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
嫁给彭大宇的第三天,公公在饭桌上郑重其事地知会品梅,说要帮她改一改名字。
公公做过私塾先生,思想古板,恪守传统,认为晚辈与长辈的名字中有相同的字眼是一种僭越,不大合适。婆婆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也是“梅”。公公思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品梅的名字非改不可。
品梅略一沉吟,说:“改名字倒没问题,不过,我的名字是我父亲按家族的辈分排出的。爹爹该写封信去给他解释一下缘由,我也不两头为难。”
品梅的娘家在苏中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庄里,父亲苏柏根担任他所在大队的队长多年,敦厚稳重。品梅明白父亲向来通情达理,断不会反对亲家公的要求。但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于情于理,都该由公公亲自出面沟通。
多年以后,偶有小辈问起当年遥遥数百公里的跨省婚姻,品梅的解释只一个字:命。
可不就是命?
品梅的父母育有三儿四女,品梅排行第五,后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她1958年生人,恰巧赶上了最困难的三年,没有夭折,也是命大。家中的老老小小,个个饿得面黄肌瘦,眼冒绿光。浮肿的小腿,一按一个深深的坑。能找点儿树皮、草根和把人胀得拉不出屎的观音土吃吃,都是莫大的幸运。
母亲没有一滴奶水,奶奶用有限的碎米粒在瓦罐里熬点儿糊糊,勉强应付品梅的小嘴。
品梅的体质奇差,三天两头出鼻血,发疹子,生脓包疔疮,拉肚子,咳嗽,发寒发热。每次发高热,必像发羊角风一样抽搐着晕倒在地。父母去生产队上工了,奶奶把品梅抱在怀里,重重地掐人中。掐醒后,用一根在火上烧过的缝衣针分别扎她的两个耳尖放血,最后给她灌一碗滚热的紫苏茶了事。
品梅瘦得一阵大风都能刮跑。苏柏根时常偷偷瞄一眼她巴掌大的小脸,唯恐她命不久矣。生产队的文书是个半吊子风水先生,懂点儿命理。他把品梅以及苏柏根夫妇的生辰八字拆解了一番,说品梅“生根迟”,十岁前,磨难重重。而且,她和母亲“八字相克”。
“克”分明克与暗克。前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后者,要看双方的“命功”,弱的一方,轻则诸事不顺,重则性命堪忧。品梅与母亲,属暗克。
文书的话,苏柏根不以为意。抑或,他即便入了耳,又能怎样?
自记事起,品梅看得最多的就是母亲愁苦的脸。三个大人,七个孩子,大大小小十张嘴,母亲每天为了将一锅薄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汤平均分到每个家庭成员的碗中而绞尽脑汁。婆婆年迈,不能薄待。丈夫是主劳力,肚腹空空,怎么干得动活儿?两个大儿子十多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手心手背都是肉,也不能叫女儿们认为做娘的重男轻女。饭点上,母亲总是磨蹭到所有人放下了碗筷,她再舀一瓢水倒入见了底的粥锅里烧一烧,咕咚咕咚喝下去。在长年累月的操劳和营养不良下,她的身体逐渐垮下去,终日头重脚轻,四十一岁就病倒在床上。
家里实在太穷了,根本拿不出看病的钱,母亲在床上躺了近两年,至死都没进过一趟医院。所以母亲具体患的什么病,品梅始终没办法确认。父亲去世那年,品梅回苏中娘家奔丧,在大姐品珍家里落脚。两姐妹絮絮叨叨地讨论一些与母亲病情相关的细节,品珍推断母亲患的是子宫内膜癌。
