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坠
董佩兰一辈子是个福人。她出生在富庶之家,前面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后面有一个弟弟。打小,女佣和长工都恭恭敬敬地称她为三小姐。
三小姐的祖上来历不浅,家谱上明明白白记载着官拜三品。三小姐的父亲董梦河先生曾就读于省内知名高校,专修机械学,成绩斐然,备受导师赏识,毕业前又得到系领导的联合举荐,远渡大洋彼岸的顶尖学府深造。在国外进修过的董先生不但学业突飞猛进,胸襟和眼界也非常人可比。他回国后创办纺织厂,生意蒸蒸日上,很快积累了数目可观的田地房产。以董桥镇为中心的方圆数百里内,提起董梦河先生,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学识,有财富,有魄力,有声望,按现代社会的标准,董先生真是毫无疑问的一位优秀企业家,然而在那个特殊时代,他的成分就是板上钉钉的“资本家”。
董先生温文尔雅,明事理。董家的孩子,不分男女,一律自幼送进学堂上课,背《千字文》《三字经》《弟子规》,也接受新式教育。董家三个女儿,老大、老二很幸运,顺利读到师专,一个做了幼儿教师,一个教小学语文,唯独董佩兰高小毕业。
父亲在运动的冲击下郁郁离世,“资本家崽子”的大帽子坐实在头顶上,董佩兰的书包背不上了不说,家中日子也越来越难熬。她清晰地记得,八岁的弟弟陡生急症,高烧三天三夜不退,母亲连求医抓药的钱都拿不出来,不得不把家里一张祖传的红木大床低价卖了。
红木大床有个诗意十足的名字:倚栏眠床。床分内床和外床,结构严谨,精雕细琢,纹路雅致,豪华得像间独立的小包厢。内床既大且宽,供主人眠卧。外床窄小,和内床隔着一道雕花回廊,留作用人休憩,方便主人随时传唤。
为确保倚栏眠床的完整无缺,买家领来了十名壮汉,敲掉了卧房一面的墙壁,才将床抬出了屋外。三天后,小弟弟转危为安,满嘴燎泡的母亲终于缓过神来,想起了卖出去的大床床基四周还有几个隐秘的暗格。
董梦河生前喜欢收藏名家字画与玉器古玩,他特别心仪的一部分佳品都小心地存放在暗格里,偶尔取出赏玩一番。卖大床时,母亲昏头昏脑,竟忘记提前察看一下那几个暗格。可大床已被不知名的买家带离了董桥镇,再怎么懊悔,也无济于事了。
暗格里有没有东西?究竟是哪些宝物?能值多少钱?这些问号反反复复地盘桓在董佩兰的心间,每每想起,叹息连连,叹跌宕的世事,叹莫测的人心,叹不公的命运。没能继续念书是她永远的遗憾,但要说她命运不济,倒也不尽然。她二十七岁嫁人,丈夫长她四岁,名叫马满银,是外村一个地主富农家的儿子。母亲与两位姐姐努力筹了一笔钱,体体面面地送她出了阁。她的嫁妆里有寻常老百姓家的姑娘该有的箱子、柜子、梳妆台、被褥,也有一些在旁人眼里不派大用场的东西:一把紫檀的二胡、一套柚木的中国象棋,以及一套荣宝斋的文房四宝。
成亲当日,没有花轿,没有锣鼓喇叭,新人胸口上别着一枚崭新的毛主席像章,从董桥镇到马庄坡,徒步十来里。她拘谨地走在路左边,马满银腼腆地走在路右边,疏离得像两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夫家一贫如洗,马满银的父亲在土改进行得如火如荼之际投河自杀了。丢给妻儿的,除了一个地主富农的成分,四面漏风的泥墙屋里再找不出一件值钱的家什。马满银的兄长娶了一个贫农家的瘸腿姑娘,去村外的空地上盖了两间草房另立门户,留下了近乎木讷的娘和马满银相依为命。
马满银中等身材,圆脸,话不多,但心灵手巧。他白日里在大队上工,放工了,还不舍得歇息,借着豆大的灯火潜心钻研竹编技艺:削竹条、打竹篮、编米箩……他暗暗匡算过,光凭队上早出晚归的那点儿工分,够了头,不够脚。要想衣食无忧,还得有技艺傍身。
根正苗红的孩子想学手艺,尚能正儿八经地拜个师傅,马满银的身份杵在那儿,谁敢收他为徒呢?但马满银潜伏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勤学苦练,最终成了一名出色的篾匠。
七十年代,生产队精壮劳力每次出工记十分,加班可记十二分,全年出勤,每年的工分可达到四千分。正常年景,十个工分值四角。这样算下来,一个壮劳力一年的收入约一百六十元。马满银每天出门做篾匠的工资是一块二,给生产队上交一元,记十二分,三百多天也能记到四千分,加上每次自留的两角钱,他每年可以挣到两百多块。当年集体分给社员的稻谷每斤是按六分至八分计算的,两百多块不是个小数目,马满银就靠着精湛的篾匠手艺撑起了一个家。
董佩兰先后生了三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儿。生老二时,胎位不正,难产,大出血,折腾了一天一夜,差点儿一尸两命。董佩兰心有余悸,本不想再生了,可马满银不同意,女儿长大了,进了外姓人家的门,打他这儿起,马家就绝后了。没有一个传宗接代的男丁,他百老归天后何来颜面去见列祖列宗!
