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梅干
打小,袁枝就意识到母亲不爱父亲。
袁枝父亲袁长海是个老实巴交的山民,瘦长脸,皮肤黝黑,鼻子两侧浮着几粒绿豆大的麻子坑;个子不高,走路时,右边的肩膀似乎总比左边的肩膀低了半寸。如此一来,本应精精神神的一个人就显得有点儿蔫巴了。奶奶说,那是过去在农业社落下的毛病。挑沙土、挑肥料、挑谷子……上百斤的担子一年四季压在肩上,再好的肩膀都歪掉了!
奶奶话里话外的意思,袁枝懂。老太太这是心疼儿子呢。但提起儿媳妇,奶奶的语气便大相径庭:说袁枝母亲懒,重活儿掂不动,轻活儿不愿干;说袁枝母亲馋,家里存不住好东西,有点儿面粉、香油、白糖,千方百计地算计着用掉;说袁枝母亲爱打扮,不出门办事,不走亲访友,也天天抹桂花头油、搽雪花膏。奶奶还唠叨了很多,袁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绝不接她的话茬子。
袁枝六岁那年的冬天,母亲不慎打破了一只盛满猪油的蓝花碗,一向节俭的奶奶心疼不已,忍不住数落起来。袁枝母亲起先没吭声,老太太以为儿媳妇心虚理亏,越发情绪高涨,咄咄逼人,大有新账旧账一起算的架势。袁枝父亲坐在灶后,轻手轻脚地添柴,恨不得把脑袋钻进灶膛里。袁枝母亲没和婆婆比拼嗓门,也没拿丈夫撒气,只是捧起碗橱里的一摞白瓷小碗,哐当一声丢在了地上。老太太“啊哟”一声,刚准备说什么,袁枝母亲素净的手又伸向另一摞盘子。老太太呆愣一会儿,扭过头,气急败坏地喊儿子:“长海,长海——你就这么由着她乱来吗?!”
袁枝远远避在门边,看见父亲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手在裤腿上胡乱擦了几下,张了张嘴,又怏怏地坐回烧火凳上。
袁长海大字不识一个,往祖上扒三代,一律货真价实的泥腿子。袁枝母亲本是杭州来的知青,有文化,有样貌,当年下地干活儿不慎摔断了左腿,难以动弹,袁长海把她背回了宿舍,翻山越岭请来接骨的老郎中。在她休养期间,袁长海主动承担了她所有的农活儿,帮她补上工分,还用从牙缝里省下来的几块钱买了藕粉和绿豆糕。腿复原后,袁长海请了村主任老婆做媒,女知青想也没想,一口拒绝,理由是日后要回原籍,要上大学。抛开这个理由不说,袁长海年长她八岁,其貌不扬,生性木讷,简直三棍子敲不出屁来,但凡有点儿心气的女孩子都不可能喜欢这样的闷葫芦。可最终,女知青还是屈从了命运的摆布。她父母双亡,唯有一个插队黑龙江的兄长。她在偏僻的山村苦熬了好几年,返城的指标迟迟不来。一边是遥遥无望的等待,一边是独在他乡的孤单。她就像一只慌不择路的小兽,半推半就地走进了一桩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
平心而论,袁长海对妻子不错,处处忍让。婚后的第二年,他们有了儿子,取名袁林。第五年,女儿袁枝出生。袁枝刚满周岁,知青返城的政策开始落实,袁枝母亲心动了,一趟趟地往镇政府跑。工作人员告诉她,返城的名额仅限本人,丈夫和子女不能随行。这意味着她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留在小山村,要么离婚。