品珍比品梅年长一轮,母亲卧床初期,她已为人妻了。夫家的路不远,就在邻村。她隔天回娘家一趟,帮母亲换洗垫在身下的破棉花垫子。怀孕初期,她的反应大,蹲在河埠头上,一边洗沾满血水的垫子,一边哇哇地呕吐。
品梅觉得大姐的推断有误,母亲患上的极有可能是骨癌。大姐出嫁后,二姐品兰又被支边新疆的亲戚夫妻带走当小保姆,最小的妹妹品玉过继给了同族一位无法生育的堂婶。四姐妹中,唯有品梅日日陪伴着病重的母亲,与她同睡一床,熟练地帮她换药。
所谓的“药”有两种,一种是赤脚医生配的止疼片,另一种是在游方郎中指点下自制的偏方。两个哥哥去沟渠里抓来若干癞蛤蟆,取了皮,晾干。品梅在墙角生一堆火,架起瓦片,把干燥的蛤蟆皮放在瓦片上慢慢焙干,碾成细粉状。她轻手轻脚地把细粉敷在母亲大腿内侧的窟窿上,用一截儿麦秸秆吹均匀。起先,这个程序是早晚各一次。慢慢地,窟窿越烂越深,直至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品梅夜里轻易不敢合眼,听见母亲的呻吟声大一些,她就一骨碌翻下床,喂母亲吃止疼片,借着豆大的油灯花,换掉母亲大腿内被血水泡溻的细粉。
品梅十岁没了母亲。母亲是活活痛死、饿死的。不久,疼爱品梅的奶奶也去了另一个世界。
品梅父亲没有续弦,一个人,沉默地进进出出,孤雁一样。
母亲不在了,品梅穿的鞋都出自大姐之手。大姐的日子也不容易,姐夫在大西北当兵,一年到头只有十来天的探亲假。大姐独自在家种地,照管四个儿女。夜深人静,疲惫不堪的大姐强忍着睡意,在火油灯盏边,一针一线地纳鞋底、沿鞋口、上鞋帮……
大姐一年给品梅做两双鞋子。
品梅不费鞋。除了寒冷的天气,她在家都打赤脚。去上学,也是先把布鞋揣在书包里,光脚出门。望见学校的围墙了,再下河洗干净脚,穿鞋进校门。
哥哥们娶了妻,在老屋前后另起炉灶。年幼的品梅洗衣烧饭,缝缝补补,掸尘扫地……在村里一些同龄女孩还一门心思地踢毽子、抓子儿、跳房子的阶段,她已经撑起了全部的家务,事事安排得妥妥当当。她是学校宣传队的成员,公社演出,她穿着大姐缝制的红底小碎花罩衫在台上跳秧歌舞,下面就有观众指着她,窃窃私语:“那孩子命真苦,小小年纪,妈就不在了。”
队里的女人都很羡慕苏柏根有这么乖巧的女儿。谁家的姑娘偷懒贪玩,她屋里的大人就会气咻咻地嚷一句:“你去看看人家品梅。”
她初中毕业就回家挣工分了。十七岁的姑娘,像男人一样出力,哪怕在腰酸腹疼的生理期,照样赤着脚站在潮湿冰冷的田垄间。村东一个同龄的男孩对她有意思,找各种理由接近她。去当兵之前,他以手指开裂为由,强势地借走了她仅有的一副手套。那副白纱线手套她戴了很久,右手的手背上破了两个洞,她用粉红的毛线顺着破洞绣了两朵梅花。男孩到了部队后,寄了一封信给她,信尾处说等退伍了,他会亲自登门还她的手套。
品梅逐字逐句地读完信,塞在枕头下面,没有回信。
那时不兴自由恋爱,未出阁的姑娘若和男人有牵扯,就会被扣上“有辱门风”的大帽子。更何况,大嫂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巴不得她出洋相。
品梅和大嫂不睦。
品梅的大哥倔强好胜,大嫂聒噪泼辣。小两口互不让步,芝麻大的事情,往往吵着吵着,就打得沸反盈天。近在咫尺的儿子儿媳妇干仗,苏柏根当然不好坐视不理。可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大儿媳总怪公公偏袒儿子,跳着脚,各种尖酸刻薄,不依不饶。