想想丈夫忠厚踏实,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不在外面勾三搭四,一门心思赚钱,到手的每一份工资悉数交到了自己手上;想想嫁到马庄坡的这几年,婆婆谨小慎微,家里大小事全由自己做主,从没怄气心烦过;想想老话讲“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和“养儿防老”的古训,在二女儿三岁时,董佩兰鼓足勇气,十月怀胎,一举得男。
儿子呱呱坠地,马满银夙愿得偿,越发干劲儿十足。他手艺好,口碑佳,不断有农人把自家的孩子托来学艺。从业三十多年,他前后拢共带出了几十个徒弟。妻凭夫贵,董佩兰一生最得意、最惬意的时光即马满银带徒的鼎盛期。早前的徒弟在学徒期内是师傅家的半个长工,早上出工前,要帮师傅家挑水劈柴,打扫庭院。农忙季节,哪怕自己家的活计不做,师傅家的收收种种也半分耽搁不得。
马满银有责任心,有担当。徒弟们有力气,有眼色。村里绝大部分同龄主妇常年被农活儿杂事缠得屁股沾不上凳子,董佩兰午觉睡醒,来了兴致,还能取出藏在柜底的棋盘,摆好车马炮,自己跟自己对弈一局。
这地方,师傅的子女通常把父亲的徒弟叫作“师兄”。有这么多的师兄走马灯似的把气力贡献了出来,马满银儿子的肩膀上几乎没挑过一次担子。他高中考大学差了十来分,复读了一年,再考,还是差十来分。马满银的意思是,让儿子脚踏实地,跟着自己学篾匠手艺。结果招来了董佩兰和儿子的双双反对。董佩兰认为走家串户的手艺人没出息,儿子觉得自己胸怀大志,与众不同,指不定哪天就大放异彩了,做个十指粗糙的篾匠岂不是太屈才!他踌躇满志地向母亲描绘着有朝一日衣锦还乡的灿烂蓝图,然后拎起简单的行李义无反顾地加入了进城打工的大潮。
空想是美的,现实打起脸来,端的是火辣辣。十多年过去了,儿子在电子厂干过流水线工人,当过推销员,开过南北货商行,和人合伙创过“业”,一没发光,二没发迹,反倒隔三岔五地从城里跑回来掏董佩兰的口袋。手自然而然地一伸,一摊,瓮声瓮气:“妈,钞票给几块嘛,我吃饭的钱不够了。”
不给,董佩兰生怕儿子饿伤;给呢,多少有点儿恨铁不成钢。她虽然还指望他一飞冲天,光宗耀祖,可当务之急是他得先成个家。儿子的岁数不小了,没钱,没固定工作,眼睛还飘在头顶上,偶尔有热心人来帮忙牵线搭桥,他不是嫌弃这家的姑娘长得胖,就是批评那家姑娘皮肤黑,搞得比太子爷选妃都严格。董佩兰焦心万分,多次劝说无果,不得不把希望转向村子周边的佛堂庙宇。她开始定期茹素,念《心经》,初一、十五,逢六逢八的日子,往往等不及天亮,便差遣马满银拎着早预备好的香烛果品,老夫妻俩一起去上香拜佛。
许是董佩兰这般的诚心感动了上苍,月老的红线终于系上了她那三十二岁的儿子。促成这桩婚事的人是马满银之前带过的一个徒弟的妈妈。这徒弟如今出息了,开了竹编厂,专接外贸单子。他的厂子规模不算大,拢共五六十名员工,有男有女,有本地人,有外乡人。厂长妈妈给董佩兰的儿子介绍的是一个安徽姑娘,在竹编厂做质检员。姑娘二十五岁,眉清目秀,初中学历,跟着哥嫂来南方打工好几年了,一直住在哥嫂租来的房子里,上班之余帮着接送读小学的侄子侄女。嫂子精明,眼珠子一转,山路十八弯,以帮忙攒嫁妆为由,撺掇老实巴交的哥哥没收了妹妹的大半工资。姑娘尽管不情愿,却没胆和嫂子翻脸。爹妈不在身边,她和头发花白的厂长妈妈接触频繁,闲谈中自然而然地倾吐了想脱离哥嫂的意思。厂长妈妈古道热肠,马上献计一条:在我们这里找个人嫁了吧。有了自己的家,你哥嫂就没理由压榨你了。