在袁枝的记忆里,母亲鲜有开怀的时候,即使家里发生了令人振奋的欢喜事,她顶多抿抿嘴,浅浅一笑,眉头却还拧着。袁林淘气,天不怕,地不怕,在外面张牙舞爪。奇怪的是,他一见到文弱的母亲,马上俯首帖耳,无比温顺。不能说父母的感情不好,袁枝几乎没听到过他们的争执声。长大后的袁枝还能清晰地回想起母亲看着父亲的眼神,虚无、空洞,宛若一根飘来荡去,却无法降落的羽毛。也不能说母亲不爱儿女,她几乎没有高声责骂过两个孩子。相较于袁林,母亲似乎更在意脸盘子酷似自己的袁枝。袁枝身上的衣服、脚上的鞋子,全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衣领上有蓬松的荷叶边,裤腿上钉了亮晶晶的纽扣,鞋头上绣了秀气的小花。袁枝上小学时,班级里二十多个女生,她的衣服最漂亮、最得体、最时髦。农村物质条件有限,小孩子难得吃到零食,母亲时常煎一锅鸡蛋饼或做点儿酒酿年糕解儿女的馋劲儿。鸡蛋饼金黄松软,酒酿年糕软糯芳香,但袁枝情有独钟的,是母亲做的杨梅干。
端午节前后,杨梅成熟,父亲去山上摘回满满几小筐。母亲头天晚上把清洗干净的杨梅投入盐水中浸泡半个时辰,沥干水分,撒上白糖。第二天一大早,把已腌制出水分的杨梅倾入锅中,大火烧滚,小火熬制收汁,一颗颗地夹出来,晾在风口上吹干后二次回锅,压着灶膛内将熄未熄的微火一遍遍地翻焙至紫黑色。焙干的杨梅凉透,再裹薄薄一层白糖,装进密封的玻璃瓶子保存。
杨梅干好吃,难加工,还特别耗费袁枝奶奶视如珍宝的白糖。整个村子,也只有袁枝母亲不嫌麻烦,年年都费劲巴拉地制作这种不管饱的零嘴儿。袁枝放学回家,往往等不及放下书包,立刻跑去找母亲讨杨梅干吃。三五颗酸酸甜甜的杨梅干,袁枝翻来覆去地咂着,从舌尖一直美到心底。五年级,语文老师布置了作文,题目是《幸福的滋味》,袁枝洋洋洒洒发挥了一页纸,写的就是母亲的杨梅干,老师打了九十五的高分。那时候,十二岁的袁枝根本没想过母亲会离家出走。
二月二,龙抬头。本村种花木发家的万元户照例请了草台班子唱了三天三夜的地方戏。戏班子走了,戏台子拆卸了,袁长海惊觉妻子也消失了。屋里屋外一贯的清爽,什么也没少,存折放在抽屉夹层的角落,一家四口的衣物整整齐齐地叠在柜子里。他焦急万分,四处寻找,总算在邻县的一个小村庄找到了妻子的足迹——她和戏班子的小生私奔了。
一个女人为了个唱戏的野男人抛家弃子,这件八卦性极强的情事在当地传得沸沸扬扬。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连带着,袁林、袁枝兄妹俩都出了名。成绩素来拔尖的袁林受不了同学有意无意的调侃,愤而退学去混了社会。母亲找父亲协商离婚事宜,提议两个孩子一方一个:儿子归袁长海,女儿由她带去小生家。
开庭当天,听闻自己被判给母亲的袁枝双膝跪地,不顾一切地冲着法官咚咚磕头,涕泪交加,表示自己坚决要跟随父亲。
一个家,缺少了女主人的把持,生活质量一落千丈。尽管袁长海疼爱女儿,但他终归是个粗人,顶多不饿着、不冻着孩子,哪里有母亲呵护的那一份细致?初中时,袁枝上上下下穿的都是母亲之前留下的衣物。她瘦小,母亲的衣服宽大,袖子长及手背,下摆拖在屁股下面,道袍似的晃晃荡荡,和班上穿着花花绿绿的女同学走在一起,像个异类。青春期的女孩敏感爱美,因这些扎眼的衣服,袁枝越来越害怕去学校。如果自己暗恋的那个双眼皮男同学恰好迎面走来,她就深深地埋下头,恨不得把自己的影子都掩藏起来。
