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篇
人面疮
那是六几年的时候,大饥荒刚过去,小镇上只能算刚能吃顿饱饭,但要饭的叫花子还是很多,大多是外地来的。有一次来了一批叫花子,全是一个地方来的。听说那边至今仍然吃不饱饭,所以村里开介绍信让他们外出要饭。他们大多很抱团,就算有人欺生,也别想欺负他们。但其中有一个即使是大热天也要把衣服裹得紧紧的叫花子,同伴却似乎对他有种厌恶,谁也不理他。这叫花子其实很老实,从不强讨强要,要得到就吃,要不到便趁人打水时讨点井水喝喝,有意在避开那些同乡。有些人见他可怜,便问那些叫花子说你们一个乡出来的,那人做了什么要被这样排挤,旁人听了却是一阵冷笑,说这个人叫天报应。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一开始都不肯说,后来才有人漏出口风,说那人身上长了一张脸,叫人面疮。长人面疮的,都是前世造了极大的孽,这世也被人看不起。
听得那个叫花子居然长人面疮,人们都大感兴趣。有好事者便拿了碗剩饭对那叫花子说,只要把人面疮拿出来给人看看,就给他饱饭吃。一开始那人也不肯,别人说他又不是年轻姑娘,又有什么大不了的。毕竟吃饱饭的诱惑太大,这叫花子解开衣服,人们才看见他右肋下果然长了一张脸,眼耳口鼻俱全,而且碰一碰还能变换表情,看得人既新奇,又发毛。这消息传开后,登时有很多人都来看稀奇,结果这叫花子虽然不怎么要饭吃,反倒每天都能吃上饱饭,甚至还有得多。原本叫花子也是走一个地方要一个地方,过两天就走了,可是当天晚上,有人半夜里听得一阵惨叫,正是那个长人面疮的叫花子发出的。出去一看,只见他满头是血地在逃,身后却是一个镇民中了魔一样拿着把刀追上来。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谁也想不到这两人会有什么仇怨。胆大的上前把两人拉住,那镇民平日里也算头有脸的人,这时却双眼血红,嘴里不停地喊着:“杀了他!杀了他!”而叫花子已被砍得满身是血,别人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却只是茫然,说根本不认识这人。这时那镇民忽然叫起来说:“王大德,你变成灰我都认得你,还想报仇!”王大德也是一个镇民,还是他街坊,以前两人关系一直很好,前几年大饥荒时突然失踪,人们只道他是饿得跑外乡了,没想到从这镇民嘴里听到。而且听口风,这镇民和王大德结下了深仇大恨。当时有人把他拖到一边,顺着口气问他王大德怎么了,那生人面疮的叫花子根本没有和王大德相关的样子。一开始还以为这人不会轻易说,没想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多半已经疯了。颠三倒四地说了一阵,旁人才明白过来,原来前几年王大德就已经被这镇民杀了。那时到处饥荒,人饿得不行,有一天这人做了个梦,梦里有个白胡子的仙人告诉他,王大德是他前世的仇人,这世要来报仇的。如果不杀了他,自己铁定要饿死。这人参加过宣传队,还照着报纸上的话慷慨激昂地批判过类似事情,但他醒来后却对这梦深信不疑,觉得非要杀了王大德不可。因为两人向来都算不错,于是他说搞来了两个南瓜,让王大德趁没人的时候来拿。王大德感激涕零,谁知一过来就被他捅了,直到死都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说难道不怕遭报应吗?这人狞笑着说会把他挫骨扬灰,看他怎么报应。王大德便说就算被锉骨扬灰,他也一定要附身在别人身上回来报仇。这人把王大德分尸后,对王大德临死时的这句话一直耿耿于怀,也想不通王大德怎么个附身法。直到听得人们哄传镇上来了个长人面疮的叫花子,身上另外长了一张脸,他心中一动,偷偷随着人过去看。一看之下,却见那人面疮与王大德长得一模一样,一见他,那人面疮还大声喊着他的名字,说终于找到他了之类,好在别人似乎都听不到。于是他就想,一不做二不休,来个先下手为强,把这叫花子也杀了,看他怎么报仇。
这桩案子离奇古怪,旁人都坚信王大德确实是被他杀了,因为他说得丝丝入扣,包括王大德失踪前穿什么,身上带点什么,全能对得上号。虽然这人言之凿凿,但他当时的神经肯定已经不正常,而王大德也已经死了好几年,尸骨一直都没找到,没有半点证据,所以不好定罪。无论如何,他拿刀砍那叫花子终究是事实,至少也是个会伤人的武疯子,于是就把他送进了精神病院。后来有人去看他,说他在精神病院里还发作过几次,撕扯着边上的病人说王大德你别想报仇之类的话,结果被做了几次电击疗法后人就呆下来了,神智不清,甚至还吃自己的大小便。又过了两年,听说他死了,死的那天就是他坦白的王大德的忌日。
当时人们聊天时说起,便说这真是报应,王大德果然是回来报仇了,只是没自己动手罢了。不过报应是不存在的,那人杀了王大德无疑是事实,长年的精神压力更让他神经错乱,所以到了王大德的忌日他更会感到惶惶不可终日,死在这一天也不奇怪。我也不相信王大德真的变成人面疮回来报仇之类的话,所谓人面疮,清人笔记中屡有记载。过去被说成是因为宿孽,其实却是由于同卵孪生胚胎中的一个发育不完全,被另一个不完全吸收而形成的,至于说人面疮会说话,则纯粹是以讹传讹了。但事实即使如此,我仍然愿意相信冥冥中自有报应,作恶者不会永远逍遥法外,即使暂时逃脱了人世间法律的制裁。