉得住气。这样半个时辰过去了，一个时辰过去了，嵇康仍然在全神贯注地打铁，钟会也依然不失风度地等候着。众人都沉默了，而这沉默令人不安。

结果最先打破沉默的居然是嵇康。他仍然没有抬头，却问钟会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钟会从容答道，而后振衣而起，登车远去。

直到他的车马已经消失在远处的烟尘里，嵇康才抬起头，沉默地望了一望。

嵇康明白，自己可能小看了这个年轻人。他本以为这个人不过也是一个妄图附庸风雅的世家纨绔子弟，但钟会的回答则清楚地表明，他有着非常明确的个人意志。

这种个人意志倘若是非功利性的，那么他和嵇康实际上就是一种人。但钟会对功利的欲望始终不曾断绝，那么他们就是天敌！不久以后，钟会就依附了司马家族。

司马家族在魏末的兴起富有传奇色彩。之前，司马家族的实际兴盛者司马懿以世家大族家主的身份名列魏文帝曹丕的“四友”之一，与陈群齐名。

曹丕四十岁驾崩，其子魏明帝曹叡只活了三十六岁，这两代皇帝的短命令司马懿得以慢慢掌控朝政，剪除宿敌，直至权倾天下。

司马懿凭借长寿成为他那个时代最后的胜者。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司马师和司马昭继续其父的事业，司马篡魏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以至于有“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说法。

这些事情，嵇康自然都清楚。即使本质上是一个隐士，毕竟身近庙堂，嵇康知道自己身份敏感，在司马家和曹家的斗争中，他必然会被卷入其中，直至粉身碎骨，而钟会那样的人则会利用机会抓住权力。

但他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