农村婚嫁的大行情一年年看涨,娶媳妇的彩礼在八万元左右。马家运气好,安徽姑娘一心求个落脚地,求个婆家的以诚相待,结婚时什么都没要。她的娘家离得远,陪嫁很简单,两床被褥,一条羊毛绒毯子,些许零碎物件。她的思想也很天真:钱财乃身外之物,只要枕边人踏实可靠,有情饮水饱。
马满银父子趁着天晴把旧房子重新粉刷了一下,给旧家具重新上了一道清漆,买了一张席梦思、一台长虹电视机。董佩兰给新媳妇包了两千八百八的红包,另外送了一只玉坠。玉坠是马满银母亲的遗物,躺在抽屉里有些年头了,外形神似扁豆,一寸来长,一指宽。年深日久,玉面微微变色,侧面也有一道细细的裂痕。这东西不值什么钱,讲究的是意义,一代代传下来,叫“传家宝”。
儿子的终身大事圆满完成,董佩兰大大松了口气,但隐隐的失落不是没有。比如,家里有客来访,客人听到董佩兰的儿媳妇讲普通话,免不了问一声“哪里人啊?”。问的人是好奇,没什么坏心,若董佩兰大大方方地回复“安徽人”三个字,这话题也结束了,然而董佩兰每次都要不厌其烦地解释:“儿媳妇是外地人没错,不过她不是那种偏远山区的外地人,她的老家离上海很近呢,不穷。”
此番曲里拐弯的回答究竟是想说服客人,还是在宽慰自己?遥想她嫁给马满银时,嘴上没表露什么,暗地里莫名地伤感,自己娘家高门大户、书香门第,夫家却是没落的土财主,二者实在不能相提并论。轮到儿子,不奢望门当户对吧,竟然连个本地媳妇都娶不上,不得不讨了个外地媳妇。唉!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做了婆婆,仅仅是家里多了个人,一切照旧。各式各样的塑料制品、不锈钢制品迅猛地取代了竹制品,老派篾匠马满银退隐江湖,上午晒着太阳读读报,下午扛起锄头、耙子去山脚下的几分自留地抻抻筋骨。儿子在市区上班,星期六晚上归家,星期一早上乘首班公交车又走了。儿媳妇朴实忠厚,每天家里厂里两点一线。吃完了晚饭,董佩兰洗碗抹灶,儿媳妇也会待在厨房里和婆婆说说话,替她拿拿接接。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问题来了——准确地说,是董佩兰发现了问题:儿子的衣服被儿媳妇掺杂在一个盆子里洗了!
董佩兰和马满银做夫妻以来,别说盆子了,就是肥皂刷子都是各顾各,分得一清二楚。马家历来有规矩,男人的衣服不能和女人的衣服放在一个盆子里洗,否则要冲撞了男人的运势。眼见儿媳妇坏了规矩,董佩兰如鲠在喉,她先是旁敲侧击地提醒儿媳妇男女尊卑有别,见儿媳妇迟迟不改,索性把话挑明了。
儿媳妇没理这茬儿:“妈妈,我和你儿子睡的同一张床,盖的同一条被子,衣服怎么就不能放在同一个盆子里洗了呢?”
董佩兰第一次在儿媳妇面前碰了个软钉子。中国式的婆媳关系禁不住碰撞,一旦产生了矛盾,越往后走,裂缝越大。
第二次让董佩兰感到危机的,是一台冰箱。天气渐渐热起来了,儿媳妇考虑到隔夜的饭菜容易发馊变质,花了一个月的工资去镇上家电行购买了一台容声冰箱。家电行的工人送货上门,把冰箱搬进了堂屋,董佩兰的脸瞬间板得密不透风。马家上上下下归她掌管,买什么、不买什么,东西怎么摆放,她才有权力拍板。儿媳妇不打一声招呼,旋风似的弄回了冰箱,摆明了不把她这个当家人放在眼里,太不像话了!于是,几个星期后,当儿媳妇又高高兴兴地买回一个不锈钢鞋柜时,董佩兰面无表情地发话了:“屋里没法摆,你摆到自己的地方去!”