初三上半学期,袁枝辍学去城市打工。没学历没手艺的她在饭店打过杂,当过传菜员,穿行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发过广告传单,也在汽车美容店洗过汽车,还做过家政钟点工。赚钱不易!可赚的工资她没能攒起来。租房、水电、吃饭的开销占了一部分,余下的,她通通用于买衣服、鞋子。她一有空就去逛街,一看到喜欢的衣服就控制不住地想据为己有,任衣服鞋子堆满了狭小的出租屋。她也知道这样不好,每买一次,她都会狠狠地懊悔一场,可再深刻的懊悔都敌不过新衣服捧在手上的那种满足感。二十岁,她进了一家无线电厂做装配工,同车间有个年轻的男孩追求她。男孩有眼色,懂得投袁枝所好,陆陆续续地送衬衣、裙子、马甲、外套……这些衣服本不值什么钱,但送对了路,效果翻倍。礼拜天,男孩带袁枝去了几十里外的乡下小镇,他家有三间不新不旧的青砖瓦房,临近村路。袁枝蹬着一双黑色细高跟鞋,刚迈进门槛,地上顿时陷下去两个圆溜溜的小窝儿——屋里居然还是不那么平整的泥地。男孩的父母亲忙前忙后,荤荤素素烧了七八个菜。饭桌上,男孩的母亲不停地往袁枝碗里夹鱼夹肉,温和地喊她“囡囡(女儿)”,喊得她的心软成一团棉花糖。
婚姻大事是袁枝自己做的主,没有媒人,没要彩礼,袁家没摆酒席、没请客,她把父亲袁长海和哥哥袁林叫到夫家来吃了顿饭,算是对他们的交代。夫家的日子颇为清苦,丈夫是个斯文先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里的经济多半要靠袁枝动脑筋。泥巴地的青砖瓦房漏雨漏得厉害,她找哥哥袁林借了一笔钱,翻盖了一栋二层小楼,楼上住人,楼下开了烟酒杂货店。
袁林貌似在社会上混出了名堂,开着锃亮的轿车,脖子上套着黄灿灿的金链子,手下养着几个花臂小弟,天晓得在挣些什么钱。袁枝不问,他不说,只定期差小弟给袁长海送来生活费。袁枝暗暗为哥哥担心。偶尔,她也会想,如果不是母亲任性缺席,聪明的袁林一定能考上高等学府,有个光明安稳的好前程。她没和袁林讨论过这个可能,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她自己的女儿都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有什么必要去纠结一去不复返的老皇历呢?
令袁枝愤懑的消息是一个定期给日杂店送货的批发商年前带来的。那个小了袁枝母亲七岁的小生终非良人,喝酒、打牌,在外面勾三搭四,有了不顺心事,回家就拿女人出气,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下手没轻没重,常常把袁枝母亲打得鼻青脸肿。
掐指一算,母亲近七十岁了。三十多年没联系,袁枝想象不出老了的母亲是何种模样。出了正月,她领着自哥哥那边借来的几位花臂小弟气势汹汹地赶到小生家中,推开门,二话不说,扛起梯子上了屋顶。醉眼昏花的小生还没回过神来,瓦片已啪嗒啪嗒地碎了一地。
在花臂小弟的簇拥下,叉着腰的袁枝气场爆棚,她一手揪住小生的衣襟,一手指向旁边的母亲,掷地有声:“你个糟老头子,以后再敢欺负她,我拆了你的破庙,给你好看!”
丢下这句话,袁枝头也不回地跨出小生家的大门。自始至终,她都没拿正眼瞧过母亲。坐进面包车后,她下意识地抹了一下脸,手心湿漉漉的。
天气慢慢转暖,不知不觉,又到了端午节。那一天,供货商好巧不巧地来送货。他搬好了袁枝要的货品后,又小心地从副驾上拿出两个装满杨梅干的玻璃瓶。
玻璃瓶被搁在了柜台高处,直到落满灰尘,袁枝都没动过它们。任何东西都是有时限的,杨梅干也一样。年少时,期望多多益善。人到中年,胖,血糖高,她不想,也不能消受这齁甜齁甜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