苏柏根被大儿媳骂得狼狈不堪。品梅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据理力争。几个回合下来,姑嫂的梁子越结越深。两个人顶面撞上了,都互不理睬,视同陌路。
大嫂不待见也罢了,父亲还数落品梅不知轻重,惹毛了大嫂。憋着一肚子委屈的品梅和好朋友淑英发愿:“哼!我以后一定要离大嫂远远的,越远越好。”
淑英去公社赶集,碰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梁娟,是大队赤脚医生的前妻——赤脚医生婚内出轨,狠心将她扫地出门了。无奈的梁娟带着女儿去上海找活路,打工过程中结识了一个单身的浙江男人,很快随男人回老家定居。男人的表弟三十六岁了,还是光棍一条。他家里条件不好,样貌平常,在本地无论如何是难找到老婆的。于是,男人的姑父委托梁娟牵线,在她老家找个本分的姑娘,承诺喜事办成了,有重谢。
淑英和梁娟在路边聊完,忍不住提了一嘴:“娟儿姐,要不你找咱们村的苏队长谈谈,他家品梅一心想到远处去。”
本来梁娟心中的人选是她娘家附近一位跛脚的大龄姑娘。听淑英这么讲,她立即调整方向,直奔苏家,把男方的情况添枝加叶地讲给了苏柏根。不过,当她知道品梅才二十岁时,故意隐瞒了丈夫表弟的真实年龄,含蓄地表示他只比品梅大七岁。
苏柏根听梁娟说浙江那边一日三餐米饭管饱,已然动了心。他吃苦受累了半辈子,下肚的多半还是薄汤寡水的玉米糁粥。如果女儿能过上天天吃大白米饭的好日子,路途远一点儿,也无妨。
梁娟生怕夜长梦多,第二天就催着苏家父女随她去浙江。那是品梅第一次出远门,单趟用了三天,先是搭拖拉机去镇上,从镇上乘汽车到县上,再从县上坐汽车抵达区里的港口,巨大的渡船通到上海,从上海火车站到杭州火车站,又换乘了一列绿皮火车到了地方站,最后挤上一辆公共汽车,在四十多里外的山区小镇下了车。
在小镇待了一礼拜,男方家拿出了招待贵宾的规格款待苏柏根父女。未来女婿彭大宇虽然个子不高,显老气,但眉眼和善,干活儿很勤快,苏柏根对他的印象不坏。最主要的是,他们父女俩来相亲的路费是彭家出的,一来一去,总计四十元。四十元,搁在眼下买一包硬壳的中华烟都不够,但在七十年代中期,苏柏根父女在队里上一年的工,省吃俭用也结余不了四十元。这桩婚事成了,彭家报销四十元;不成,苏家自己掏腰包。单单这一条,品梅就不能任性地对父亲摇头了。
苏柏根对未来亲家提了一个要求:品梅不务农,必须进厂当工人。
和未来亲家同住一个大杂院的大队支部书记一心成人之美,当场拍着胸脯打包票:“品梅一嫁过来,立即让她进社办五金厂上班。”
品梅二十一岁踏进彭家门槛,婚后一礼拜,便成了社办五金厂的学徒工和彭家的儿媳妇苏品如。她虚心好学,反应灵敏,没费什么劲儿,就能独立操作车床了。
第二年,品如生了个大胖儿子。公公婆婆提出分家,品如知道他们是为了没结婚的小叔子盘算,就依了他们。过了三年,品如又怀孕了。彭大宇除了务农,没别的收入,她不想要二胎,央求对门的胡家阿姆带她去土郎中家开了打胎药。谁料想,三服药喝完,肚皮没半点儿动静。胡家阿姆说:“阿如,你命中该有两个儿子,别折腾了,顺其自然吧。”
次年,小儿子呱呱坠地。品如去给孩子上户口,见到了彭大宇的真实资料。到了这一步,品如才知晓,丈夫竟然比自己年长十六岁。她气得眼冒金星,在床上躺了整整两天,起来扒了两碗饭,继续上班。一家四口,开门七件事,件件逼人。她再怎么气愤,也要赶紧赚钱。
小儿子没出世前,考虑到两间屋住四个人太紧张,她借了邻居们的钱,在老屋的基础上加盖了阁楼。五金厂是计件制,品如一个月干到头,最多能领六十多元的工资。工资到了手,先买好油盐酱醋,结余的,凑成整数归还借款。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饭桌上难见荤腥,孩子们跟着大人吃干菜汤淘饭。邻居老太太们怜惜品如的不易,都替她担忧:“啊哟,阿如唉,两个儿子要培养,侬有得苦嘞!大宇这一世,全靠侬了……”