不锈钢的鞋柜长八十厘米,宽不足五十厘米,怎会“没法摆”呢?“自己的地方”——董佩兰划给儿媳妇的“自己的地方”就是睡觉的房间。婆媳共居一个屋檐下,属于儿媳妇“自己的地方”也只有一个睡觉的房间。除此之外的地盘,她一律无权僭越,尤其是厨房。
一个家,厨房是核心区域。谁掌管着厨房,谁就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
一年到头的小菜多半由儿媳妇购买,一日三餐的烧烧煮煮则归董佩兰安排。不是儿媳妇懒惰,是董佩兰严防死守,不允许儿媳妇接近灶台。
马满银的牙齿七零八落,董佩兰四十出头就安上了满口假牙,老两口对饭菜的要求只有两个字:烂、糊。饭是铺冷饭,头一天多量一碗米,吃不完的剩饭第二天再拌进新淘洗的米里继续煮。下饭菜呢?凡是带帮子长梗子的,花菜、芹菜、洋葱、白菜、卷心菜等,没有一样不是开足火力煮得夹不上筷子。这一顿吃不完,下一顿再回锅蒸一遍,蒸得面目模糊,黑乎乎的。日复一日吃那样味同嚼蜡的黑暗料理,换谁都抓狂。每每儿媳妇嘴巴里淡极了,想钻进厨房炒一碗脆青菜来抚慰一下五脏庙,董佩兰总能及时地掐住苗头。她追在儿媳妇身后,和颜悦色地问:“你干吗?”
儿媳妇小心翼翼地回复道:“妈,我炒个青菜吃吃。”
“炒什么青菜?”董佩兰愈加和颜悦色,“桌上不是还有半碗剩的青菜么,明天再炒。”
话讲到这份儿上了,儿媳妇还能怎么着?她有她的顾虑:丈夫不在家,女儿要仰仗老人照管,和婆婆正面硬刚也不妥。到了第二天,她从厂里下班回来,董佩兰早备好了饭菜,一水儿的陈菜雷打不动,新烧的菜照例软塌塌。儿媳妇咽了咽口水,颓然地默念了两句应景的诗:“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啊!”
星期天,董佩兰做烩芋艿。芋艿是马满银从自留地里收回来的,大小不一,堆在墙角好些天了。儿媳妇走进厨房,探头望了望锅里,随口说道:“妈妈,芋艿干烩好吃,香!”
没这句话,董佩兰真打算干烩芋艿。但既然儿媳妇这么说了,董佩兰偏生反着来,二话不说,舀起一碗水冲进锅中。
大概是女儿五岁那年夏天的一个傍晚,儿媳妇趁着婆婆在厢房里洗澡的工夫,迅速打开了煤气灶,炒了一盘子扁豆、一盘子蘑菇肉片。就两样平平常常的小菜,董佩兰的脸阴了一个礼拜。不理人,不说话,不笑。耳聪目明的大人自不必说了,读幼儿园中班的小孙女都晓得不要大声喘气。
儿媳妇彻底断了进厨房的念想。
普通人活一世图什么呢?也就图一口香喷喷的食儿吧。如果一日三餐都吃不舒坦,那做人还有什么乐趣!儿媳妇找丈夫商讨,希望他出面劝劝婆婆,别把厨房管得太牢。丈夫百般推托。他赚得一份自给自足的工资,没有家用补贴给妻子,不觉愧疚;没有能力孝顺父母,却深感难堪。他宁愿弃妻子不顾,也绝不敢开罪母亲。况且,他在家的饮食随心所欲,又不受任何限制。
不得已,儿媳妇找了个机会和大姑子谈了谈自己的窘境。刚起了个头呢,大姑子直接展开了痛心疾首的批评:“你怎么能这么看待我妈妈?她年纪那么大,餐餐为你服务,你还不满意!太不应该了!”
姑子们体验不了弟媳妇所谓的“不满意”“不应该”。娘家的厨房门永远向她们敞开着,逢年过节,她们携夫带子回娘家团聚,烧什么菜,什么时候烧,怎么个烧法,董佩兰有求必应,全方位多角度配合,慈祥且温柔。热热闹闹地吃完团圆饭,厨房禁地马上向儿媳妇开放了——洗碗、抹灶交由她善后。
婚后第九年,董佩兰的儿子儿媳妇一拍两散了。
离婚是儿媳妇提出来的,没有房产和共同财产的婚姻,也没啥好扯皮的。董佩兰的儿子每个月出几百块抚养费,前妻带着女儿在镇上另租了两间房子安身。
儿子变回了光棍,董佩兰不难过。让她大为光火的是,儿媳妇没有主动归还马家的“传家宝”。她冲着儿子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催着他去前儿媳妇那儿讨要。儿子拗不过,打电话给前妻,请求她把玉坠拿出来,好让他跟他妈妈交差。
前妻爽快地答应了,说:“行啊!带块小手帕来,站一边儿等我用石头拍碎,你包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