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清操厉冰雪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就是竹林七贤的分裂。
起先这七个人以志趣相投而互相结交为友,本身是松散的组织。虽然论声名以嵇康为首,其余六人却并不归嵇康统领或控制。而对这些富有隐士气质的人来说,统领控制别人或被别人统领控制都是肮脏的事。
然而在天下大势的演化过程中,七贤中有些人却渐渐顶不住来自朝堂上的压力,由表面上借朝廷力量容身转变成了真正参与政局。倘若是王戎这样做,嵇康或者还不以为意。但投向朝廷的另一个人是山涛!这令嵇康十分震惊。
山涛在七贤中的地位和声望仅次于嵇康,而与阮籍相若,也是王朝当代有数的大名士。他改弦更张投向朝廷,确切说是投向司马氏,嵇康极为痛惜。虽然他们之间有着长达数十年的友谊,嵇康还是断然写下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山涛绝交。
这篇文章是中华古文中的名篇,限于篇幅,不能引述。
而后,竹林七贤作为一个群体也就不复存在了。嵇康和山涛,终于分道扬镳。
但这两个人之间的友谊实际上却没有断绝。作为竹林七贤里年纪最长的人,山涛是有苦衷的。
其实不只是他,所有人都看出来司马家与曹魏之间的矛盾越来越尖锐,既有曹魏亲族身份又生性狷狂的嵇康一定难以免难。更不要说钟会已经凭借才干成为司马昭的亲信,倘若被他抓到机会,火上浇油是一定的。与嵇康、山涛相齐名的阮籍那时候就已经闭上嘴巴,再不乱议论人或朝政,除酗酒外一无所为。
而嵇康的性格则是他不喜欢的永远不会喜欢。他不懂得曲意敷衍,不懂得随波逐流,甚至也不在乎自身的毁灭。然而山涛不能不管。
他或者救不了嵇康,但他一定会做一些事情。这是两个表面上已经绝交了的挚友的默契。
于公于私,嵇康都宁可舍弃自己的生命来坚持伟大而高尚的人格。他虽身为王朝贵戚,但始终都是一个出世者,然而山涛却只能选择出世之后重新入世。
这个重任,七贤中也唯有他能担当。因为山涛和司马家族能扯上点儿亲戚关系。
司马昭既然看嵇康不顺眼,自然处心积虑地想拆散七贤。在这种情况下,七贤中仅次于嵇康的山涛主动来投奔,司马昭自然十分欢迎。山涛和司马家族的良好关系此后保持终生。
等到司马昭的儿子司马炎做皇帝,改魏为晋的时候,山涛在晋朝一直坐到吏部尚书的高位。
在他的护佑之下,景元三年嵇康的死亡最终只限于他。七贤中其他人都没有受到牵连。
而嵇康自知必死之前,也将他唯一的儿子嵇绍托付给了山涛。山涛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始终保护着嵇绍,直到嵇康的仇人钟会和司马昭相继离世。司马炎并不清楚也不在意当年那点儿恩怨,山涛才珍而重之地把嵇绍托出来,在晋朝为臣。
值得注意的是,嵇绍后来成了晋朝司马家的忠臣。后来文天祥做《正气歌》里边有一句“为嵇侍中血”,那个嵇侍中就是嵇绍。那时候已经是司马炎的儿子晋惠帝司马衷时期,天下大乱,嵇绍为了保护司马衷被乱刀砍死,血肉直溅到龙袍之上。
司马衷是个有名的呆子,天下饥荒的时候问老百姓为什么不喝肉粥的那位就是他。但就是这样一个呆子,等到大乱平定之后人们要帮他换去已经满是血污的袍服时,司马衷紧紧抓住袍服,怎么也不松手,喃喃地说:“这是嵇侍中的血!这是嵇侍中的血!”
命运有时候是轮回的。
司马家兴盛时的首要人物司马懿长寿,但他的儿子司马师、司马昭,孙子司马炎的寿命却都不长。
嵇康因为不屈服司马家的压迫而失去了生命,他的儿子嵇绍却成了司马家念念不忘的功臣。
其实就嵇康而言,他不满司马家族,也并不是因其身为曹魏亲族。
司马家取得天下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之前曹家取得天下的翻版。曹操对孤立无援的汉献帝和衰微汉朝的残忍手段并不比日后司马家族对曹魏孤儿寡妇来得更温柔。曹家的帝王宝座和司马家的帝王宝座一样鲜血淋漓。在这件事上几乎没有道义的容身之所。
而嵇康所坚持的信念是隐士的信念,是上承伯夷、叔齐的那种对暴力手段的强烈鄙夷和对独立人格的无比尊崇。为此,嵇康可以不惜身死。
三国魏景元三年,时令大致是秋末冬初。
嵇康端坐在刑场之上。
前来观斩的人们中,有像山涛这样的从前至交,也有曾经挨过他白眼的那些公子。
钟会却没有来,或者来了而没有现身。或者他隐藏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冷酷地看着刑场上的嵇康。
钟会一向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即使此时目睹嵇康死于刀光之下,对他的仕途并无助益,不过是报复一下宿怨而已。
无论如何,这一天,在《广陵散》的琴音慢慢消散在微风中的时候,属于嵇康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属于钟会的时代刚刚开始。
此前数年,嵇康在山中遇见孙登。孙登是属于和嵇康相对的另一种隐士。我们在篇首说过,这个时代的隐士大致分两种,不得不借助朝廷之力的和甘于忍受非人条件的。孙登即属于后者。
在世俗人的眼中,他避居深山之中,仿佛野人。但嵇康知道孙登其实也是非凡的人。嵇康和孙登都属于这个时代里的杰出隐士,而人生道路不同,彼此互相知名,而没有深交。
但当那一次两人相遇的时候,孙登瞪着嵇康说道:“阁下才学不凡而性格激烈,生逢今世,可以幸免吗?”
嵇康默然不答,转身离去。当他走出山谷时,听见孙登的长啸声像龙吟一样在山谷里回响。
作为一个隐士,嵇康格外与众不同。孙登评价他的两个方面——性格激烈、才学非凡,都完全说中了。嵇康是自伯夷叔齐以下历代隐士中第一个被朝廷处死的人,同时也是伯夷叔齐以下历代隐士中第一个留下大量著作的人。
其他隐士,诸如许由、伯夷、叔齐、吴太伯、介子推、范蠡、张良、商山四皓乃至严子陵、管宁、胡昭诸人,虽然均有才名,但流传后世的作品很少,这些人更多的是作为一种精神象征乃至图腾存在着。只有从嵇康以下,隐士们才实实在在地流传下了大量的著作。这些著作不但推动了同时代的文学发展,同时也反映出隐士们高洁的人格和伟大的情操。
就此而言,嵇康的死亡正预示着一个新的隐士时代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