品如懂邻居老太太们的言外之意。彭大宇的缺点明显:木讷,不知变通,品如和他商量事情,他无一例外地泼凉水。优点是:不抽烟,不打牌,喝酒有节制,热爱种地。于他而言,天塌下来不要紧,不毁了他的那几块田就行。他下地了,脑子里就没别的东西了,沉浸式“死”做。厂里排了品如的全日班,她一再叮嘱彭大宇给两个上小学的儿子准时做好午饭。可十回有九回,儿子们空着肚子回家,看看冷锅冷灶,又瘪着肚子走了。
为了孩子午餐有保障,品如萌生了离开社办厂的念头。再则,她摸了六七年的车床,敏锐地察觉到了社办厂的业务在走下坡路,决定提前改行。彭大宇不同意她辞工,说:“你又不是领导,厂里好不好,关你什么事!你在厂里,每个月多少发点儿工资。你离了厂,一毛也拿不到了。”
品如说:“我有手有脚,还愁找不到出路吗?”她乘公共汽车去县城的几个菜市场转了转,准备了一根扁担、一杆秤,做起了“篮头生意”。每天凌晨一点多起床,挑着前一天从山上村庄里收购来的,诸如樱桃、杨梅、土豆、花生、李子、玉米、栗子等当季的新鲜农副产品,和别的小贩拼车赶去县城菜市场兜售。满满一担出去,卖光了;返回时,还是满满两篮,都是她从大型农贸市场批发回小镇卖的货品。经她手卖给小镇人的东西,多种多样:春卷皮子、草莓、橘子、甘蔗、黄鱼、呛蟹、香菇、海带、带鱼、蛏子、泥螺……
一些不能放过夜的鲜品,小镇的市口消化不了,品如顾不上吃饭,挑着担子去半山的村庄卖。公交车凑巧,省点儿脚力;赶不上公交车,一正一反二十几里路,全靠步行。饿得两条腿打晃了,干啃一包随身带的方便面充充饥。她的胃溃疡就是那几年落下的。
有一年,品如雇了一辆侧三轮摩托车去半山上卖葡萄。山道陡峭崎岖,在一个Z形拐弯处,驾驶员没把牢方向盘,摩托车失控冲下了山坡,栽进了溪坑里。车后的葡萄彻底没戏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泡在水里,周围泛起一层茶色的液体。她眼前一黑:完了,完了,流这么多血,必死无疑了。结果,嗐!虚惊一场。那只是摩托车里漏出来的柴油。她和驾驶员仅仅擦伤了几块皮。
她累死累活,赚钱的进度始终赶不上花钱的速度。因为拮据,她十多年里只敢回了两次娘家,一次是为了给父亲过七十大寿,一次是给做胆囊切除手术的大姐品珍做陪护。
大儿子小学六年级时,彭大宇感染了严重的血吸虫病,病恹恹的,憔悴得落了形。品如一趟趟地陪着他跑市区医院,吃药、打针,好歹恢复了。风平浪静了两三年,他的视力又不行了。眼前雾蒙蒙的一片,像挂着一条厚毡子,什么也看不清。针灸加上西医,耗去了品如几个月的收入。开支接不上了,品如不用多费唇舌,邻居们都愿意帮她。即便是绰号“铁公鸡”的甘详老伯,也主动借过一笔钱给品如周转。
在大杂院生活的这些年,品如的脾气秉性,大家心里明镜似的。
儿子们上了初中,村里集资建房,按人头划分地皮。盖不盖房子呢?彭大宇和品如起了争执。他认为家中没有一分钱存款,盖房子不现实,不如把名下的地皮转让出去换点儿钱,日子也能宽裕一段。品如一口否决了他的建议,地皮抢手,卖掉容易,日后能否再买进,可没个准头。老房子破旧潮湿,光线昏暗,绝不是长久之计。儿子们也长大了,要尽量给他们争取个好的居住环境。
彭大宇见妻子心意已定,也拿她没辙了。夜里,夫妻俩一个睡在床这头,一个睡在床那头。半夜里,彭大宇忽然掀开被子,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房子要盖,你去盖,我没那个本事!”
品如不甘示弱,说:“我哪怕去借利息钞票,也会盖好房!”
彭大宇抽抽噎噎:“利滚利,息滚息,不是掉进污泥塘了吗?什么时候能爬上来!”
品如用力把彭大宇踹下床沿:“你躺地上去哭个够,别影响我休息!”
哭,谁不会呢?品如蒙在被窝里想:如果一个人的泪水要自己拭干,那还不如不哭。
品如的第一个借钱对象是彭大宇的妹妹。小姑子家在镇上开南北货店,生意马马虎虎。品如讲明来意,小姑子眉头一挑:“我哥种田,你做小本生意,哪来盖房子的实力?我看你们还是本本分分地守着老房子算了吧。”
品如笑了笑,什么也没说,就出门了。走了没几步,小姑子的老公拿着一沓钱追上来,说:“阿嫂,这两千块钱你拿着,不用还了。就算是你们新房子盖成了,我们家出的份子钱。”
品如平静地接过钱,说道:“放心吧,不管多少钱,我都会尽早还给你们的。”
一栋房子竖起来,简直千头万绪。老话讲:“与人不睦,劝人盖屋。”品如既是管账目和材料的主心骨,又要忙十来个匠人小工的伙食。工期结束,她的脸盘子小了一圈。
当务之急是还债。篮头生意小打小闹,供应基本的家用还行,想要收入更上一层楼,还是得有个稳定持久的营生。
小镇菜市场一年一度招标,品如花了一笔钱,在角落里租了一个两米长的摊位。她让彭大宇不要一根筋地种那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留两块地种当年够吃的水稻,别的,全种应季蔬菜。
彭大宇想不通:“不种油菜了,我们吃的油哪里来?”
品如简单地算一笔账给他听:“一块地种应季蔬菜的年收入为两千,种油菜籽和粮食加起来才能卖一千。哪种更划得来?”
菜市场的生意和篮头生意对比,辛苦程度不相上下,也得天不亮起床,但免去了风吹雨淋之苦。品如摊位上卖的东西一目了然,有彭大宇每天赶早剪的露水菜,也有她自己亲手腌制的一系列咸货。
咸菜——自家地里割的新鲜雪里蕻稍微晾一晾,堆好,捂黄,洗净,沥水,下盐。腌得入味的咸菜色泽均匀,咸香得宜,本地人尤爱吃这一口,咸菜笋丝汤、咸菜肉丝烧泡饭、咸菜炒鱿鱼……不光咸菜好吃,腌菜的菜卤做清蒸菜,味道别具一格:菜卤小黄鱼、菜卤海螺、菜卤猪脑、菜卤㸆马蹄、菜卤打蛋、菜卤豆腐……
苋菜棍——苋菜棍是地道的小镇叫法。青苋的茎秆修整光滑,切成寸把长的小段,在水里浸泡一定时间,再捞出来密封发酵。汪曾祺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着重描述过:“臭熟后,外皮是硬的,里面的芯成果冻状。噙住一夹,一吸,芯肉即入口中。这是佐粥的无上妙品。我们那里叫作‘苋菜秸子’,湖南人谓之‘苋菜咕’,因为吸起来‘咕’的一声。”
臭冬瓜——用来腌臭冬瓜的,是过滤了一道的苋菜棍浓汁。臭冬瓜咸,软烂,墨一样的黑。不喜欢的人,受不了它的变态臭;喜欢的人,闻起来食指大动,把它奉作“敲饭榔头”,光是有它,一顿能猛干三大碗白米饭。
霉菜蒂头——霉菜蒂头的原料是腌雪里蕻时剔除下来的根部及粗硬的菜秆。做法和苋菜棍差不多,取一碗霉菜蒂头,浇点儿菜油,上锅蒸十来分钟,香气扑鼻。镇上一家灯具厂的老板娘但凡来菜市场,定要来品如的摊位上买一份。她家老公百吃不厌不说,她的泰迪宠物狗也对此情有独钟,昂贵的狗粮没眼看,霉菜蒂头的汤拌饭,它把碗舔得一干二净。哈!真有趣。
咸笋——春头上的燕笋带壳煮熟,起锅后,一层笋,一层盐,码好,用石块压实。盛夏时分,人热得烦躁,不想吃饭,一根咸笋就能撬开胃口。
咸货之外,品如还自制蛋饺子、肉丸子、响铃、千张包子、八宝饭……
纯手工的活儿,成本不贵,体力和时间似乎永远不够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品如忙得如同被鞭子连抽的陀螺。她最大的愿望是关上门,大睡三天。可在旁人听起来,这就像句玩笑话。
春节前后,品如卖糖炒栗子。她是这个镇上第一个卖糖炒栗子的人。没专程找人学,她陪小儿子去市第二人民医院配近视眼镜,出了医院,巷子口有个现炒现卖的炒货摊。人高马大的山东摊主正在一口大铁锅边上哗哗地炒栗子,甜香扑鼻。她心头一动,买了一斤刚出锅的热乎栗子,又和炒栗子的山东人讨教了几句。回家后,一试即成。
一口大铁锅,一锅淘洗干净的碎石子,栗子倒进去,大火翻炒的同时滋桂花糖水。这样炒出来的栗子,外壳呈油亮亮的棕红色,平滑而富有光泽,栗肉香甜绵密,酥软细腻。每日来买糖炒栗子的人络绎不绝,品如和彭大宇轮番上阵,炒得筋疲力尽,还是供不应求。
生栗子是从上虞下管农贸市场批发来的。第一批货卖光了,品如给彭大宇三千块钱,让他再去进一车。彭大宇把钱揣在口袋里上了公交,车子开动,一路颠颠簸簸,如同摇篮,他不知不觉睡熟了。醒来后,下意识一摸口袋——老天!三千块钱不翼而飞了!焦灼加懊恼,他竟想撞车寻死,亏得驾驶员反应快,把他紧紧拉住了。在众人的劝解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支支吾吾地向品如坦白了丢钱的经过,勾着脑袋等品如大发雷霆。
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怎么会不心疼呢?但品如怕彭大宇因此钻了牛角尖,风轻云淡地说:“大宇,我今天骂了你,三千块钱就能回咱们家了吗?往好处想,去财消灾。往些年,你生大病,我们扔进医院的钱也不少。这一次,就当治病用掉了,至少人没遭罪。”
彭大宇抹了一把脸:“阿如,我对不起你。起早贪黑赚的钱,叫我败光了。”
品如柔声地劝道:“又不是打牌输掉的,不算败光。别自责了,咱俩的力气往一处使,别说三千块了,就是三万块,也不愁赚不到手。”
夫妻俩胼手胝足,脚踏实地,无形中也当了孩子的榜样。彭家两个儿子打小稳重听话,成绩优异,高中的前两年,每晚完成了自己的功课,还会帮品如包一百只千张包子,才肯上床歇息。兄弟俩一前一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毕业后都有了满意的工作。两人没要父母操心,自力更生,建立了幸福的小家庭。
大儿子是上半年结的婚,品如去大杂院挨家挨户送喜糖,老邻居们说:“阿如唉,侬任务快完成嘞!”
小儿子娶妻在国庆节,品如又去老宅那一片分发喜烟喜糖,街坊邻居个个拉着品如的手,感慨不已:“品如唉,侬苦尽甘来嘞!”
两个儿子主动协商好,一人出一半生活费给爸妈,这样,品如就无须夙兴夜寐地扑在菜市场的生意上了。品如拒绝了孩子们的好意,她的大半生,不是在赚钱,就是奔波在赚钱的路上。她习惯了这样的节奏,暂时不想突然刹车。但她怀揣了许久的愿望,还是先实现了。
品如关上门,舒舒服服地大睡了三天。
第四天的早上,品如通体舒泰,精神焕发。她在院子里搭好了架子,把衣橱里的衣服、被褥、床单什么的,统统取出来,甩到架子上晒。有一件天蓝色的滑雪衫,款式很旧了,领口还有两块污渍,内贴袋看着鼓鼓的。她好奇地伸手去掏,掏出来一副旧的白纱线手套。多少年过去了,两只手套已变了颜色,软趴趴地重叠在一起,右边一只的手背上,绣着两朵红色的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